曹雨來身穿盔甲,手持寶劍,充滿警覺地站在包圍圈的中間。 包圍圈是由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元兵組成。他們揮舞著兵器,躍躍欲試,宛如一群饑腸轆轆的野狼,隨時準備沖上前去把困住的獵物生吞活剝,撕得粉碎。 但曹雨來無所畏懼。 作為近身侍衛的他用身體擋住身後的梅將軍,上來一個敵人就砍死一個。 他武藝高強,身手了得,又勇猛無雙,暫時還不至於就此束手而亡。 隻是梅將軍快不行了。 他胳膊上中了一箭,血一直流個不停,臉色慘白,看起來非常虛弱。 “雨來啊,”他奄奄一息地說,“你自己沖出去吧,別管我。” 曹雨來堅定地搖搖頭。 “將軍,我是你的士兵,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你這又是何必呢?傻孩子。” 這時,又有一個不怕死的家夥舉著馬刀大叫著沖了上來。 曹雨來迅速刺出一劍,把對方紮了個透心涼,然後腳一蹬,把刀從屍體裡拔了出來。 被刀背帶出來鮮血濺在沙地上,撲滅了一些揚起的灰塵,而這血腥味也更加激起了那幫元軍們的獸性,他們紅著眼睛,眼見就要一齊殺上來了。 曹雨來喘著粗氣,身體起伏不斷,感到一陣絕望。 這場慘烈無比的戰爭已經持續快半年了。 還記得一開始,從古麗鎮出發之前,梅將軍在鎮子的廣場上發布了重要征兵宣言。 他大手一揮,氣度不凡地說道,作為一名漢人,有識之士,這一次麵對北方胡人的侵略,定要出去奮勇抗擊,保家衛國。 沒有國,那有家,沒有家,又哪有我和你。 他還引用了司馬遷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這番發言打動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曹雨來,當即就決定要跟著梅將軍去征戰。 不過,很大多數參軍的同鄉想的不太一樣,他這次出發另有目的。 這一年,他25歲,不僅一事無成,還不學無術,橫行鄉裡,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混世魔王,古惑仔頭目。 大家平時都怕他,唯恐避之不及,但他心裡其實清楚,很多人都瞧不起他。 他的想法是,哼,有朝一日,打敗了元軍,老子成了曹將軍,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大紅花榮歸故裡之時,大家還不得紛紛拜倒迎接,打心底崇拜他這個頂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帶著這顆私心和勇氣,他在征兵冊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臨別前一天,他獨自陪著梅將軍,登上了天穹山。 站在山巔,望著祖國美好壯麗的山河畫卷,梅將軍感慨不已,但“啊”了好幾聲卻什麼也沒吟出來。 “雨來啊。” “末將在。”曹雨來已經不自覺把自己代入到將領的位置了。 “這個,咱們馬上就要出發了,你看,偉大的將軍自古出征前都要留下一些豪邁的詩句,我呢,不知道為什麼,這腦子一時間卡殼了,你也算半個讀書人,有沒有什麼想法?” 曹雨來腦子裡迅速轉了起來。 “將軍,您可以寫一首《往復歌》。” “啥?往復是啥意思?”梅將軍其實沒讀過書,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 但曹雨來知道。 這首詩是他腦海中自然而然地飄出來的。 於是,他就把它念了出來。 念完之後,梅將軍一拍大腿。 “好呀,寫的真好,往復,往復,原來有這麼一層含義。” 隨後,梅將軍就陷入了沉默。 曹雨來見狀,連忙上前兩步。 “梅將軍,這首詩不是您教給我的麼?” “我?” “是呀,剛才在爬山的路上,我聽您一直在嘴裡念叨,於是就記下來了。” 曹雨來邊說邊看看四周,空無一人。 梅將軍心領神會。 “哦哦,對對,唉,你瞧我這記性,剛寫的就忘了。是是,這就是我寫的。” “那麼,將軍,一會兒我就把這首詩寫下來,您簽上名,再蓋個戳,然後咱們把它留在鎮上,供後人傳誦,您覺得如何?” “這不太好吧……不過,你執意要如此的話……” “必須的,梅將軍,必須的。” “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雨來,念你這麼有心,你今後就做我的副將兼近身侍衛吧。” “謝將軍栽培!” 於是,兩人就樂嗬樂嗬地下山去了。 上路之前,曹雨來的父親和母親前來送行,給他帶來了一包袱的乾糧,曹雨來打卡一看,裡麵有幾隻油汪汪的廣式月餅。 曹母默默催淚。 “媽,你哭啥?” “我的兒啊,打戰也不是鬧著玩的,你這一去,有可能,有可能……就再也不回來了!” “媽,有你這麼咒兒子的麼?” “就是,別聽她的。孩子,去吧,為父永遠為你感到驕傲。”父親激動地說道。 曹雨來的眼淚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他從小到大,喜歡舞槍弄棒,不學無術,讀了點數,但從沒想到去考取什麼功名,沒想到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可以建功立業,也算是重新做人了。 不過,為什麼他這一走,明顯感覺到身邊的鄉親們明顯鬆了口氣呢? 算了,不跟他們計較 “那,父親,母親,孩兒上路了。放心,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 接著,他騎上那匹紅棕色的大馬,緊緊跟在梅將軍的身旁,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從本地往北,一路進入臨安城,曹雨來第一次見識了大都市的繁華。 不過,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大敵當前,臨安城裡居然依舊一派祥和的氣氛。 也許是因為快過年了,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勾欄裡歌舞升平,酒肆裡熱火朝天,集市上更是人頭攢動,仿佛完全沒有人意識到,就在三十公裡外,元軍已經大舉壓境。 大宋皇帝象征性地接待了梅將軍的部隊。 這姓趙的家夥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鼓舞之言後,就不再搭理他們,回到後宮跟妃子們打摜蛋去了。 梅將軍很激動,但曹雨來卻清醒異常。他知道這個皇帝也許早就想好了退路:如果打輸了,無非不是跑就是降,這對其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事。 穿城而過,梅將軍的軍隊在距離敵軍三公裡的地方安營紮寨。 這幾個月一路走來,經過梅將軍的傳銷式忽悠,部隊已經發展到了差不多一萬兵馬,但據前方探子來報,對方元軍兵力三十萬上下。 而且,對方常年在外征戰,兵強馬壯,驍勇善打,相比起來,梅將軍這些臨時組建的雜牌軍,實力差距過於懸殊。 開戰的前一夜,梅將軍把曹雨來喚到他的帳中喝酒聊天。 酒過三巡,梅將軍毫無征兆地就哭了,把曹雨來弄得有點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等梅將軍哭完之後,他終於開口了。 “雨來啊,你說,我們人類為什麼要相互屠殺呢?” “啊?”曹雨來一時間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梅將軍為什麼會突然要問這麼深奧的問題。 “你肯定以為,我是因為怕死才哭的吧?” “梅將軍,您誤會了,我沒有這麼認為。” “無所謂。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我這眼淚是為全人類而流的。” “將軍心係天下蒼生,實乃境界之高也。” “別這麼說,我隻是覺得,本來這一切並不需要也不應該發生。蒙古人好好的,在蒙古待著不就完了麼,有草原,有牛馬,還有那鮮美的烤全羊,多幸福啊,多自由啊,多無憂無慮啊,你還記得那首歌嗎?” “哪一首?” “美麗的草原啊我的家,風吹綠草滿天涯,草原就像綠色的海,氈包就像白蓮花……”梅將軍居然就這麼唱了起來,還用的是許久未見的民族唱法。 等他唱完,曹雨來由衷地鼓起了掌。 “唱得真好!” 可梅將軍卻對這份贊美毫無興致,隻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可惜啊,有這麼好的地方,這些蒙古人還不滿足,還要犯我中華!哼,遲早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到草原,把這群王八羔子打到連他媽都認不出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好!將軍說的好!”曹雨來感覺這馬屁拍起來有一種無力感。 “不管怎麼,貪婪也好,惡劣也罷,事實終究是,蒙古人已經打過來了。說實話,你覺得我們有勝算嗎?” “末將不敢言。” “這有什麼不敢說的?那就我來說吧,我們是打不過的。所以,這次出來之前我就想好了,咱們這一趟必死無疑,但我依然堅持要出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老婆家暴。” “什麼!?” “你是不知道,我在家每天都被老婆毆打,老子實在受不了了,多次想一刀了斷了自己,但又不敢下這個決心。所以,這次借著打元軍的機會,其實我是來前線自殺的。我不僅能徹底擺脫我那惡魔一般的妻子,死了後還能以民族英雄的身份流芳百世,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石二鳥呢?” “將軍,一石二鳥的成語恐怕不能這樣用的吧。” “不管,反正這就是我的心裡話,本來我是誰也不打算說的,但我在小夥子你還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沒必要跟我一起去送死,聽大哥我一句勸,趕緊逃命去吧。” “將軍,你怕不是忽悠我吧?” “真不是。” “那我就不逃了。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離開將軍半步。” “傻孩子,你怎麼這麼傻呢?” “這不是傻,這是愛。” 兩人目光對視了半天,然後就分開了。 第二天,大戰一觸即發。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場敵我雙方實力極為懸殊的戰爭居然打了將近半年,由此可見,包括那幫元軍在內,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終於,現在戰爭到了尾聲,梅將軍所有的部下都被乾掉了,隻剩他和曹雨來兩人了。 在絕境一般的包圍圈裡,曹雨來把身負重傷的梅將軍擋在身後,上來一個乾掉一個。 然後抵抗是有限度的。 眼看著眾元兵就要做最後的反撲了,曹雨來瞅見在後方有一個騎馬的將士,於是大吼一聲,一手扛著梅將軍,一手揮著劍殺出一條血路,並且一劍把那家夥刺死,挑翻馬下。 隨後,他把梅將軍拋上馬背,然後自己也跳了上來,策馬遁逃。 元兵在後麵緊追不舍。 飛沙走石,前路一片茫然。 曹雨來感覺梅將軍快不行了,靠在了他後背上仿佛將要滑落。 “將軍,您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回家!” “回家?” 聽到這兩個字,梅將軍突然打了雞血一般振作了起來,猛地推了曹雨來一把,從馬上跳了下來。 這一跳不打緊,身後的元兵剛好趕到,然後像砍西瓜一樣,把梅將軍活活砍成了肉泥。 就這樣,曹雨來獨自騎著馬,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在馬背上的他哭了。 這一刻,他是多麼傷心,多麼無助。 而元兵依然沒有放過他,繼續在後麵追捕。 終於,他停住了。 前方是一個懸崖,他已經無路可逃了。 元軍隨即追到。 曹雨來跳下馬來,眺望了一眼視野中的大好河山,再回過頭來看看眼前的這些元兵,不禁冷笑起來。 元兵步步逼近。 曹雨來突然扯著嗓子,開始高聲大喊起《往復歌》來。 “大山大河好風光,我欲前往守邊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殺敵驅鬼好男兒,復歸故裡報平安!”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復歸故裡了,他,曹雨來,將死在這裡,作為一個無名小卒,不會名垂千古,隻會很快被歷史遺忘,成為歲月的塵埃,消散在空氣中。 對此,他感到痛苦不已。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那麼,他這一死,恐怕既不是鴻毛,也不是泰山吧。 那他是什麼呢? 他明白了,他什麼也不是,他隻是一個死在無人知曉地方的小透明。 這麼想著,他不禁悲從中來,乾脆把劍扔到了地上。 不打了。 他這一扔,那些原本要進攻的元兵反而站住了,搞不清他想乾什麼。 很快,元兵有個傻缺頭領一揮手,他們又撲了上來。 但曹雨來根本不給他們機會。 他一轉身,然後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他感覺到身輕如燕,風在耳邊呼呼吹起。 他大叫著,不斷下墜,心裡卻想著一件事。 至少,在他父母的心裡,他們有一個勇敢走上戰場、保家衛國的英雄兒子,對於二老來說,這恐怕就是人生最大的安慰了。 他這麼想著,竟然笑了起來,於是閉上眼睛,等著肝腦塗地那一刻的到來。 然而,猛地,他感覺自己落到了一個軟綿綿的墊子上。 身體逐漸平穩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心裡一驚。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床,以及,熟悉的不斷叫喚的鬧鐘。 沒錯,他曹雨來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