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裡永琰方從塌上起來,見靜姝端坐在妝臺前梳著發髻。 靜姝從鏡中瞥見起身的永琰端詳她的眼神,仿佛二人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說些什麼。 “你既身子懶怠,怎麼也不多睡會?”永琰披著衣服坐了起來,揉搓著惺忪的睡眼。 靜姝一手在妝臺首飾盒裡撥選著發簪,緩緩道:“臣妾想著今日是鈕祜祿氏的大日子,自然不想在妝點上有所錯漏,免得教人閑話咱們輕視了鈕祜祿家的福晉。” “不過是側室過門,也不是頭一遭了,何故那麼講究?”永琰下床自顧自地取了茶水提神,一股熱茶過喉在這夏日裡有著別樣的滋味,“六格格…” 靜姝猛地回過頭去,她略帶慌張的眼神不知為何直直撞向永琰那黯淡的目光。 “靜姝,你說這一日,究竟要發生多少事情。” 靜姝來不及多問永琰是如何得知六格格病逝的消息,隻能小心翼翼地探道:“王爺是覺得,這日子中的歡愉,總是不盡不實的?” “我也不知道這混賬想法是從何而來的,”永琰顯得格外平靜,又慢悠悠地斟了一杯,“昨夜宮中宴飲,我總覺得那句話就壓在嘴邊,卻硬生生地被一杯又一杯的酒壓回肚中。” “敢問王爺,是哪一句?”靜姝聽著他擺弄茶具時發出那清脆的碰撞聲,好奇心鼓動著她追問下去。 但永琰沉默了,不過那遲疑的沉默不過短短數秒就讓靜姝顯得格外慌張。 他終究還是開口了:“我從前想,我若是能夠成為親王,那一日我必定很高興。” 靜姝仔細聽著,一聲不響。二人似有這樣的默契,獨處的時刻由著永琰喃喃自語。 “可這樣的高興總是帶著些不由己的條件,需要得皇阿瑪和朝中重臣的意,去迎娶一個女子。甚至於要在這一日,失去一個自己的女兒。” “王爺……這些事本沒有關聯……”靜姝恍惚覺得那一刻,她好像就要走進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去了。 “這究竟是什麼異兆……”永琰這句話說的極輕,像是嗬了一口氣,一下子便化散在蟬鳴的夏日午後。 靜姝似乎也逐漸敞開了心扉:“王爺還是過慮了,格格年幼體弱自是難為將養。至於前朝聯姻之事,臣妾本為命婦不能妄議,可就拿臣妾來說,當年入府,便覺得這是我真真正正的好日子……” 說到這裡,永琰抬起頭看她,那雙眼眸靜若止水,似乎在堅定著她所說的一切,“到底你是女兒家,有些事……罷了。” 靜姝疾速收回了自己方才溫潤的神情,這些年來雖說與王爺也算是相敬如賓,可至於她所奢望的情愛,終究是難以企及的。 “話說回來,王爺既已知六格格歿了,那這事…” 永琰也不曾多想,便道:“這樣的事本也難料,明日我派人去宮裡回稟一聲,至於喪事,你且低調辦了便是。” “是。”靜姝事實上也預料到了這樣的布置,侯佳氏並不得寵,所生的六格格快要一歲卻還尚未起名,比不得自己與蓉福晉所生的孩子,後事自然也就是草草作罷。 二人正靜默之時,冰清和玉潔捧了吉服笑盈盈的進來,“奴婢想著王爺還在福晉房中,便將王爺的衣衫送過來了。” “也好,我便在這裡換過。”說罷,便指著玉潔上前,替其更衣。 冰清緩道,“今日福晉還有一劑藥,小廚房裡已經熬好了。” “蓉福晉第一次操持這樣的事,臣妾也正好要去看一眼。”靜姝與她相視一眼,意會有事,便起身道,“還請王爺先行更衣,臣妾到外邊用過藥隨後便到正殿。” 二人款步出門走至抱廈一側,冰清低聲道,“按著禮數昨日選的吉雁不慎掙籠而去,奴婢見事情緊急,怕誤了一會的奠雁禮,已與蓉福晉托人尋了一隻替換,想著這樣的事還是要回稟福晉一聲。” “也不是什麼大事,事從權宜,蓉福晉倒也是有主意的。”二人說著正往春意閣去,可腦海裡卻突然浮動著永琰那句話,“異兆…” “福晉?您說什麼?”冰清未能聽清靜姝之語。 “無妨,你同蓉福晉一同打點這事,我再到春意閣去細察一番,今日斷不可再出什麼差池。” 冰清應聲去了,靜姝一人先行來到春意閣。方踏入閣內靜姝便不免感嘆,果然一切布置的精致妥帖,雖都未越過側福晉之禮製,但無處不顯奢華尊貴之氣。相比她自己的房間已然住了多年而未曾翻新布置,此時的春意閣仿佛氣派更甚。 若論起來,靜姝本意並非計較這府裡的吃穿用度,隻是心想與王爺同林鳥多年,能夠共苦已然是多年的映證了,然是否能夠共甘卻實難預料。 她身為喜塔臘氏一族的女子,論出身門第、才學樣貌,如今又如何能夠與新人匹敵呢?哪怕想起蓉福晉,事實上還有一件尷尬事是府裡人盡皆知的…… 自靜姝乾隆三十九年入府,直至四十五年才為王爺初誕下二格格。期間她所承受的流言蜚語不斷。而蓉福晉與前格格瓜爾佳氏正是因她久難有孕,遂同在乾隆四十二年入府,於四十四年分別為王爺誕下長子長女。 不幸的是王爺的長子長女皆在乾隆四十七年早殤,而靜姝正是在那一年生下了府中的二世子綿寧,失而復得的嫡長子之位也漸緩和了夫妻之間的關係,繼而在兩年後誕下四格格莊靜,彌補了二格格早殤的缺憾,自此後由於身子欠安,便安生地做著兒女雙全的嫡福晉打理著王府。 然往日的詬病已然是事實,她捫心自問,這個嫡福晉做的並沒有幾分底氣。 至於鈕祜祿和頤,時年僅十四歲。此番結親行事匆忙,也算趕巧逢上吉日。自有皇帝親自指婚的福氣庇佑,前頭的納采已由宮中內務府操持辦下了。 入府之日可謂是大操大辦,最為惹眼的便是和頤的嫁妝行隊,照著側福晉的禮製足足添了十倍,除了皇帝欽賜的恩典外,多半是鈕祜祿氏善保——即和珅大人為其所添置的。 和頤此刻端坐轎內,手裡的絹子已然被她擰成一股麻繩狀。瞥著搖晃的喜簾外天色漸暗,這一日終還是來了。其實早在進內看選之前,善保便頻頻出入自家府邸與其家父恭阿拉商議此事。左右是朝臣之女,和頤自知其命難以自主,便也隻得認命。 若論起來,此事原是輪不到她的,奈何和頤的胞姐和靈突發隱疾方才剝奪了她自幼起集寵愛而前景無憂的好時光。 儀隊前的禮樂聲響徹雲霄,同今夜的緋緋霞色倒是相得益彰。 和頤的陪嫁丫頭如茵笑得燦爛,指著那漫天的雲霞對如茗笑道,“看這樣好的晚霞,和炮仗一樣的喜慶,倒真像是賀著咱們小主呢!” 如茗年紀小些,眼珠子饒有趣味的一轉,“偏你滿口討巧的,怕是今天得的賞還不夠呢!” 二人隨侍轎旁,打趣聲和頤都聽的清楚,倒也未曾多言其他,隻用食指微撥著簾子,輕聲問道:“還有多久才能到?這轎子癲得我心裡發顫。” “一會便要到了。”如茵將頭探進去,狡黠地笑道,“小主可莫要慌張,一會還要過門行禮呢。” “丫頭可緊著你的嘴!”和頤倒是還有情緒與她玩笑,一指抵著她地腦袋將她懟了出去。 此番迎親的隊伍聲勢顯赫,不論是過路的市井小民,抑或是茶樓牌院上的高官看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無不咂舌這般排場之浩大。 而真到了和碩嘉親王府邸前,和頤那飄忽著的精神方才踏出喜轎的那一刻安定了下來。 照著禮數,和頤由如茗如茵攙著過了門,於院內行奠雁禮。這禮數原是漢人流傳而來,且多作贄禮送與女家,改至此時操辦也是為著全了禮數討個好彩。 和頤一路垂眉,事實上並未見那隻籠中之雁,反倒是如茗看著新鮮。 “雁意為忠貞,而奠雁之禮卻寓意王爺待妾室的敬重專一卻顯得實在諷刺。”和頤心中暗想。 不待她多想,轉而又到正殿與王爺和福晉敬茶叩拜。其中和頤隻覺得自己如提線木偶般由著如茵如因駕著她的胳膊行禮參拜,所需的話術皆由禮官教引著自無錯漏。 直至踏入洞房坐於床榻之上,和頤發覺自己並未有之前預想的那樣緊張。雖說側福晉房內未能燃起龍鳳團燭,但那一對紅燭的光輝也透過紅蓋揉搓著她不定的眼神。 外頭的喧鬧聲不絕於耳,她所知道的,是善保大人今夜定是到府上賀喜了。 她隱約覺得那燭光微顫,或是蠟油已然癱倒在那燭臺上而即將耗盡,卻仍未見王爺現身。 許是如茗心中也甚是焦急,悄沒聲地又進了婚房,細語道:“福晉今夜許是要苦等,外頭慶賀王爺的賓客仍未散去,王爺也已酩酊大醉。怕是……” “知道了,你與如茵輪流在外伺候著便是,明日一早還要去向福晉請安,可莫要鬆懈了。”和頤不知為何卻覺著心中有些許暗喜,仿佛逃過了一遭罪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