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4月1日,愚人節。 下午上課鈴響的同時,時年14歲的曹雨來才匆匆走進了教室。 這天他的自行車在半路上鏈條斷了,隻能和艾晶晶兩人推著車步行來上學,因此耽擱了時間,差點遲到。 在座位上坐下來,把書包塞進課桌裡,曹雨來感覺到教室裡的氣氛有點怪異。 他看見大家都在捂著嘴偷笑,相互之間傳遞眼神,像是在等著看一場好戲。 一開始,曹雨來還以為大家是在針對他,畢竟他是最後一個進教室的學生,而且他的個性一向孤傲,學習成績又鶴立雞群,同學關係處得一般,難免會被人在這個“開玩笑不準生氣”的日子整蠱一把。 不過,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被人開無聊玩笑的人。 他才不管什麼蠢不拉幾的愚人節活動呢。 如果真有人膽敢整他,那就等於惹到他了,今天免不了有一場猛烈的沖突,哪怕鬧得課都上不成也在所不惜。 他把書包重新從抽屜裡拿了出來,低頭看了看。 裡麵並沒有什麼死青蛙或者大便。 然後,他又起身低頭看看座位,上麵也沒有膠水或圖釘之類的玩意兒。 手繞到後背上,也沒有摸到貼上侮辱性的紙條。 那麼,這些傻乎乎的家夥到底在笑什麼呢?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陸老師腋下夾著課件、滿頭大汗的走了進來。 他站上講臺,喘了一會兒氣,然後麵露歉意地跟大家解釋來晚的理由。 “對不起,我家裡有點事兒導致遲到了,耽誤了上課時間,希望大家原諒。好,那麼,現在咱們就開始上課吧。” 說著,他看向坐在第一排角落裡的學習委員。 按照往常,學習委員應該要喊一句“請全體起立”,然後全班同學都唰得一下站起來。陸老師說“同學們好”,同學們則回應“老師好”(拖長音),最後班長說“坐下”,禮儀流程結束,正式上課。 可今天學習委員沒有發號施令,而是捂著嘴在那兒傻笑。 “怎麼了?”陸老師好奇地問。 “陸老師……”坐在最後一排的楊昊舉起了手,“這裡,看這裡。” “楊昊,你說。” 楊昊笑嘻嘻地站了起來。 “陸老師,剛才有個女的來找你。” “女的?” “對,是個大美女。眼睛大大的,頭發長長的,個子高高的……” “是嗎?”陸老師一臉狐疑。 “是啊,不信你問他們。” 他們,指的是其他同學。陸老師看看大家。大家也都捂著嘴,點頭偷笑。 “女的找我……誰呢?”陸老師依然還在迷糊中,“她人呢?” “說是去操場了。”楊昊繼續笑著說,“陸老師,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不是不是,”陸老師連忙擺手,“我哪有什麼女朋友。” “她說找你有急事。你要不要去問問看?” “現在?現在我在上課。” “沒關係,我們等一下就好了。”楊昊繼續煽動大家,“大家說是不是?” 下麵一片稱是。 陸老師嘆了口氣。 “那好吧,我去去就來,你們先打開書,溫習一下課文。” 說著,陸老師就轉身急急忙忙出去了。 他剛一出門,坐在前排的同學立刻就起身把教室的門關上。 幾秒鐘沉寂後,全班同學爆發出了近乎癲狂的笑聲。 有的拍桌子,有的跺腳,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 除了曹雨來。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玩笑有趣。 他隻是一臉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有點無語,也有點憤怒。 他的憤怒點在於兩方麵:一是這幫傻子耽誤了他寶貴的上課時間,二是他替陸老師感到難過。 在整個學校裡,他最喜歡的老師就是陸洋了。 還記得初一上學期第一天上語文課的時候,他就被這個剛從師範大學畢業三年的年輕人給吸引住了。 當時的陸老師經常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襯衫、牛仔褲和耐克鞋,戴著一副賽璐璐的黑框眼鏡,有些淩亂的長發瀟灑地披散在肩上,再加上瘦高的個子,看起來文藝氣息十足。 用後來艾晶晶的話說,陸老師長得有點像日本明星江口洋介。 當然,吸引曹雨來的並非陸老師俊朗的外表,而是他的教學風格。 事實上在上初中之前,曹雨來這個被老師稱為數學天才的孩子,始終對語文提不起勁兒來。 他尤其討厭小學語文教學裡的兩件事:背誦課文和命題作文。 他甚至一度對學語文產生過逆反心理,覺得自己根本不是搞文科這塊料。 但陸老師不一樣。這個從大城市回來的青年語文老師那年才25歲,無論是個人魅力(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還是教課方式,都與曹雨來以前遇到的語文老師大相徑庭。 他從不要求自己的學生死背硬背,也不會因為誰寫了錯別字而罰其抄寫數百遍。 他喜歡在課上講故事,講自己看過的文學經典,分享自己畢業三年在外麵世界的有趣見聞和離奇經歷。 他經常會帶來一些大家從未聽過的課外書到教室,比如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卡夫卡的《變形記》,抑或是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 這些文學作品讓從小隻讀課本的曹雨來驚嘆不已,直接打開了遮蔽他狹窄視野的那扇木窗。 陸老師還說自己曾是一個背包客,帶著好奇心獨自上路,到過紐約東京倫敦巴黎等國際大都會,也去過阿根廷尼泊爾埃及甚至南極等世界偏遠角落。 在講到各個國家的博物館和歷史文化遺跡時,他的雙眼是放光的,仿佛身體在此而靈魂已經神遊到了彼處,沉溺其中,回味無窮。 “但經過一番漂泊之後,我最後還是選擇回來做一名教師,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當然沒有人知道。於是他沉默了一會兒,把視線投向窗外的遠方。 “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在絕美的風景一直沉淪下去。做教師,授業解惑,自我審視,目前來說,是我與這個世界和解的唯一方式。” 至少在當年的課堂上,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他這番話到底在說些什麼。 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曹雨來對陸老師最大疑惑是非常具體的,那就是:去了世界這麼多地方,陸老師的盤纏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多年後的這場同學會才真正揭曉。 這天晚上,當陸老師氣宇軒昂地走進包間、直沖曹雨來走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有點措手不及。 他隻是麻木地伸出手去和對方握了握,然後注視著這位曾經喜愛的班主任繞桌一周後,被簇擁到了早已空出來的席首位置。曹雨來這才看清楚,陸老師變化巨大。 首先,他剪了長發,一頭標準的分頭上被打了厚厚的發膠,一絲不茍地罩在腦袋上,就像戴了一頂小巧而不容淩亂的帽子; 其次,他比以前胖了不少,或者也可以稱之為中年發福,以前的瘦臉圓乎了不少,敞開的外套下,肚子有了一絲微微凸起; 當然,最大的變化來自他的五官,樣子倒是沒變,但表情和情緒則完全不同—— 以前的陸老師是和藹而親切的,甚至有點玩世不恭的調調,現在的他則顯得有些莊嚴,陰冷,不近人情。 他的感受很快得到了驗證。 同學們紛紛起身向陸老師敬酒,祝他身體健康的同時,也順帶回憶了一番曾經的青春歲月。 “我記得咱們這個班應該是陸老師作為班主任帶的第一屆,當時的陸老師簡直了,又帥又年輕,還很文藝,把整個學校的女學生迷得團團轉吶。是吧,晶晶?” “那還用說。”艾晶晶也表現得比之前興奮,“陸老師當時和我的夢中情人江口洋介有的一拚。” “我就說嘛。”猴子說道,“不過,那時候陸老師還比較靦腆,好幾次咱們還合著一起欺負他呢。” “別胡說八道。”楊昊想製止猴子繼續說下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哪兒胡說八道了?”猴子喝了口酒,梗著脖子說道,“還記得那次愚人節嗎?你,出主意說要整整陸老師,騙他說有個大美女在操場等他,這事兒你該不會忘了吧?” “有嗎?”楊昊裝傻道,“我都不記得了,估計陸老師也不記得了吧?” “我記得。”陸老師淡淡地說道,臉上露著深不可測的微笑。 “算了算了,不說了,來,喝酒。” “別啊,”陸老師說,“猴子,你繼續說,我想聽。” 猴子像得到上級誇獎似的,來了勁。 “我記得啊,當時陸老師出去了一刻來鐘,估計是在操場上找那個莫須有的大美女,你們知道,那天還下著小雨,總之,陸老師回來的時候臉都綠了,褲腿上全是泥……” 曹雨來清晰記得當時的情形。 陸老師進教室之後,所有人哄堂大笑,他也一瞬間知道自己被耍了。 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尷尬地笑了笑,把沾滿雨水的眼鏡摘下來在衣袖上擦了擦,就開始繼續上課了。 在他的印象中,那是陸老師講得最糟糕的一堂課,頻頻出錯,前言不搭後語,明顯受到了影響。不過,第二天陸老師就又恢復到了平時瀟灑篤定的樣子。 “要我說啊,陸老師是真好,”猴子感慨道,“要是換成其他老師,指不定要拍桌子把我們都大罵一頓了。是吧,陸老師?來,我敬你一杯。” 猴子端起了酒杯,正要過來碰杯,但陸老師一動也不動。 “你剛才說,這事兒是楊昊出的主意?”他說。 猴子一愣,然後開始打哈哈。 “哦,這個嘛,我不記得了,太久了。” “不,我剛才聽得很清楚。楊昊,是你的主意嗎?” 楊昊明顯有點慌張。曹雨來突然感受到,這些人似乎有點怕陸老師。 不,不是怕,是恐懼。 “陸老師,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事……” “那是不是應該你向我敬酒呢?” “我我……當然,當然,來,陸老師,我敬您,真心向您道歉。” “真心嗎?” “真心!絕對真心!” “那好。”陸老師拿過桌上一瓶未開封的五糧液,直接擰開了瓶蓋,一整瓶墩到楊昊麵前的桌上。 “來,把它乾掉。” “陸老師……” “讓我看看你的真心嘛。” 現場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被這一幕給震住了。 曹雨來想起身勸一下,但被人從身後拉住了。 他回頭一看,艾晶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他旁邊。 “行,陸老師您一句話,學生就算死,也是在所不辭!” 楊昊說著,拿起酒瓶,用嘴含住瓶口,仰頭就咕咚咕咚喝起來。 整間屋子隻聽得見喉嚨吞咽液體的聲響。 十幾秒後,大個子恐龍楊昊再也堅持不住,“嘩”地一下,把嘴裡的酒都噴灑到了滿桌的菜上,然後一屁股滑溜下去,坐到了桌子底下去了。 沒有人敢去扶他。 大家都把視線轉向陸老師。 陸老師憋了幾秒鐘後,然後噗哧一聲,大笑起來。他一笑,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除了曹雨來。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就像多年前一樣,他隻是一臉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有點無語,也有點憤怒。 “大家看吧,這就叫開玩笑。”陸老師說道,“隻要大家覺得有趣,其實不用等到愚人節,照樣可以弄點笑料來把人逗樂,大家說是不是?” 大家紛紛點頭稱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啦,這桌菜也被楊昊這家夥給汙染了,沒法吃了,大家都散了吧。”陸老師站了起來,“當然,如果你們不嫌棄這個恐龍的口水,也可以繼續享用。單我已經買了。再會了,我親愛的學生們。” 說著,他再一次繞過圓桌,朝包間的門口走去。 路過曹雨來身邊時,他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一眼,就直接走了過去。 等他徹底離開之後,大家才算回過神來,連忙去攙扶桌子底下的楊昊。 趁著一片混亂,艾晶晶拉起了曹雨來的手,悄悄離開了包間。 下了樓梯,來到路邊,天空正下著大雨。 不過相比包間內的喧囂,這劇烈的雨聲竟有一種平靜之美。 “你著急回家嗎?”艾晶晶大聲問他。 他用力地搖搖頭。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路邊正好停著一輛出租車,艾晶晶用手遮住頭頂,俯首沖了過去。 曹雨來緊隨其後。 關好車門,當汽車緩緩啟動之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猛地從地下車庫裡沖了出來,嚇得出租車來了個急剎車。 “王八蛋,怎麼開的車?”出租車司機罵道。 那輛車裡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這聲辱罵,一溜煙就沖進了黑色雨幕之中。 隔著車窗,曹雨來愣住了。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看錯——那輛黑色的沒有牌照的奔馳車裡,駕駛座上坐的人正是他曾喜愛的陸洋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