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總是在指縫中悄悄溜走,所有人都會老去,終極一生不過是看到兒女事業有成,父母安享晚年,而自己呢,在這個過程中不要過得太痛苦就行。 我伏在書桌前,小小的臺燈發出微弱的光亮剛好讓我可以看到書桌前的全部,小小的水杯,小小的筆記本,小小的黑色中性筆,還有小小的仙人掌。 我整理了梅珍兒前半個月和我的談話,她總是講的斷斷續續,我想她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想要表達的更多,可是受限於文化、受限於她時代的久遠讓她不知怎麼去描述,去更好的將我帶入她的童年生活,可是她不曾意識到,每當她露出淺淺的酒窩或者黃土地似的臉亦或者看著天空出神時,那便是最好的帶入,我就像拿著我的筆記本穿越到了她十六歲以前的那段童年,我注視著她從高大的圍墻院中搬離出來住進破舊的土屋內,我注視著她從池塘邊的快樂到分擔家務的憂傷,緊接著便是步入青春的時代,這些沒有什麼華麗的文字可去描述,也沒有什麼天馬行空的想法去多加鋪墊,因為太過樸實,便沒了華麗。 當梅珍兒上一秒還在講她爺爺時下一秒便換成了她的姐姐,當她上一秒還在講麥田地時下一秒又換成了池塘,我想這不是她語句的混亂、也不是她回憶的錯亂,而是她想要表達的某種關聯,這關聯中有她莫名的壓抑、有她孤獨的惆悵、還有她小小的年紀不該承受的壓抑,梅珍兒總是不去過多的描述當她看到其他家孩子有鞋穿、有學上時的那段時光,她總是以自己的貪玩將其他孩子上學時的情景輕描淡寫用一句話概括,然後以姐姐空洞的眼神同樣表達了自己的空洞,因為她是個理性的人,她小小的心明白不可為是什麼道理,她便沒必要去掙紮,何不如開開心心去池塘邊玩上一遭,或許這樣更具有某種意義,這種意義代表著她矛盾的心理。 我將她的方言轉換成更通俗易懂的文字,我將她內心的含蓄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其餘的什麼語言的流暢感、敘事的節奏感,甚至故事的延續性都原封不動的按照她的節奏,一位西北老人的節奏,這或許不會是她的人物小傳,也或許不會是流傳千古的文學,可是這是她的一生的描述,誰會沒有一生呢?誰都會有一生。 我翻動著後半個月的筆記,那將是她的青春和婦女時代了,童年已經在她的回憶中和我的記錄中悄悄溜走,她在偶爾回憶童年時表露出的緬懷的神情也已不復存在,後半個月的筆記是深刻的,因為這是離她的回憶近距離的時刻,所以她的回憶也是深刻的。我便接著將這深刻的回憶繼續延續下去,延續一位西北婦女的一生。 我第二次去我親姐姐家的時候,是十六歲的冬天,我拿著母親烙的幾張雜麵餅,那時候我家也可以自己烙餅了,雖然不能實現完全的烙餅自由,不過也不會像雜麵饃饃那樣到處去東借西湊,這是屬於自家的烙餅,吃到嘴裡都是持久留香的那種。 在我親姐結婚的那天,我跟著迎親隊伍去她家的時候那是第一次去,我們翻過那座高山,踏過那片石灘,在兩間和我家同樣破舊的土屋前停了下來,鞭炮聲瞬間“劈裡啪啦”響個不停,我的姐姐穿著一身大紅的布料衣服,這是我的大姐和二姐帶她去縣城新買的,而她的那件被我母親吊在屋頂的衣服便被我取代了,這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雖然已經被親姐穿過,不過它依舊嶄新,所以在鞭炮“劈裡啪啦”響個不停時我便會跑的老遠的,怕鞭炮炸壞我的新衣服,我就再也沒有了新衣服。 我的親姐夫長得人高馬大,有著和我父親年輕時候一樣的身高,一樣壯碩的身體,他梳著那時候最流行的大背頭將我瘦弱的親姐抱進土屋內的土炕上,他們村子的年輕小夥開始起哄,圍著土炕蹦蹦跳跳,我卻躲在角落裡暗自發呆,有誰將一把糖果塞進我的手中,這是對於一位小孩子天大的誘惑,我便瞬間忘記了我因為何事而發呆,興沖沖的跑進人群中推搡著蹦蹦跳跳的年輕小夥,那一天是開心的,我的親姐也同樣開心,她偶爾偷看我高大的親姐夫俊朗的麵容時會帶著滿臉的嬌羞,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促使她有那種神情,直到我第二次去我的親姐家,吳天剛好放寒假,他極力要求跟我一起去時,我才從他的嘴中知道了是什麼原因促使我的親姐會露出那樣嬌羞的神情,原來是因為愛情。 在那個年代又有哪位女子會嫁給愛情呢?什麼又是愛情,當時我聽著吳天滔滔不絕的描述時我依舊不明所以,直到我成婚的當天就被我的丈夫打得頭破血流,我才知道了那個年代愛情的真正含義,自那之後,我莫名的開始仇恨我的姐姐,這恨來源於她當年結婚時的那抹嬌羞,這恨來源於上天的不公,同樣是一個家庭出來,她可以提前感受一下富裕的生活,她可以去大姐家上學,她可以去鎮子上見識見識市麵,她可以在那裡遇到她的愛情,而我,卻被埋葬在這片黃土地中,雖呼吸著,卻找不到生命的跡象。 我在去我親姐家的路上,剛剛走出土屋的門後恰巧碰到了吳天在池塘邊轉悠,在他開始上學後他就很少來這片池塘,再到後來上了初中,即將步入高中生涯的他便越來越沒了時間,偶爾抽空和我們組隊丟沙包時也隻有短短的半個小時,他的父親很有頭腦,在開始按家按戶種地後,他的父親便開始從事收麥子換取錢的工作,他低價從每戶村民手中收取麥子,給予村民少部分的錢財,然後到縣城、市裡再以高價轉賣,所以吳天有資本去上學,甚至走出這個村子去看外麵的世界。 在他的堅持下,我答應了他的陪同,冬日清晨的風是寒冷的,我將烙餅揣進破舊的棉襖,這是我的母親重新用破衣服給我縫製的一件,裡麵有厚厚的羊毛和些許棉花,它能抵禦我大部分的寒冷卻抵禦不了我凍得發紅的臉頰,我漸漸長開的麵容有了和我親姐一樣的美麗,帶著青春的美麗。 當吳天將他的棉帽遞給我時,我又怎麼會多想呢,我將它毫不猶豫戴在我的頭頂,溫暖順著長發流入我的身體,我隻當做這是最純潔的友誼,最最純潔的友誼。 翻過山踏過石灘後,我來到了我親姐同樣破舊的家,在進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當時姐姐結婚時我為何事而發呆。 難道婚姻就是從一個破舊的家再到另一個破舊的家麼? 我想起來了這句話,這句讓我發呆的話。 可是我沒有從我的親姐臉上看出憂愁,她眼裡依舊帶著光,她抱著她一歲的兒子坐在炕上拉著我的手聊著家常,她的婆婆在給她熬小米粥,時不時的還會問她渴不渴,而我的親姐夫呢,他正在用力的揉洗我一歲侄子的尿布和我的親姐換洗的內衣褲,那是一次讓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的親眼所見,那怕我已老去,哪怕我即將死去,我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那個震撼我一生的場景。 “一個大男人可以給女的洗衣服嗎”? 這是第二日清晨我們原路返回時,我依舊戴著吳天的棉帽問他的話,他通紅的手在他的棉襖裡捂一會兒再掏出來捂一捂耳朵和麵部,我將一切看在眼裡卻又像一切沒有發生一樣,我並不是自私隻自己享受溫暖而忽略了吳天,我也並不是貪戀他的棉帽,我隻是覺得他將棉帽很堅決的塞進我的手裡後我便要心安理得的接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因為這是他想給我的溫暖,因為這是友誼。 “因為愛情,做什麼都可以”。這也是吳天給我的答復。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匯,在他講解了孟薑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等等淒美的愛情故事之後我還是不太理解這兩個字的奧妙。 “就像我忍著寒風將棉帽給你戴一樣”,他再次開口,細如蚊聲,我卻哈哈大笑起來,伴著呼呼作響的寒風。 “這不是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嗎,再說你比我大,這不是應該的嗎”? 我的話像是回答又像是疑問,吳天聞言沒在說話,不過他的臉看上去更紅了,不知是風越來越冷還是他心裡憋著話不知如何開口而羞紅了臉。 是啊,當時的我怎麼會懂那種感覺呢? 他是上了學的,有文化,我的姐姐也有點文化,雖然不多,但是已明白感情是個什麼東西,可是我什麼也不懂,你讓我怎麼喂牛羊、怎麼去割麥子、怎麼種地、怎麼丟沙包我比誰都清楚,可是你讓我去理解他含蓄的感情,我怎麼去理解。 或許當時他勇敢的說出口,我一定會理解他真正的意思,畢竟我又不傻,他應該說出什麼,說一句愛我,喜歡我,甚至想和我在一起都行,那怕四年以後的那句我想帶你走也可以,隻要是赤裸裸的表述都可以,我不會罵他流氓的,我一定會拋下封建的思想也同他一樣勇敢,可是一切都沒有了可是,當他後來鼓起勇氣開口時,我已被許配給了他人,我不能像我的大姐和二姐一樣,我便隻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