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同學會 　　剛坐下來不到五分鐘，曹雨來就後悔了。 　　他高估了自己對同學會這種玩意兒的承受能力。 　　看似熟悉實際陌生的麵孔，看似熱情其實冷漠的寒暄，看似真誠事實上虛假的交流…… 　　這些極為矛盾的存在反復在這個大得有點誇張的酒店包間裡橫跳，讓曹雨來像個傻叉一樣如坐針氈。 　　他將視線看向圓桌另一端與自己相對而坐的艾晶晶，希望她能給予自己一點幫助或鼓勵，但她自從他進門時朝他點了點頭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他一眼，隻和身旁一個肥肉大耳的男同學熱火朝天地交談不休，那姿態和今天下午在電影院見到判若兩人，讓他有些驚訝，也有點難過。 　　他隻好默默吃著不斷被轉盤轉到麵前的菜，內心暗自感慨，看來這一趟來參加同學會就是一個大大的錯誤。 　　今天下午，他之所以去找艾晶晶，最大的目的就是想來參加同學會，原因很簡單： 　　第一，他不想在家待著，因為之前他試過了，每次隻要回家吃飯，就會被父母問到送月餅的事情，一頓架就免不了要吵的； 　　第二，他想躲避領導指派的泄洪任務。 　　他想好了，隻要他到了十點鐘關閉手機，父母也找不到自己，那不就是讓領導找不到自己麼？ 　　既然領導安排不了任務，那他自然就不用去天穹山，也就不會出事了。 　　不管是誰要乾掉自己，他隻要不出現在那個山坡上，並且提前找個地方躲起來，也就徹底安全了。 　　因此，從電影院出來後，他乾脆沒去回去單位拿電瓶車，而是直接叫了一輛出租車回了家——這一次，他一點兒也不想給暴雨襲擊自己的機會。 　　果然，在回家的路上，雨就下了下來。 　　他坐在出租車的後排，看著雨滴瘋狂擊打在車窗玻璃上，心裡感到一陣得意。 　　到家進屋後，他連鞋都沒有換，就跟剛好從廚房出來的母親打了個招呼，就說自己晚上要去參加同學會，不在家吃飯了。母親聽完後頓時愣住了。 　　“什麼？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參加同學會？” 　　“對啊。” 　　“什麼同學？” 　　“初中同學。” 　　“我的天吶。”母親誇張地捂住了嘴，像聽到了一個什麼驚天奇聞。 　　“怎麼了？” 　　“曹勇！快點出來！曹勇！快！” 　　母親開始大驚小怪地亂叫了起來。很快，他就看見曹勇——也就是他的父親舉著濕漉漉的雙手，一臉詫異地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 　　“乾嘛呢，叫什麼叫，我正在給嘟嘟洗澡呢。”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 　　“咋了？”父子倆同時說了出來，就連神態都一模一樣，徹頭徹尾展現了人類基因的偉大之處。 　　“你兒子剛剛說，他要去參加同學會？” 　　“是麼？”曹勇把曹雨來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然後冷笑一聲，“咳，我以為啥天大的事兒。去就去唄，瞧把你給激動的。” 　　“這還不讓人激動啊？你不知道，你兒子回來這大半年，平時除了上班，就是在家打遊戲，完全不出去社交，也不和以前的同學來往，根本沒跡象要融入本地的圈子，我還以為他這些年在上海把人給弄傻掉了，正想著要不要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沒想到他今天居然說要出去見同學，你說稀奇不稀奇？” 　　“沒什麼稀不稀奇，你兒子心理沒毛病，他這麼做，隻是說明他想通了。對吧，兒子，你是不是想通了？”他盯著曹雨來說道。 　　“我想通什麼了我？” 　　“想通了自己本質上就是個平庸的人，這輩子注定要待在這裡了，想通了自己既然要認命，就要融入本地這個小圈子，想通了咱們這個小社會的人情世故也是要去經營的，所以，你決定去參加同學會了。” 　　“沒你說的這麼復雜。” 　　“隨你怎麼說吧。反正啊，我對你的事情才不感興趣。老婆，我去給嘟嘟洗澡了。俗話說的好，養兒防老，還不如養條狗當做寶！” 　　說完，就扔下目瞪口呆的曹雨來，進去衛生間，重新關上了門。 　　“別聽你爸的，他啊就是這麼一個愛說難聽話的人。不過，媽媽倒是有句真心話要對你說。” 　　“什麼？” 　　“我不反對你出去見同學，跟人社交。但你也要盡量多留點心，做個有心人。” 　　“啥意思？”曹雨來越發困惑了。 　　“哎呀，我這意思還不你明顯嗎？你今年多少歲了？” 　　“25歲。” 　　“我呢？” 　　“我算算哈，52歲？” 　　“對啊，你也知道啊，你老媽我都52歲了，我的那些姐妹們啊，哪個不是已經做奶奶了？” 　　“媽！你說這麼半天，就是想抱孫子？” 　　“是！難道我這麼想有錯嗎？” 　　“錯是沒錯，可就是……” 　　“別廢話了。你反正給我罩子放亮一點，多看看女孩，尤其是那些還沒有對象的女同學，好吧，要求也別太高，能過日子就行，你小子也不是什麼高端人士……喂，我還沒說完呢，你怎麼就走了？” 　　曹雨來已經出了家門，快速朝樓逃去。 　　太可怕了，這對老家夥真是，他想，我怎麼就生在這樣的家庭呢？ 　　幸好走得快，要是晚一點，他們又要問起月餅的事情來了。 　　要不是想著今天是中秋節，多少回來打個招呼，否則就直接去同學會了。 　　沒想到啊，還是差點遭遇不測。 　　等我熬過今晚，熬到明天，一定得搬出去住。 　　不過還別說，有時候父母的話就像一句咒語，時刻籠罩在孩子的頭上。 　　比如，現在坐在海春天酒樓這個裝修富麗堂皇的大包間裡，在同學們觥籌交錯之際，曹雨來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親提到的那件事。 　　多看看女孩。 　　他不禁一陣苦笑，默默地搖搖頭。 　　其實他從來就不是自視甚高，而是自卑。 　　自從那次跟楊晴告白被拒絕之後，他就徹底失去了找對象的信心。找女朋友，他也不是沒想過，但說實話在這個小鎮，哪有看得上他曹雨來的人呢？ 　　他一邊想一邊抬起了頭，恰好與艾晶晶的眼神對上，但後者隻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鐘，便又轉開了。 　　這算什麼意思嗎？有這麼必要裝不熟嗎？好歹當年也是她追求的我…… 　　一想到當年的自己，曹雨來又有點驕傲起來，那時候的他真是前途無量的人中龍鳳啊，可惜的是，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這一步呢。 　　真是天意弄人啊。 　　“雨來，你怎麼一個人躲這兒不說話呢？”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有一個手臂攬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又粗又壯，上麵還長滿了濃密的毛，煞是嚇人。 　　而他轉過臉來，一口濃烈的酒氣便噴到了他的臉上，差點把他給熏暈。 　　他搖搖頭，定睛一看，是一張滿是疙瘩、長滿絡腮胡子的臉。 　　那疙瘩之多，兌點水一加熱就是一碗疙瘩湯。不消說，這是當年在班級裡就最讓人討厭的家夥——“恐龍”楊昊。 　　楊昊之所以被叫做恐龍，除了他高大的個子，凹凸不平的臉像恐龍的皮膚一樣，還有一點就是他長得實在太醜了。 　　在曹雨來的中學年代，恐龍是所有長得醜的人的統稱，不論男女。 　　不過，讓人奇怪的是，這家夥的語文成績還挺好，尤其擅長背誦唐詩宋詞，而且特別愛上課舉手，哪怕坐在最後一排，隻要一叫到他的名字，就哐當一下站了起來，用粗野無比的嗓音外加毫不標準的普通話大聲背誦李清照的詞。因此，他深受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陸洋的喜歡。 　　“我正吃著呢。”曹雨來連忙往嘴裡塞一朵涼拌小香菇。 　　“裝，繼續裝，”楊昊繼續說道，“你小子我還不知道，是不是瞧不起我們這些人，對不對？” 　　“不可能，你怎麼能這麼講呢。” 　　“少來，否則的話，你回來這都大半年來，也不跟老同學們聯係一下，要不是今天晶晶說遇到了你，我們恐怕還見不到你這位高材生呢。” 　　“高材生個啥，瞧你這話說的，我都要跪了。”曹雨來解釋道，“我這不是剛入職，一直忙，今天稍微閑一點，這不就來見各位了嗎？” 　　“你忙個雞忙。”好家夥，一開口臟話都出來，“你一個鎮水利站的小小辦事員，有啥可忙的。不過算了。今天既然來了，來，就跟哥幾個好好喝幾杯，看看你小子到底是不是瞧不起咱們？” 　　“我不喝酒。” 　　“必須喝！不喝以後同學都不要做了，我今天把話撂這裡，大家說是不是？” 　　其他人也開始跟著起哄。 　　曹雨來把目光投向艾晶晶，後者正冷冷地看著他，並沒有要幫他說句話的意思。他一生氣，就端起了酒杯。 　　“喝就喝，來！” 　　曹雨來一仰頭，把一小杯白酒直接倒進了嘴裡。 　　一股辛辣的味道剛進入喉嚨，就跟火燒一般指沖鼻腔，嗆得他猛烈地直咳嗽，眾同學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夠哥們！”楊昊豎起了鵝卵石一般的大拇指，“以後咱們就又是同學了。平時有事沒事，你盡管來找我喝茶聊天。” 　　“你現在做什麼？” 　　“開培訓機構。” 　　“哦？培訓啥？” 　　“專門培訓孩子寫書法。硬筆軟筆都有。” 　　“是麼？”曹雨來完全想象不出來，這個五大三粗的恐龍寫毛筆字的樣子。 　　“你不知道，現在楊總生意做得可大了，”說話的是一個戴眼鏡的瘦猴子，曹雨來想起來他的外號好像就叫猴子，“他不僅開了七八家連鎖，店都開到市裡去了，而且還上過本地電視臺的新聞采訪。楊總他不僅是生意人，本身也是一名書法家，可牛逼了。” 　　“別他媽楊總楊總的，臊得慌，都是同學，少瞎吹捧。”楊昊說道，“來，你跟其他同學也好久沒見麵，我給你一個個介紹一下。” 　　“楊總，要不這樣，你介紹一個，讓他猜咱們是乾什麼，猜中了，我們喝，猜不中，他喝，怎麼樣？”猴子出了個餿主意。 　　“就你們會玩。老弟，你覺得怎麼樣？” 　　都被人叫老弟了，曹雨來還能拒絕麼？當然隻能說行。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大不了今晚就醉倒在這個包廂裡，哪兒都不去，那樣也比走在街上被人乾掉強。 　　“先從猴子開始吧，你覺得他現在是做什麼的？” 　　猴子站了起來，左搖右擺，搔首弄姿，油膩得一塌糊塗。 　　“難道是減肥中心的模特？” 　　“別扯了，他現在是咱們鎮林業局副局長。怎麼，你們同為公務員，沒見過嗎？” 　　曹雨來搖搖頭，還真沒見過。 　　“林業局這些年油水很足啊，可你看猴子，還是那麼瘦，這說明什麼？” 　　“楊總，你可別拿我開涮啊。” 　　“豈敢。說明咱猴子是個清官呀，為了這個愛老百姓的清官，你怎麼也得喝一個了，來吧，老弟？” 　　曹雨來沒辦法，看著楊昊給他斟滿酒杯。 　　他這才注意到，這次喝的是看起來年份有些久遠的茅臺。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喝酒，就喝這麼好的酒，真是低估了這幫同學的經濟實力。 　　“喝吧，這酒是我從家裡酒窖裡拿出來的，花了老價錢了，不是假酒，喝不死人的。” 　　他這麼一說，大家又笑了起來。 　　曹雨來隻好仰頭又是一口，這一次喉嚨稍微習慣一點酒的味道了。 　　說實話，他平時極少喝酒，最近一次，是那次告白失敗後，在上海的出租屋裡，獨自喝了不少日本罐裝啤酒，但一點兒事兒也沒有，他那時候就知道了自己的酒量。 　　“好了，下一個，大傻，到你了……” 　　就這樣，楊昊一圈把在座的同學都介紹了一遍。 　　讓曹雨來驚訝的是，絕大多數同學都混得相當不錯：有學校教務處主任、醫院護士長、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快餐店的老板、外貿服裝加工廠小老板……按照曹雨來的標準，找書苑 www.ｚhaoshuyuａn.coｍ 這一桌子可都是所謂成功人士。 　　當然，曹雨來大多數都沒猜對，酒自然也就喝了不少，不過大家也不是一味讓他一個人喝，有的主動陪他喝，畢竟這麼好的酒，不喝白不喝，而且猜謎本身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給曹雨來灌酒，而是活躍酒桌氣氛。 　　最後，曹雨來發現，整個桌上混得最差的，除了自己，就是艾晶晶了。 　　不過，和艾晶晶的怡然自得不一樣，他始終處於緊張狀態，而且越來越不自在，想著什麼時候撤退算了，但猶豫酒喝得有點多，他逐漸感覺到頭重腳輕起來。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發話了。 　　“大家先安靜一下，我提一個問題啊，今天不是說陸老師做東麼，包間也是他老人家定的，這都幾點了，怎麼還沒出現呢？” 　　“我估計他不來了吧。” 　　“那這桌菜錢誰結啊？” 　　“咱們AA唄。” 　　“A你媽啊，讓楊總結。” 　　“不不不，老趙最近有喜事，讓他破費破費。” 　　“是嗎？老趙啥喜事，說出來讓大家高興高興。” 　　“還能啥事？不就是他那姘頭給他懷了個帶把的麼？” 　　“別胡說八道，這還有女同學呢……” 　　大家正胡鬧著，包間的門開了。 　　“喲，陸老師來了。” 　　曹雨來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氣宇軒昂地走了進來。 　　男人一眼就認出了他。 　　“曹雨來，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