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姨父家門前,江父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畏首畏尾地走進大門。 “欸?姐夫,你怎麼來了?”正在堂廳整理農具的姨父看著渾身濕噠噠的江父,頓感驚訝。 內心焦急卻又心怯的江父,不知道姨父是個什麼樣的人,經過簡單的客套後,便說出了此行的目的:“我兒病重,想跟你借點錢。” “借錢?”姨父立刻變了一副不屑的嘴臉,推辭道,“這個我說了不算。她妹在下厝大娘家,你去問她吧!” 這已經很明顯了,哪有主人讓客人去別人家叫女主人回家的!但是求人就是這樣,最起碼還有可“求”的路。 江父用濕透了的衣袖擦去從頭發上滴落在臉上的雨水,向下厝走去。在下厝大娘家的堂廳裡—— “我哪有錢啊?你們怎麼從來不來往,一來就借錢啊?”大姨長得很像江母,柔和的臉,兇神惡煞的心。 “求你了!沒錢他會死啊!”江父情緒激動,陪他一路走來的一顆脆弱的心瞬間崩塌,在眾多村民眼前,失控地跪在大姨麵前嚎啕大哭起來。 “欸?你這是乾什麼呀?”大姨為不失顏麵,趕忙扶起江父道,“你求我也沒用啊?我們真沒錢!” “我知道你們有錢!我求你,我給你磕頭!”江父說著,再次跪在大姨麵前,不停地磕著頭。 看著如此卑躬屈膝的江父,眾人感到驚詫的同時,也動了惻隱之心,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開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人家都這樣了,你就借一點吧!” “是啊!若不是極難,人家沒必要這樣啊!” “借吧,能拿多少就給多少吧!” ······ 這時,站在門口一直看著的姨父看不下去了。他走到江父膝前,扶起江父道: “姐夫,快起來吧,這多丟人啊!” 丟人?如果不丟人,就會丟命! “來姐夫,這是三千,你先拿著。”姨父說著,將一紮十元五十元麵額的鈔票遞到江父手中,說,“寫個欠條,按照咱們民間借貸的正常利息,算兩分。”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驚愣了一下,包括江父。但你現在已經沒有資格猶豫或討價還價,隻能收下,先把兒子的命救回來再說! “好,算利息,我再去給你拿兩千!”大姨說著,興沖沖地向上厝自家跑去。 五千元,兩分的利息,一年就是一千二,相當於一年的收入。也就是說,借了這五千元,以後江父一家就要每年都不吃不喝,掙的錢才夠還利息。這筆賬,在場的人都清楚,但是沒人敢上前說一句。因為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家這兩口子對生活精打細算到了何等程度,對別人的吝嗇亦不輸於小澤的爺爺奶奶;另外,村民們也擔心,如果因為自己的一句多嘴,使得他們不借了,豈不是害了江父! 拿到錢後,江父拖著沉重的心情走出村口。 “欸!等一下!”一位老婦人邊喊邊向江父小跑來。這不就是那個大娘嗎?江父不解地看著。 “等一下!”大娘氣喘籲籲地站在江父麵前,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疊整齊疊放的五十元麵額的鈔票,遞到江父顫抖著的手中,和善地說,“我也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這裡有三千元,你拿去給孩子治病。不要利息,但不能不還。你每年還我一點就行!” “謝謝啊!好人吶!”江父再次奔潰地跪在泥濘的地上大哭起來。 “起來起來!快起來!”大娘連忙扶起江父,安慰道,“沒事兒,誰家沒有遇到難事的時候呢!” 是的,這世界終究還是好人多,而且對你好的,大多時候都是對你完全不了解的人!這很奇怪,為什麼自己的親人總是那麼苛刻呢? 距離醫生估測的醫療費已經籌集得差不多了,江父馬不停蹄地趕去省城醫院。第二次手術後,小澤才醒來。暈厥了三天三夜,從鬼門關回來的他,看著眼前一片潔白的世界——潔白的被褥,潔白的墻壁,連人們穿的衣服都是潔白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想問守在床前的爸爸和大姑,卻發現嘴巴根本動不了;他想伸手抓爸爸,也無法動彈分毫。他的內心恐懼,絕望地流下兩行淚水。 見到淚水,爸爸和大姑急切地安慰道:“小澤,別哭!沒事了,別怕!有爸爸在,別怕!” 是啊,有爸爸在!自從離開了胡老師和小雅老師,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爸爸。縱然多麼想念兩位老師,但也隻能想念,因為緣分已經把他們無情地隔開了!人生的道路上,就是不斷的得到和失去;當一扇門關閉,必然會有另一扇門打開,小澤應該要學會釋懷。必須要學會。 在那個醫學落後的年代,在省城醫院住了四十多天,前後做了五次手術,花光了江父籌集的所有錢。出院後,回到老家市醫院繼續治療了十幾天,拿了一大袋子藥,醫生才放心地讓他們回家。 回到家裡,江母立刻鬧開了。因為害怕,小澤一直抓著爸爸的衣角,寸步不離地跟著。江母鬧到最後,跟江父打起來了;一邊打一邊砸家具和鍋碗瓢盆,搞得雞飛狗跳的。鄰居聞聲趕來,先將兩個驚嚇得大哭的孩子拉到門外,才進屋勸架。勸停了兩位,便是一頓數落,然後一頓教育;到最後,都靜下心來商量往後的日子。 現在已經不能用窮來形容,而是負債累累。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城裡是呆不下去了,別說日常開銷,連房租都付不起了。經過江母又一陣哭鬧,江父做出了選擇:回老家,至少還有一分半畝田,餓不著。 上世紀九十年代,此時正逢農轉非初期。村裡的叔伯嬸子們,紛紛扛上鋤頭,戴上鬥笠,穿上家裡最體麵的衣服和標配的解放鞋,攜家帶口地向城市進發,成了改革開放時期的第一批農民工。那時的日薪大約五元左右,大米一斤一元;隨著日新月異的發展變化,工資也在慢慢地提高著。 那個時代的水果,沒有現在那麼多。桔子就是桔子,絕對不會有人說是橘子的;最普遍的就是桔子、蘋果和雪梨。但這些江木澤都很少吃,因為媽媽不允許,即使在家庭經濟條件允許的時候。在那段童年時光裡,印象最深的是荔枝。大姑的運氣很好,嫁到了城裡;姑丈也不壞,很多時候都會讓大姑當家。作為城裡人,大姑的思想不像爺爺奶奶那般狹隘,凡事都按照鄰裡間的格局界定。因此,他們的生活過得很好;每逢時令,大姑都會叫小澤來家裡,和表弟表妹一起吃荔枝。 就是這來自大姑的溫暖,帶給了小澤無限的希望。不但是荔枝的甜美,在後來的日子裡,大姑還給了他多次資助。 回到老家,一切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好多村民搬進了城裡,村裡安靜了許多,留下來的都是老弱和一些孩子,以及一些不良青年;往日左鄰右裡的指指點點已不復存在,隻有那些不務正業的不良年輕人偶然的側目,叔叔便是其中之一。 爺爺奶奶年過七十,再也沒有了當年的囂張氣焰;二姑和小姑嫁人了,牛群也已販賣。聽說牛群販賣的錢,被好賭成性的叔叔一夜輸光了,現在也過著拮據的生活。 種種這些,與江木澤沒什麼關係,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村學堂。走在那片當年令他極度恐懼的毛竹林間的小道上,他感到無限孤獨。曾經的學堂,依稀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江木澤趨之若鶩。 站在操場中,他抬頭看向二樓小雅老師曾經住過的房間,門虛掩著。他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樓正在上課的教室外的走廊,走進那個胡老師第一次把他帶回來、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的廚房。看著依舊乾凈的廚房,失落與懷念的淚水傾瀉而下。他撫摸著已經被人摸得油亮發黑的木質樓梯欄桿,向二樓跑去——胡老師和小雅老師是不是在房間裡等著小澤回屋睡覺呢! 時光流逝,一切已不復返,隻有刻在記憶裡的——房間裡的擺設已變了樣,唯獨沒變的,是那張靠墻擺放著的、小雅老師像媽媽一樣摟著失魂落魄的小澤睡過無數個夜晚的木床!不,他記錯了,其實他們隻在這裡睡過兩個晚上,之後就離開了鳳洋境,從未回來過。 江木澤不是記錯了,而是把這裡當做了陳山村。他緩緩靠近木床,小雅老師溫和地說:“小澤乖!睡覺呢,要脫掉鞋子,脫掉衣服和褲子,然後換上睡衣······” 他將鞋子擺放在床底,仰身躺在床上,拉著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睛。 過了很久,到放學時間了。教室裡,大小不一的學生們與老師禮貌地表達了感謝與再見,年過半百的遊老師抱著教科書向二樓房間走去。(隨著時代社會的發展,知識越來越重要,村裡的人也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論年齡大小,隻要不傻的,都應該去上學。於是教室裡就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學生。年齡大的,從十六歲到二十歲之間;隻要肯學的,遊老師都會接納。) 回到房間,遊老師沒有注意到異樣,照常地坐在批作桌前,仔細地查看著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業。看了一會兒,遊老師起身去廚房做晚飯了。 江木澤在溫暖的被窩裡,一直睡著,睡得很香。 回到老家的第一頓飯,在江愛華的盛情邀請下,江母帶著江立偉早早地侯在餐桌前;因遲遲不見小澤的身影,江父著急不已,上厝下厝不停的奔走找尋著。作為父母,一點都不了解兒子的心跡,怎麼找都是徒勞,唯能得到的,就是累! 天漸漸黑了,遊老師草草吃完飯,將碗筷洗漱乾凈後,回到了烏漆嘛黑的房間裡。點燃蠟燭(此時的鳳洋境還是沒有通電),坐在批作桌前,繼續批改作業。 桌凳移動碰撞木地板的聲音驚動了睡夢中的江木澤,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朦朧燭光下批改作業的遊老師,江木澤喃喃道: “胡老師,你怎麼還不睡呀?” 這什麼鬼?遊老師嚇得從凳子上跳起來,凳子被震摔在地板上,哐鐺鐺的聲音響徹整個寂靜的學堂。被遊老師這一驚,江木澤瞬間清醒地踢開被子爬起來: “你誰呀?你跑小雅老師房間來乾什麼啊?胡老師呢?” 原來是一個小孩子,遊老師一邊撫著自己受驚的心臟,一邊向江木澤靠近,驚奇地反問道:“我誰?我還問你是誰呢?你怎麼睡我床上啦?” “我?你,你的床?”江木澤疑惑不解地摸著腦袋瓜子。 坐在床沿,遊老師借著微弱的燭光,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仔細端詳著瘦小的江木澤,慢慢地變成了原來和藹可親的樣子,親切地問道: “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是被媽媽打了,不敢回家了是嗎?” “我······我不告訴你!”江木澤一時緊張地說不上話,慌張地跳下床,穿上鞋子,準備開溜,卻被遊老師一把拉住: “欸欸?去哪裡啊?還沒回答老師的話呢!” “老師?你不是我老師!我要回家。” “額?”被江木澤說的,遊老師愣了一下,尷尬地笑著說,“我確實不是你老師。可是天這麼黑了,你怎麼回去啊?” “不用你管!”江木澤說著,一溜掙紮就掙開了遊老師的手,向外麵跑去。 “欸你!”遊老師連忙抽起放在枕頭下的手電筒,追了出去,“你慢一點兒,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我知道回家。”江木澤借著遊老師照來的手電筒光線,一邊跑一邊喊道著,遊老師三兩步就追上了。 “小孩子家家的,怎麼跟身上有刺似的,跑什麼呀?”遊老師說著,一把將江木澤攬入懷中。 江木澤掙紮了兩下,立刻停了下來,癡癡地看著遊老師慈祥的麵容。這感覺似曾相識,這感覺非常美好! 就這樣,江木澤認識了遊老師。在後來的兩個月時間裡,江木澤每天都去學堂蹭課。在課堂上,內向的他隻是認真地聽課;聽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覺,從不表現自己的“才華”。這兩個月的時間,雖然也沒與其他同學說過話,但卻是他自離開胡老師後,最輕鬆愉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