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之前童年的記憶是屬於自己的,而七歲之後,大多數是記憶別人,靠著別人的故事和別人的經歷去填補童年的空缺,好讓我的童年不顯得那麼單一。 再一次的顆粒無收,我的父親站在田埂上問出那句為什麼後?他便又消失了兩天,等回到家裡時一袋白麵和一塊豬肉也出現在了我的家裡,這也讓我不得不崇拜於我的父親,對於他的兒子降臨後每一次的努力和奔波。不過這些白麵和肉是不屬於我的,我講過,我的家從上次吃白麵開始就有了等級劃分,肉和白麵每天是和我無緣的,隻是偶爾我不會說話的母親偷偷給我嘗一小口,就這樣這個冬天再次被我們堅強的一家挺了過去,來年的春季我的父親更加賣力,他不再偷摸耍滑將田地裡的肥料隻施作一點,而是想盡各種辦法,這辦法是我們全家要上廁所的時候都要跑到田地裡去釋放,無論刮風下雨,他晚上還會乾點如同偷雞摸狗的勾當,將別人家旱廁裡新鮮的粑粑鏟進自家田地,牛羊的糞便也不能大麵積的燒炕了,要將這些有機的肥料用到有用的地方,誰能想到,偷錢、偷糧食,盡然還有人偷大便,我被父親所影響,拍打土塊的時候也便格外用力,並不是處於對他的辛苦,而是自己清楚的認識到,如果今年再種不出糧食,我估計也要離開了,是死亡的離開。 春天播種,夏天光著腳丫滿山遍野的尋找能吃的東西,這是我十一歲的生活,也是這一年我第一次對山有了特別的影響,在我成為放牛娃的那兩年裡,隻顧著黃牛了,卻忘記了山,它是那麼高大、那麼雄偉。 我們這兒山很多,各種千奇百怪的山排列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另一個世界,當我在我十一歲的夏天和吳佳勇敢的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峰時,我才看到隔著這片大山不遠處還有一個村子,也是土房子,也是一片貧窮,不一樣的是我看到了一片沙灘,一大片沙灘,比我家門前的那片池塘要大不止幾十倍, “如果這片沙灘全種上金燦燦的麥田,那到秋天是多麼的好看”。 這是我看到沙灘時在年幼的心裡產生的想法,可想而知,那時候的麥田地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吳佳興奮的想下去玩耍,我們便吃了一大口從山上拔下的一種尖細、隻有成年人指頭那麼長的綠草,我們當地人稱作它為羊胡子,因為它就像羊的胡須一樣濃密,這是西北大自然給予我們的饋贈,這種草從最開始隻是為了解決窮人的溫飽和牛羊的溫飽而出現在山裡的,後來卻演變成了富人消化肚子裡油水的良藥。 在羊胡子剛開始冒出嫩尖兒時,是最好吃的時候,我和吳佳一抓一大把的往嘴裡送,嫩綠色的汁水是緩解口渴的最佳飲料,這時候你會忘記糖水的味道,你會忘記牛肉湯的味道,隻會記住它的味道。 羊胡子是吃不飽人的,隻能緩解你苦難的人生,不過這在我和吳佳心裡已經足夠了,我們大把大把的吃草以此來補充好體力,然後沖下山頭又走了好久好久的路,卻是怎麼也到不了在山頂時看到的那片沙灘,而我們腳底下的石子卻越來越多,沒穿鞋的腳也便越來越疼,隻有細碎的沙粒偶爾藏匿在石塊下,我倆卻也沒了興趣去繼續玩耍。 沙灘呢,那片很大很大的沙灘呢? 我倆充滿疑問,帶著疑問原路返回,可當再次站立在山頂時,那片沙灘又出現在了眼中,這是我第一次對山有了印象,原來山也會欺騙兩個年幼的孩子,直到我十六歲的姐姐要出嫁時,我跟著大人再次站在山頂,再次走過我和吳佳走過的那段充滿石子的路程時,我才發現原來沙灘就在我的腳底下,當你站在高處,金燦燦的沙粒在陽光的照射下大片大片折射進你的眼中,那便是沙灘,而當你站在沙灘上,細小的黃色石塊總是將沙粒隱藏在它的底下,便成為了石灘,我後麵一直稱呼它為石灘。這是我十一歲的夏天。 在那天爬過了那最高的山頂,看到了那片石灘後,又過了幾天,我的姐姐穿著嶄新的衣服再次回到了這個家裡,她還帶著一位自稱為我父親母親的老人,也就是我的奶奶。 我的姐姐眼裡有光了,不是轉瞬即逝的那種,是持久的、是明亮的,她嶄新的紅色布料衣服和綠色的春天形成鮮明的對比卻又相輔相成,綠色的春天襯托出了她的美麗,她的紅色給綠色的春天又增加了幾許妖艷,而她的那雙嶄新的黑色布鞋和我黝黑的腳丫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卷縮在土炕邊,盡力不去看她閃著亮光的眼睛,直到她拉起我的手而不是先去抱我兩歲的弟弟時,我才將心底的自卑抹殺在我孤獨的世界裡,是啊,其實我當時需要的不是我姐姐身上嶄新的衣服和嶄新的鞋,而是拉起我雙手的這份溫暖。 如果我的姐姐當時進門的第一件事是抱起我的、同樣是她的弟弟,我會立刻逃離那個家嗎? 沒有如果! 姐姐的新衣服被我們的母親疊好吊在土屋的上方,那是唯一不會被弄臟的地方,我的奶奶的身份被我母親和我父親證實了,她自然的躺在了土炕上,享受著家裡所剩不多的白麵和寥寥無幾的豬肉,我的奶奶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她會哄著我哭鬧的弟弟睡覺,會趁我父親不在時給我講好多好多的故事,包括我的疑惑,整個村子為什麼隻有我父親姓梅的那個疑惑。不過她說起話來總是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有時候在講到一半時還會捂著胸口說有螞蟻在咬她的心臟,那時候她會哭,小聲的哭,要緩好久好久她才能夠平復疼痛,隨後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講故事,我的奶奶腳很小,她的腳隻有我的巴掌大,整個腳趾的骨頭都卷縮在一起,這是她在講故事時我看到的,我便不討厭我黝黑、骯臟的腳了,最起碼我腳趾頭的骨頭是好好的。 我的姐姐重新穿上破舊的衣服和我玩耍在一起,這也是我和我姐姐在童年中開始玩耍的開端,我帶她去了那座最高的山峰,看了那片比池塘大幾十倍的石灘,不曾想,那將是她以後的宿命之地,我也帶她去了我們的麥田地,看著正在茁壯成長的麥苗,我便看到了希望。 “我去了河西堡鎮,那裡有我們的一個姐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大姐”。 這是我問過姐姐她去了哪裡之後,她告訴我的,聽到這個回答,我便打消了心裡的一個疑問,我還一直以為我的姐姐被我父親買給了當年那個男人,原來他是我的姐夫。我便也知道了我的父親是從何得來的白麵和豬肉,那是他徒步四十公裡到鎮上找到我從未謀麵過的姐姐家裡“借”回來的。名義上是借,其實是要,我的姐夫是鎮上的煤礦工人,他便有這個能力幫助我們渡過那些饑餓的歲月,幫助父親去養活他的母親,幫助我姐姐實現了上學的願望。 “在當時那個動蕩的時代,真的有這麼好的人嗎”? 這是我心裡的疑問,直到後來我嫁人,嫁給我那還不如我的父親一樣的男人後,才明白嫁給一個好男人的重要性,我也明白了不是那個時代有沒有好人,而是我的大姐姐嫁給了一位好丈夫,這一點至關重要。 我見到我大姐時,我便也見到了我的二姐,當他們倆同時出現時,打消了我另一個疑慮,原來我是有三個姐姐,而不是哥哥或者姐姐。 在見到我大姐時,我的奶奶已死去了兩個月,當時我和我的父親、我的姐姐正在麥田地割麥稈,兩個穿著時髦的女子出現在我們的麵前,我沒在意,因為我還沉浸在麥田終於長出麥粒的喜悅中,直到我的姐姐梅萍大哭了起來,我才去關注這兩位時髦的女人,因為我的大姐告訴她,我們共同的姐夫死了,死在了坍塌的煤礦中。 我的奶奶和我大姐夫的葬禮是同一天,在當時那個步行需要一天路程的年代,都沒有互相通知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