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包裝精美的廣式月餅被曹雨來拋入往復河中之後,開始順流而下。 一開始,它被放在紙袋裡,就像坐了一條船,再加上因為泄洪的緣故,水流沖力比較大,因此它前進的速度還算迅速。 可到了中下遊的位置,牛皮紙袋被一塊突出的礁石給攔住了去路。 於是,它就這麼被困在了河流中央的漩渦之中,隻是原地打轉,前進不了,也後退不出來。 就在水下的魚兒們都以為這個奇怪的彩色盒子用永遠困在這裡的時候,天空開始下起了暴雨。 暴雨的沖擊力很快打濕了紙盒,並讓其迅速潰爛,藏在紙袋下麵的鋁製方盒便掙脫出來,獨自進入了水流,繼續朝下流而去。 此時,已經是接近傍晚時分了。 這個時間點,在小沙洲上,有一群絕望的人正在忍受饑餓與死亡的煎熬。 死亡還未可知,但饑餓卻是明顯的。 大家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忍受著,因為實在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除了小安。 他當然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他是個孩子,孩子的優勢就在於他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餓了就說餓了,不用看大人的臉色。 於是,他就說了。 但說了也沒用,沒有誰在這個時候有本事給他變一個吃的東西出來。 “小朋友,要不是你,昨晚我們一頓美美的燒烤大餐也不至於吃成那樣啊。” 說話的是許東。他這一說,大家都在咽口水,仿佛所有讓你的記憶都在一瞬間回到了前一晚的小溪邊上。 前一晚,燒烤晚餐正在熱烈地醞釀之中。 別看翟遠是一個電子產品愛好者,但他對這種野外需要動手的活兒也一向比較有興趣。 隻見他先把保溫袋裡的當天早上從手機上“山姆”APP上的購買了冷凍的羊肉串、雞翅以及一些新鮮菌菇蔬菜拿出來,然後搬出金屬烤爐,燒熱炭火,蓋上絲網,開始展開戶外木桌和折疊椅,準備開始進行燒烤。 他想好了,這也許是他跟家人的最後一頓晚餐了,應該認認真真地吃一次,但沒想到妻子李麗在這時提出了一個建議。 “我們把周圍的鄰居都叫過來一起吃吧,熱鬧熱鬧。” “鄰居?” 他來的時候,看見了周圍確實有幾個帳篷,但完全沒意識到他們是“鄰居”。 “沒這個必要吧?” 他一想到自己的告別晚餐還有外人參加,就覺得有些怪異。 但妻子執意如此。 並且,不等他再次提出反對,她已經派兒子小安出去喊人了。 他有點生氣,但又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把手上的肉串翻過來翻過去。 在等待他人來的過程中,翟遠好幾次忍不住想乾脆跟妻子攤牌算了,卻又鼓不起那份勇氣,隻是看著竹簽上的肉滋滋冒油,然後任由其滴在網下的木炭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然後,等他發現兩組鄰居陸續到了之後,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侵襲了他。 那個白發老頭不就是何向前麼? 他怎麼來了?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他感到一陣手足無措,恨不得想伸手蓋住自己的臉,然而對方就像不認識他似的,什麼話也沒說,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何向前先是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後指向他身後的女孩,說是他的妻子黃雅麗。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們的年齡差距實在巨大。 “我和我太太相識的比較晚,”何向前似乎並不介意別人的目光,而是主動解釋了起來。 “但現在這個年代,誰還在乎這個,是吧?對我而言,愛情不分早晚,甚至還有能抹平年齡的魔法,老實說,自從我跟我太太在一起之後,我都覺得自己年輕了很多呢。哈哈。” 說著,何向前牽起了黃雅麗的手,在其手背上摩挲著,展現出一副十分親昵的樣子。大家見狀都笑了起來。 “喲,這就開始撒狗糧了。”許東開玩笑道,“你太太好像不是太情願的樣子嘛。” 大家隻當他這是一句玩笑話,也沒人介意。不過那個金黃女孩黃雅麗,反而朝他投過來了感激的目光。 “你啊,就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了。”楊晴說著轉向大家,“你們別介意啊,我男朋友總是這樣口無遮攔,讓大家見笑了。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晴,他是許東。” “俊男配靚女嘛。”何向前也開起了玩笑。“我們認識嗎?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我……” “我們是一對網紅。”不等楊晴說完,許東又把話頭搶了過來,“也許你刷短視頻的時候曾經刷到過我們。” “是嗎?”何向前一臉疑惑。 “噢,我想起來了,”李麗叫出聲來,“我好像看到過,你們是不是經常去戶外探險的那一對情侶?” “正是。” “哇噻!真是太有緣了。我經常看你們的視頻分享,每次看,我腦子裡都在想,什麼時候能跟這女孩一樣好身材啊,沒想到這就遇見了。” “快別這麼說,我都不好意思了。” 楊晴她看了一眼火上烤的菜,“哎呀,都是羊肉呀。” “怎麼了?” “我女朋友不吃羊肉。還有其他的嗎?” “還有雞翅和香菇。”翟遠說道。 “那我就吃點這些吧,拜托了。”楊晴說著,從包裡掏出來一瓶紅酒,“這是我們帶來的。” “挖,你們也太浪漫了吧,出來露營還帶紅酒?” “浪漫個啥,”楊晴說道,“這原本是我們的道具。” “道具?” “沒錯。” “噢,我知道了,一邊展示健康和勇敢,一邊還要展示溫情和浪漫。”黃雅麗說道。 “沒辦法呀,”楊晴不好意思地笑道,“網友們喜歡看這個。” “有意思,你們的賬號是什麼,我要關注一下。” 黃雅麗說著已經從何向前身邊站了起來,坐到到了許東的身旁。許東隻好拿起手機,打開社交平臺APP,找出了他們的賬號。 “東東與晴晴……哇,這個名字也很甜寵誒,你們這對CP啊,我以後可是嗑定了。” “哈,多多支持就是。” 然而,黃雅麗似乎就像是已經被灌下了一杯紅酒般,亢奮得都有點不太正常了。她繼續說個不停。 “我跟你們講哦,我這人可是嗑CP資深人士,什麼CP都嗑,而且一嗑就上癮。不過說句不好聽的,我啊每嗑一對CP,這對CP保管到最後都是要散夥的,所以我給自己取了外號,叫CP煞星,怎麼樣,就問你們怕不怕吧?” “雅麗,你少說兩句吧。”何向前說道。 “嗨,我就開開玩笑,他們不會介意的。對吧,你們不會介意的哦?” “不會不會。”楊晴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不大痛快。她是一個界限感比較強的人,不喜歡別人拿她開玩笑,尤其是她們相識還不到十分鐘。為了緩和氣氛,她把話題引向了李麗。 “這位姐姐,您幾個月了?” “八個月了。”李麗說道。 “八個月?”黃雅麗又叫了起來,“天吶,是不是很不方便?你焦慮嗎?反正我一想到肚子要這麼大,就很焦慮。” “我還好,二胎嘛,已經有些經驗了。咦,小安呢?” 大家轉頭四下看了看,沒有小安的蹤影。 “小安!小安!”李麗喊道。 沒有回應。 “沒事,剛才我還看見他在這兒,應該是小便去了。”翟遠說道,“對了,既然帶了酒,要不現在就開了唄,我正好帶了不少一次性杯子。” 說著,他拿出多功能開瓶器,動作嫻熟地打開了紅酒瓶,然後又找出了白色的紙杯,開始分酒。 “哥,烤串啥時候能吃啊,我都餓壞了。”許東說道。 “我現在就烤,咱們邊烤邊吃才夠味兒。” 說著,翟遠又回到了火爐邊,開始動手燒烤起來。 “你們別被閑著,那邊有些零食,薯片和瓜子啥的的,先吃起來。” “行,咱們不管他,先喝吧。”許東舉起了酒杯,“來,各位朋友,咱們第一次見麵,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地方,怎麼著也算是緣分了,大家一起乾一個。” “等等。姐,你這樣子,喝酒沒事吧?”楊晴看見李麗也舉起了酒杯,連忙勸阻。 “沒事,”李麗說道,“今天我高興,喝一小口就好。” “那行。” 大家碰杯,喝酒後發出嘖嘖的聲音。 “那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咱們輪流表演節目吧。”黃雅麗又開始出主意了。 “啊?還表演節目呢,這我可不行。”李麗說。 “沒事,就唱唱歌啥的。”許東笑著說,“要不我先來?我給大家唱一個劉德華的《冰雨》怎麼樣?” “你行不行啊,唱這麼老的歌?”黃雅麗笑道。 “我就會這首。” “行,你趕緊開始吧。” 楊晴看看許東,又看看黃雅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那我唱了啊,咳咳,先等一下,大家給我一點掌聲鼓勵好嗎?”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後,許東開始唱了起來。 顯然,他謙虛了。 他不僅唱得不錯,而且模仿起劉德華的顫音來惟妙惟肖,把大家逗得非常開心。 在大家的歡笑聲中,翟遠端著一大盤燒烤過來了。 “來咯,開飯了。” 熱乎乎的烤串放在了金屬盤子裡,大家一人一串,開始熱火朝天地吃起來。 許東給楊晴拿了一串香菇的同時,注意到老頭自己吃了一串羊肉,然後把肥肉的部分給了黃雅麗,後者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吃了下去。 而李麗根本沒動,卻在不斷地呡酒杯。 她皺著眉,似乎有心事。 “對了,小安呢?”翟遠問道。 大家這才想起小安已經不見很長時間了。 一天後,這句問話又重復了一遍。 “對了,小安呢?”問話的人依然是翟遠。 但這次和上次不一樣的是,小安並沒有失蹤,他就在大家的視線之內,正拿著一個柳條,在水中扒拉著什麼,由於他背對著大家,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扒拉什麼。 “小安!你在乾嘛?” 李麗正想起身去看看——她發現自己站起來實在有些費勁,小安卻已經回來了。 他懷裡抱著一樣東西。 等他走進,大家才意識到,那是一隻月餅盒。 “小安,這是什麼呀?”大人們明知故問。 “月餅。” “你撿個破盒子做什麼,這裡麵肯定不會有月餅的呀。” “有。” “你說什麼?” “我搖了搖,裡麵有吃的。” 說完,小安就一手抱住月餅盒,一手用指甲摳住鋁盒的邊緣卡口處,然後用力一掀,盒蓋便打開了。 先是一層並未浸水的薄吸油紙,掀開以後,裡麵放著七星伴月——六塊小的月餅環繞著一塊大的月餅——一共七塊月餅,看起來很新鮮,完全沒有損壞。 大家呆住了,像一群一天沒吃飯的狗狗,口水瞬間就流下來了。 “今天好像是中秋節。”翟遠用力咽了咽口水,說道。 “這算是老天爺見我們可憐,送給我們的晚餐嗎?”許東說道。 “最後的晚餐。”李麗說。 “好吧,不管是不是最後的晚餐,”楊晴說,“反正我現在是餓壞了,咱們也就別客氣了,一起吃吧。” “要不要分一下?” “很簡單,一共七塊,咱們七個人,正好一人一塊。” “可是這塊最大的給誰呢?” 眾人陷入了沉思。 “我覺得給李麗吧,她肚子裡有一個孩子,算兩個人,就把最大的給她吧。” “我其實不怎麼餓。給小安吧,他比較需要。”李麗說道。 大家並沒有什麼反對意見。 然後,每人分到了一塊月餅。 大家各自找了個角落,蹲下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呀,我的是蛋黃蓮蓉的,你們的呢?”楊晴說道。 “我的是五仁的。”許東說。 接下來,每個人都說出了自己的月餅,有雲腿的,有豆沙的,也有玫瑰的,奶黃的……大家最後都停下來,看著小安。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是什麼口味的。 然而,大家驚訝地發現,他手上的月餅不見了。 “你月餅呢?” “被我吃掉了。” “吃這麼快?” “我餓了。” “那是什麼口味的?” “不知道,沒吃出來。” “鹹的還是甜的?” “忘了。”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說什麼。但很快,就有人笑出聲來了。 “沒想到啊,今天中秋節,我們一群萍水相逢的人居然聚在這個一個鬼地方,你們說搞不搞笑?要是雨停了,月亮再冒出來就好了,大家還可以一起賞月呢。” 然而,眼前的大雨此時迷蒙了天空,別說月亮,什麼也看不見了。 “明月幾時有?” 有人冒出了這麼一句。 “把酒問青天!” 馬上就有人接上了。 “海上升明月,” “天涯共此時。”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 ………… …… 大家接龍一般一人一句念著古代與明月有關的詩句,紛紛笑了起來,但笑著笑著,笑聲就變成了抽泣。 很多人都哭了,尤其是那對小姐妹,讓這個夜晚變得心酸異常。 “有啦!” 不知道過了過久,楊晴突然叫了起來。 因為在她的不斷嘗試下,手機終於開機了。 “開機了!” 一陣歡快的開機鈴聲之後,亮白的手機屏幕上出現的是這對情侶的合照,眾人見狀都歡呼起來。 “快,快打電話報警!” 沒有猶豫,楊晴撥通了110的電話。 “您好,這裡是110報警中心。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當女接線員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的時候(開的免提),大家瞬間沸騰了,以至於一時間沒人說話。 “請問您那邊是什麼情況,我需要提醒一下的是,如果報假警的話,是要承擔相應法律責任的。” “警察同誌,”楊晴把嘴巴湊了上去,“請聽我說,我們遭遇了洪水,現在被困在山裡的一個小沙洲上,隨時有生命危險,請務必立即派人來救援……” 電話裡傳來“噠噠噠”的鍵盤打字的記錄聲。 “女士,您好,請先不要緊張,慢慢說。請問你的姓名?” “我叫楊晴,木易楊,日青晴。” “楊女士,您那邊有幾個人?” “一共七個。” “你剛才是說,洪水把你們沖到了一個島上,是嗎?” “不是島,就是一片很小的小沙洲。” “請說出您的具體地址?” “具體地址啊……我也不是很清楚,這裡是荒郊野外。” “那大概在什麼位置?” “在天穹山下……” 這時,手機傳來一陣嘀嘀的聲響,她從耳邊拿下來一看,發現居然快沒電了,剛要說話,手機屏幕直接黑屏了。 這個電話前後打了不到一分鐘。 楊晴再想開機,已經徹底開不了了。 “我操!”許東一跺腳,狠狠罵了一句臟話。 “你冷靜點。” “冷靜個屁啊,”許東把氣撒到了楊晴的身上,“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啊,半天也沒跟人說清楚我們的位置,有你這麼蠢的麼?” “你說什麼?”楊晴像不認識麵前這個人似的。 “說你笨啊!這下好了,大家都完犢子了。” “你……”楊晴氣得說不出話來。 “好啦好啦,”李麗出來打圓場,“這也不能怪她……” “那怪誰?怪你行不?賤人!” “喂,你嘴巴放乾凈掉!”翟遠說道。 “你又算老幾?在這嘰嘰歪歪的。” “媽的,我……” 兩個男人眼看就要打起來了,突然,一聲尖叫讓大家頓時安靜了下來。 是小安。 他站在大人們中間,捂著耳朵,發出刺耳的叫聲,把所有人都鎮住了。 李麗見狀,連忙上前一把將他抱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才讓他平復下來。 這場莫名其妙的爭吵就這樣結束了。 大家各自分開,賭氣般把臉撇過去,看著黑暗的水麵,不發一言。 楊晴嘆了口氣,蹲在地上,想著心事。 她今天總算是認識了這個叫許東的男人,可惜,一切都已經晚了。 她的視線轉向地上的那個月餅盒,不禁苦笑一聲。 這到底真的是老天爺送給他們的“最後的晚餐”嗎? 她拿起鋁盒裡的那張吸油紙,心想,也許我應該寫一份遺書了。我死之後,有朝一日,當人們發現了我們的屍體,找到了這張紙,上麵會有一些話。 這些話是我想對我那個聾子養父說的。 其實,我欺騙了他。 我…… 等等。楊晴眼前突然一亮。 這張吸油紙上怎麼有字? 她猛地站了起來,借著僅有的微弱光線,試圖看清上麵寫著什麼。 看著看著,她的瞳孔開始放大。 她完全想象不到,為什麼一盒從水裡撈出來的月餅,吸油紙上會出現一個她十分熟悉的名字。 吸油紙上麵用圓珠筆寫著:老黃,以後請多關照關照我家曹雨來,拜托了! 老黃,她並不知道是誰。 但是,曹雨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就是那個曾在小公園裡對她表白的男孩的名字。 她隱約記得,他曾經說過,自己的老家就在往復鎮,離天穹山很近,還邀請她有空一起去爬山。 這是天意嗎? 現在,她知道自己應該向誰去發起求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