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孫公子當時早嚇傻了,腦子一片空白,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哪還記得兇犯相貌?那張白壓根沒見著人,自然也說不出來。至於那劉黑,出城瞎尋了一陣,無非是為了顯得自己賣力,免受孫家罪責,況且追出去時兇手早走遠了,自然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故而急求知道兇犯模樣蹤跡的人。 獄吏剛一說完,人群中都蠅蠅嗡嗡地議論起來: “免稅!還免兩年!” “我今日見著孫公子出門來著,早知道一直跟著了!” “這條街是趕路人歇腳投宿的地方,白天都是匆匆來往,誰顧得上這條窄巷子的事?” “這巷子又窄又深,白天也就偶爾幾個醉鬼打這裡麵走。就算有人見著了,也都當做幾個人喝多了打架呢,誰會多看一眼?” “這巷子白日無人走,隻有黃昏以後才有人進進出出。嘿嘿,這孫公子怎麼不晚上來?” “看來是因事外出,想抄個近道……” 人群中就這樣嘈雜著。趙光世弟兄三個聽著,都一言不發,扭頭擠出了人群。此時街道上的人大多都跑去看死屍去了,故而顯得稀稀落落。兄弟三人在街上走著。 “怪道咱們吃完飯回去後,我死活尋不見刀,又實在沒印象那壯士擱在何處”,大哥趙文世笑道。 趙武世撇著嘴說道:“大哥太厚道!我就說必是那人隨手順走了,大哥還說不是。你們都見著那屍體了,那殺人的手段跟殺豬一個樣!”說畢看了眼大哥。趙文世隻是咧著嘴笑不說話,他身材粗矮,臉圓圓的黑黑的,笑起來滿臉皴紋。 趙武世繼續說道:“老三還說要讓他來搭夥住家裡,虧得那人沒住下。”趙武世的身高和他大哥差不多,隻是更瘦些,同樣的粗糙皮膚。 趙光世嘿嘿笑著說:“你們看那壯士相貌言語如何?我看他絕非偷雞摸狗的潑皮,也不是殺人劫財的惡徒,反而言談舉止慷慨誌氣,眼神剛毅,想他必然經受了什麼,不然必不如此。二哥嘴上既此說,方才為何不直接稟告獄吏,說見過兇犯模樣,咱們還能免了兩年的稅呢。”說完,瞅著二哥嘿嘿地笑。 趙武世隨即答道:“我隻是說你二人太實誠了,何嘗說那人是潑皮惡徒,何嘗不和你們一樣知他是個不俗的壯士?我們與他又無冤仇,告發他做什麼?況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與那官吏交涉不清,反惹一身晦氣!” 趙文世說道:“方才在人群裡聽說,孫家公子也牽扯在裡麵。莫不是和孫家有仇?難道說,本要殺的是孫公子,不想被隨從護住,反而先將隨從殺了?然後待要殺孫公子,不想驚動了人,便跑了?” 趙武世冷笑道:“大哥此種猜測說不通!對了,那條巷子叫作什麼,你們可知道麼?” “叫作什麼?”趙光世聽了好奇起來,不解地問道。 “那巷子叫作‘來四方’。因那條街上驛店多,凡是四麵八方的行人來了,都去那裡投宿。那巷子內住的都是倚門之婦,每每引得路人進去。” 趙光世聽聞,冷笑一聲,說道:“平日見那孫公子裝束打扮,比我們清高千萬倍,竟做得好勾當!怪不得人都說‘高門高門,見不得人’!”兄弟三人就這樣嘀咕著走到了鋪子,繼續忙活營生不題。 卻說宗長風確實如那劉黑所料,徑從城西門逃了。逃經城門時,城門口的盤詢兵隻顧著和幾個婦人逗樂,對來往行人毫不留意。城門上麵的哨兵,因昨夜飲酒搖骰直到天亮,所以拄著旗槍打盹呢。宗長風慌裡慌張的,埋頭西奔,一口氣跑出城外二十多裡遠,看著四下無人,忙從懷內掏出鞋子換上,又將換下的破草鞋揣進懷內,轉往北走。由於換上的鞋子比草鞋輕便太多了,所以宗長風覺著兩腿生風,走得大步流星。 此時太陽漸漸偏西了。宗長風不知走了多久,途中老遠看見村落,都繞開而行。正走得口乾舌燥,依稀聽見流水聲。宗長風隻當渴昏了頭,聽錯了。繼續前行,竟看見一條河,宗長風喜得拍手叫道:“天不亡我!”急忙跑到河岸。隻見這河寬二十來步,河岸高出水麵三四十尺,呈斜坡狀。宗長風急忙走下去,趴下身子,低頭喝了個水飽。然後掏出尖刀,順著河水流向,使勁扔出。隻聽“咕咚”一聲,那刀遠遠地落進河裡,擴散出了一圈圈水紋。宗長風長舒一口氣,接著拽下頭上的皂頭巾、脫下身上的衣裳,仔仔細細地洗了,展鋪在河邊晾著。隨即跳入河中,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洗好身子後,宗長風坐在岸邊望著流水,想了好大一會兒,這才大概理清了自己在城外的方位。眼前的河水往東偏北流著,宗長風思咐道:“聽村中老人說過,戶縣城西北四十餘裡,有條河自西南往東流。看來說得就是這條了。還說流經七十餘裡後,河道北折,隻分出一小支繼續往東北流,那一小支正是村子南頭的小河。既如此,我沿著河走就是了。”直到夕陽泛紅,宗長風這才穿好衣服,挽結了頭發,又仔仔細細地用皂巾把頭發包裹好,便緊著步子沿河遠去了。 夜已深寂,劉玄之躺在席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草屋外,時不時傳來幾聲遠處的狗叫。 “玄郎……” 一聲熟悉的聲音輕輕傳來,劉玄之猛然坐起,急忙把門悄悄打開,一個體格方大的身影走了進來。來人正是宗長風。劉玄之關好屋門,在黑燈瞎火的屋內,二人促膝坐在草席上。劉玄之急切地詢問起來,於是宗長風便將離去後的事情,城中所見所遇,又如何報了仇,如何能逃回來,仔仔細細地說了。劉玄之認真地聽完,隨即問道:“有何打算?” 宗長風開口道:“我既殺了人,又是在白天,雖自以為做事縝密,仍保不齊要被人發覺,要受縣署抓捕。我不怕死,隻怕連累你們!我此次回來,是為了與你相別,為了再看一眼長雲,然後就去自首!” 劉玄之微微一笑,拍了拍宗長風的膝蓋,說道:“村中父老都誇大郎膽大心細,為何如今卻膽小粗率了?” 宗長風困惑不解道:“劉郎為何如此說?” 隻見劉玄之不慌不忙,將散發挽束於頭頂,身子略微往前一湊,說道:“大郎大郎,虧你受過三年學!怎麼把《經》上的教誨都忘了?聖人說:‘上智皇皇,喪家喪邦;下愚優遊,身保家休。’你如今正在‘皇皇’之中呢。”宗長風眼前一亮,急切說道:“劉郎細細道來!”劉玄之便坐直身子說:“大郎有‘五不死’”,隨即伸出左手五指,掰數道: “那馬腿兒是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慣常偷雞摸狗、欺小淩弱,人皆怒之罵之,此人一死,誰不稱快?大郎在村中護老愛幼,有喪葬嫁娶之事必為盡力,平日得大郎幫助者甚多,村中少年誰不佩服?村中父老誰不稱嘆?果真知道人是大郎所殺,必然皆替大郎掩護。此其一不死。 “所謂‘犯眾怒者不得其死’,馬腿兒為人如此,必然是得罪之人不少,結怨之處必多。大郎有殺人嫌疑,我也有殺人嫌疑,人人皆有嫌疑!豈止你我?縣吏若來,必然困惑茫然,不知當問罪誰!此其二不死。” 宗長風隨即無奈說道:“話是如此說,我若將事做得十分縝密,倒也罷了。可完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隻是事情被發覺有早有晚,恐怕沒有完全不被識破的道理……”劉玄之點了一下頭,繼續說道: “常說‘殺人償命’,伯母之死皆因馬腿兒,大郎殺之抵命,也是常情常理。於情不當罪,於理不至死。此其三。” 宗長風隨即打斷道:“可那馬腿兒牽扯著孫家公子,那孫公子必不罷休。當初劉郎勸我,也是這意思呀?”劉玄之笑了笑,繼續說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所憂,是考慮到事體之常。如今所論,是知曉了事態之殊。方才聽你講述,我已猜到了。” “猜到什麼?” “你可知那馬腿兒和孫公子去乾什麼去了?” 宗長風有點摸不著頭腦,撓了撓臉,答:“這我怎麼知道?” 劉玄之抿著嘴笑了一下,說道:“若在平日,大郎必然能猜到——那巷子必是尋歡之地、宣淫之所。”宗長風一聽,恍然大悟,輕拍了下大腿。宗長風繼續道: “天下士族門第多矣,隻就豫州之內來論,孫家亦不足數。然而在河原郡內,那孫家也稱得上‘高門’了。士門最重視品藻聲譽,倘人人皆知孫公子所為如此,則孫家不僅蒙羞,而且其他士門將少與來往,孫公子亦難再攀登仕途,孫家當能看透此一層。那時自無心追究,焉能為一潑皮無賴而自毀長城?必求早早結案。遷延越久,議論越多。而且追兇查案,不得不明了原委,保不齊就將孫公子的醜事探著,這是第二層。孫家能看透第一層,必能看透第二層。我料定此事終將草草了之。此其四也。 “此事隻有孫家公子最主張追究,舍此之外,唯有馬腿兒父母妻子至親了。然而誰人不知那潑皮父母早亡,更無家室兒女。隻有一胞兄叫作馬瘸子,將其養大。二年前,那馬腿兒趁胞兄服徭役的機會,竟然盜淫親嫂!事發後幾乎不被其兄打死,那馬瘸子也搬離此地,往他州去了。此其五矣。” 宗長風聽完,頓時感覺煩憂大減,不由得嘿嘿笑道:“你我都受到村中父老稱譽,還聽他們說:‘事難去尋宗家子,心疑去問劉家郎’!聽劉郎一席話,頓時解去我心中疑惑!可是,有一前提:我不能待在這裡,必須逃往他地,將此事至於僵局,如此才敢說能逃過一死。” 劉玄之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打算往何處去?” 宗長風略微沉吟,說道:“我在城內,曾看見招募兵卒的榜令,上麵說:塞外剎狁入侵邊郡,各郡務必征募兵員多少多少……河原、河南、平陽三郡護送所募兵員至冀州魏郡……既如此,不如直接去魏郡參軍。” 劉玄之忙道:“一登軍籍,則身不由己。況且眼下去參軍,必然不久要上陣廝殺,生死難料。不如另尋逃生之道,暫且……” 宗長風打斷道:“長雲在你家必然要用到錢的,我參軍還能領得餉錢,彌補他的用度。況且,在軍營中我還能發揮些本事,或許還能獲得軍功。” “長雲在這裡,你盡管安心,何必如此多慮?我家雖隻有母親和我,但是母親頗能料理,不輸給男子。我雖隻是個文吏,地位卑下,不過畢竟有俸錢。家中交納完田租賦稅,一年下來尚能餘出口糧和錢來,畢竟比他人過得下去,如何供不得長雲?你何必以此掛心!你看,你又何必非得參軍呢?”劉玄之急切地問道。 宗長風不由感激欲淚,心想:“你家過得又如何窘迫,我還不清楚嗎?你的公俸時常半年一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常被盤剝。到手裡的那些俸錢,全用來抵賒債尚且不足……” 宗長風沒有立即回答,他閉目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然後一字一句地說:“如今我已到這步田地,縱然還有其他躲死的去處,也不得不茍且偷生,如行乞一般,我做不來。不必說了,我決心已定。” 屋內變得沉默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劉玄之緩緩開口道:“和長雲道個別吧。”宗長風點點頭。劉玄之隨即起身,悄悄地開門出去,又輕輕的把門掩上。又過了約一刻,門輕輕的開了,劉玄之側身進來,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也跟了進來。劉玄之不忘合上門。 瘦小的身影正是宗長雲,他輕輕地叫了聲:“哥哥……”然後撐不住要哭。 “不準哭!大丈夫在世,隻哭天地父母,不準哭!”宗長風嚴厲地輕聲說道。 長雲強忍著,可是身體不由得顫抖。宗長風伸手摸著弟弟的頭,說道:“記住,你已經長大了……”可是剛說了這一句,宗長風就覺著自己聲音有些顫抖,於是便不再說,隻是撫摸著弟弟的小臉蛋。最後強忍著對弟弟說:“回去睡吧。”可長雲站著不動。 “回去”,宗長風坐正身子,再次對弟弟說道。劉玄之彎下腰來,輕輕拍了拍長雲的小肩膀,不忍地說道:“去吧。”長雲這才依依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月光照了進來,將長雲瘦小的身影投在了宗長風的臉上。接著,門輕輕的合上了,月光從屋內退出去了。 劉玄之沉默地站著,他看到,一道晶瑩的淚滴,從宗長風的臉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