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不記得。” 　　莫喬撇開臉，眼睛可以選擇不看，但肺總要呼吸的。 　　他無法控製不讓自己聞到從池楚歌發間傳來的甘苦香，尤其是其中幾縷柔順的卷發就落在自己胸膛上，隨著女人說話的動作來回掃動。 　　“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莫喬的錯覺，池楚歌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急切和渴望。似乎在工廠自己說了什麼話，才是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貓一般的瞳孔鎖定著他，無形中迫使他轉過頭來與女人對視。 　　不是錯覺。 　　棕色的瞳孔裡映出他自己的臉，池楚歌長長的睫毛眨也不眨，睫毛下那種哀求又迫切的目光，正抓撓著他的心。 　　但他真的不記得。 　　池楚歌乾凈的臉龐上一瞬間閃過的失望神色，沒有逃過莫喬的眼睛。 　　他嘆口氣，補充說： 　　“你不是我的醫生嗎？我有什麼病，你不知道？” 　　“嗯。記憶非連續性綜合癥，你的第四識，負責協調認知的我身識，受到認知汙染。記憶出現斷裂，多年前發生的事在你看來可能就在上一個眨眼。” 　　這聽起來很像是他身上的癥狀。 　　“沒錯，就是這樣。上一秒我還在工廠抵抗監管者，下一秒我就已經在三天的病房裡了，中間發生的一切，我真不記得。” 　　女人頹然地鬆開手，回到椅子上坐下，雙腿交叉並攏，攏好飛舞的碎發，竭力想要保持優雅與鎮靜。 　　“沒事......你會想起來的。” 　　“我說過什麼，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像是貓被踩到尾巴一般，池楚歌的雙唇微微張開，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動搖了幾分。 　　她沒有回答，而是選擇岔開了話題： 　　“心跳過速是記憶錯亂的誘因，我會給你開一些輔助控製情緒的藥。太激動或太悲傷，都會引起身體內部激素的變化。當你的心跳速度超過一定限界的時候，會誘發脊椎處遺骨義肢的汙染疾病。” 　　“我……” 　　莫喬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池楚歌，每當自己的心跳變得激烈昂揚之時，身體某處就會迸發出強大的力量。 　　思索幾秒，他決定先按下不表。 　　如果池楚歌本就知道這件事，那他自然沒有必要提。如果連他的主治醫生都不知道，說明義肢過載背後另有隱情，在情況尚不明朗的情況下，貿然暴露自己的底牌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這就是你的遺骨義肢。” 　　思考間，女人一揮手，空中出現一片藍色的全息投影，緩慢旋轉在投影正中央的高光物體，是一截彎曲的、長長的脊椎骨。 　　一共26節椎骨，從頸椎至尾骨，每一節無一不微微泛著紅色的閃光，光芒從骨頭內部滲透而出，就像一團被抱住的火。 　　莫喬屏息，背後從脖頸至腰間，感到一陣若隱若現的酥麻。 　　“巨獸的遺骨在哪裡？” 　　“每一根椎骨的正中央。” 　　深紅色的光芒看來就是從被包裹住的巨獸遺骨散發出來的。 　　“那遺骨外麵的是什麼？” 　　“黏白骨灰，用以替代人類肢體但更具汙染抗性的復合物，三代升級產品，最初由自由魂公司所研發，不會像原生的生物骨頭那樣與巨獸遺骨發生強烈的排斥。” 　　“不能直接用你說的那什麼骨灰，做成義肢嗎？” 　　“當然可以。但它有兩個大缺點。第一，普通義肢隻能裝配在神經網絡不集中的部位，類似大腦、心臟、脊椎等神經網絡密布的人體關鍵中樞，隻能與遺骨義肢進行鏈接。” 　　“第二個缺點呢？” 　　“非遺骨所製成的普通義肢，隻能短時間內支撐‘殘缺’，過不了一兩個月就會被‘殘缺’吞噬，這是它的第一個缺點。” 　　“殘缺......你是指殘缺癥嗎？” 　　腦海內所剩不多的記憶記得，在這個世界上誕生的所有生物，不論人類、動物、植物，甚至是像真菌一類的微生物，都會患上不同程度的殘缺癥。 　　池楚歌點點頭，整凈的指甲有節奏地輕敲著桌子，說道： 　　“你可以把‘殘缺癥’想象成一頭潛伏在生物體內的入侵物，在生物還孕育在母體之處便潛入了身體。所以新生兒一出生，身體就是殘缺不全的。它們會吃掉人的身體。有些吃掉手指，有些吃掉眼球，因人而異。” 　　“而我被‘吃’掉了脊椎......” 　　莫喬若有所思地說，忽然，他想起了什麼，追問道： 　　“那你呢？” 　　聽見他的話，“噠噠”的敲擊聲停了下來，池楚歌指了指胸口白大褂上名牌的位置，麵無表情地說： 　　“我的心臟。” 　　“......沒有心臟，出生後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聞言，池楚歌微微側頭，卷發如紅褐色的瀑布下傾瀉而下，垂在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記憶存在許多空白，但我沒想到你連這種常識也能忘掉。” 　　一邊說著，她不忘一邊做著記錄。 　　“你就當我剛穿越到這個世界上吧。很多東西都不懂，要從零開始。” 　　莫喬咧嘴“嘿嘿”一笑，他說的是實話。 　　“嗯，可以。” 　　換了個坐姿，莫喬屏息凝神，他以前打遊戲很少在乎世界觀，二話不說就是乾，對話和過場動畫統統跳過。 　　以至於通關兩年半了，他現在都不知道《巫師3》講了什麼，腦海裡唯一的印象就是“雙劍白發老獵人四處打牌打樁打妖怪”。 　　不過現在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聽得比上班主任的課還認真。 　　“三十五年前，理想國大都會的城邦議院通過了由數序公司提出的‘生命法案’，該法案致力於為每一名大都會的合法居民提供免費的殘缺篩查與遺骨義肢補助。” 　　數序公司。莫喬記得現在所在的數序收容所，就是該公司旗下的機構。 　　池楚歌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正午強烈的陽光照入室內，讓半個房間變得更加亮堂。 　　他看向窗外，注意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懸停在空中的白色浮空艇。 　　沒法不注意到那東西，因為它實在太顯眼了。 　　浮空艇的尾部映出一條長長的全息投影，霓虹閃爍的射光用中文、英文、日語、韓語、法語、德語等六種語言寫成幾排大字，傳遞著同一句話： 　　“生命值得被愛”。 　　池楚歌拉下窗簾，刺眼的陽光被隔絕在窗外。 　　“那是數序公司的標語，自創立之初，公司便以提高大都會居民健康福祉為己任，最起碼他們是這麼說的。” 　　屁嘞。 　　莫喬默默腹誹。 　　他們派監管者抓自己、傷害妹妹的時候，怎麼看不出有多尊重生命。 　　雖然記憶模糊，但他腦海中存在曾有幾位穿著護理員衣服的人，把自己綁起來，想要嘎自己腰子的畫麵，更加劇了他對未曾謀麵的數序公司的反感。 　　“法案通過了，然後呢？” 　　“每一位懷孕的孕婦都要在第20周的時候，接受大排畸篩查，這是寫進大都會法律的義務。為了延續殘缺胎兒的生命，孕婦會注射特定的保護藥物，在做了特殊措施的病房待產。新生兒有48小時的義肢植入窗口期，期間靠特殊的儀器存活。找書苑 ｗwｗ.zhaoshuyuａn.cｏm 巨獸遺骨的另一個特殊之處，在於能夠與生命體共同成長。” 　　“費用哪裡來？” 　　“福利法案，大部分靠大都會和數序公司共同承擔。” 　　“嗯......這麼說來，數序公司好像還挺不錯的。” 　　難道是自己先入為主對他們存在偏見？ 　　喬撓撓頭。 　　“隻有義肢中的巨獸遺骨能夠對抗壓製生物體內的‘殘缺’，換成其他復合物構成的普通義肢，被‘殘缺’吞噬殆盡、失去作用是遲早的事。” 　　“但這些遺骨不是會催生認知汙染嗎？普通義肢換勤一點，總比當個賽博精神病要好吧？” 　　“不是所有人都會患上認知汙染。” 　　池楚歌移開目光，不再與莫喬對視。 　　“哦對，當然。” 　　他是病人，而她是醫生，這個社會還存在議院、公司等組織，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是精神病。 　　還有妹妹，還好她是個正常人。 　　“有些人的基因中存在對抗認知汙染的抗性模塊，有些人沒有。上帝愛擲骰子，擲到奇數，你就是個正常人。擲到雙數，‘bang’，恭喜你中大獎了。” 　　或許是因為女醫生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波瀾不驚的平靜，沖淡了莫喬心中的沖擊感，他沒有產生“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強烈不甘與震怒。 　　但說完全無動於衷，倒也不是。 　　池楚歌的臉失焦模糊在瞳孔中，莫喬心中此刻想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現在這麼倒黴，是不是在償還之前CSGO龍狙一發入魂的歐皇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