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是一個無比美麗的春天,風中彌漫著沁入心脾的花香。 十六歲的祝薇蹲在自家院子裡的小花圃前,望著那片開的正好的綠色桔梗花,然後輕輕扯過一朵又一朵,貪戀著嗅著桔梗特有的清香,笑靨如花,天真爛漫。 父親那輛老舊的黑色大眾突然闖進女孩的眼簾,她欣喜的摘下一朵最大的桔梗,藏到身後,雀躍著朝車子跑去。 就在今天,祝薇收到了柳城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她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想要將這個消息與父母分享,卻絲毫沒有預料到,迎接她的是一個被隱瞞已久的晴天霹靂。 母親沒從車上下來,隻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嬌柔造作的挽著一臉死氣的父親。 手中的桔梗花倏然掉落在父親厭煩的眼神和陌生女人的熱情卻透著狡黠的笑容中…… 半開著的黑色車窗陰影中,漸漸露出一雙冷漠的眼晴正死死的盯著她看,那眼神像是在挑釁,又像是警告。 祝薇把掉落的桔梗踩在腳底,忍著情緒,苦笑著向女人和車中的男孩問候。 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可終究也還是個孩子,她明白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開始破碎,就像十五歲時,母親梳妝臺上那麵帶著牡丹花紋的木框圓鏡,自從第一次被自己失手打落後,最下邊一個角落就留下了長長的一條裂痕,往後密密麻麻的小裂縫就開始從周邊滋生。 她每次看到那麵越來越醜的圓鏡,就皺著眉問媽媽:“怎麼不換一麵呢?裂縫都快長滿了” 母親隻是笑而不語,眼中卻淡淡綻開悲傷。 她又找到父親,父親吐著濃霧般的煙圈,摩挲者下巴上濃密紮手的胡渣,怔怔的望著院中那片陸續凋零的桔梗出神。 父親說:“明年栽顆桃樹吧,花園實在不好打理” 祝薇嘟起嘴,“不,那是媽媽種的,你不許動!” 她厭煩極了那股難聞的煙味,於是重重的推了父親一把,又跑到花圃前,小心翼翼的撿起那些枯落的花瓣。 女孩將一捧枯萎的桔梗殘枝貼在胸囗,歪著腦袋望著灰白色的天空,心想,等到下一個春天到來就好了,到那時候總會再次看到那一片蔚藍的天空,春機盎然,萬物復蘇,一切因為寒冬而暗淡下去的顏色,總該會再次鮮艷起來。 可她期盼的那個春天,貌似一直沒能到來。 記憶中,那是一個不太溫暖的春天,風中總是透著令人惆悵的寒意。 深夜,滴滴答答的淚水落在女孩麵前的金色筆記本上,那是母親送給自己的禮物,此刻已經被熱淚浸濕大半。 她一把把撕下那些濕掉的紙張,忍著心痛的將它們揉成一團,扔進火爐中。 “以後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愛你的爸爸媽媽” 女孩止不住的抽泣,差一點窒息,她顫抖著手,在最後一頁上寫下這段話,然後將整本筆記本焚燒殆盡。 祝薇最終什麼也沒問,無論是關於母親還是麵前這個陌生女人,她隻是選擇強忍著委屈,她知道在這個家裡沒人再愛自己了,所以就不用再做什麼討人厭的行為。 其實她特別想問,可終究都是沒有意義的,自己的父母還真相配,一個一聲不響的離開,一個默不作聲的另娶新歡,沒人在乎她的感受,他們都一樣決絕又無情。 樓下傳來談笑聲,祝薇揉揉眼睛,感覺腦袋有些昏昏脹脹的,她莫名感到陣陣心慌,一下子從床上彈起。 窗外的陽光散進房間,打在她臉上,她迅速裹上枕邊的外套,沒有感受到一絲暖意,“這太陽是假的吧?”她盯著窗外被金色陽光覆滿陌生景象,暗暗罵了句,然後匆匆下樓。 木製的茶幾上胡亂的鋪著一層墨綠色的桌布,周邊是蕾絲樣式的白色花紋,幾朵惹眼的金色大花上麵燙著“花開富貴”幾個大字,大字上雜亂的擺了很多東西,有用掉一半的心相印抽紙,幾本外殼顏色相似的高中習題和纏繞成一大團的幾根耳機線,周圍散亂著一些七零八落的黑色筆桿,乍一看像是一顆白色的仙人掌上長滿了黑色的刺。 抬眼望去是一疊疊隨意丟下的撲克牌和幾堆橘子皮,剛剝下來的橘子皮上貌似還殘留著它那股特有的刺鼻氣味。 那個顏色明顯暗淡了一度的角落是因為被不慎打翻的啤酒嗎?祝薇皺著眉頭,原本她一進門來便仔仔細細的給白想整理過家裡,直到看著勉強舒服了一點才睡下的,怎麼一覺醒來一切都回到了“解放前” 白想緊握著手中的四張牌,眉頭緊鎖卻目光如炬的一遍又一遍掃視著對麵沙發上的兩人,意圖通過心理戰術,恐嚇一番對手,但其實此時他心裡虛的沒底,再一次打量一番手中的牌麵,隻有兩張A還有點戰鬥力,剩下的是一張大王和一張五顯的是那麼的勢單力薄,在鬥地主的世界中,行單影子的大王無甚鳥用,正坐在他對麵的少年明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程梁將自己的五張牌壓在藍白色的啤酒罐下,其中四張“嚴絲合縫”另一張與它們拉開一個不大卻明顯的裂縫,儼然是在向對手明示這四張是“炸彈”的意思。 “哎!一張2要不要”程梁催促。 見白想遲遲不落牌,另一個對手王永遠臉上拉起一個勝利在望的笑容,白想瞥了他一眼,萌生出把牌往他臉上砸過去的沖動。 “白叔,投降喝半罐而已,有什麼好糾結的?” 王永遠露出兩排大白牙,“我看他就是渴了” 白想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棄牌認輸,然後趕緊抽出程梁的五張牌查看,不看還好,一看他就更想把撲克牌塞進王永遠的嘴裡。 “5678……9”白想懊惱不已,居然被這麼小的一副連子順子給嚇到,但他也隻能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心裡明白,真正讓他放棄的是程梁那深不見底的神秘眼神,那家夥總是跟自己說他能算牌,而自己也總是悲催的在重要關頭選擇誤信。 白想在心裡暗暗復盤,自己那張大王打出去又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呢?他依舊沒什麼信心,他不確定王永遠的六張牌中會不會有“炸彈” 眼神不由自主的落到桌麵上那幾疊打出去的牌中,一堆數字從眼前雜亂閃過,他也曾試圖學著程梁算算牌……算球,一念之差滿盤皆輸。 王永遠將一罐還冒著些許白色泡沫的啤酒遞給白想,白想輕嘆著接過,看著那罐啤酒皺著眉頭輕輕抿了一口,然後五官扭曲在一起,像是喝了一口剛剛沖好的砒霜。 一大股難以忍受的冰涼滋味從胸口彌漫,他向對麵的兩人投去“祈求”的目光,“要不這罐存著?”白想腳邊早已經堆滿了四五個喝空的啤酒罐,看樣子一打啤酒,自己喝了大半。 程梁微笑著看著他,默不作聲,一邊的王永遠臉上卻蕩漾著不懷好意的笑,“別說這種,我上次那兩罐你也沒讓我存!” 欸……白想又一次哀嘆,隻好“慷慨赴義” 正當他準備把心一橫,將啤酒一飲而盡時,熟悉的發香彌漫進周遭的空氣中,祝薇不知是何時下了樓,此時一把搶過白想手中的啤酒,咕咕咕的喝起來,隻片刻間空罐落地。 白想朝她投去崇拜的目光,祝薇鄙夷的眼神掃過白想和程梁,最後落在王永遠身上。 “行了嗎?”她說。 王永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程梁接上話,“太行了,女俠海量!”程梁朝她豎起大拇指,“其實隻用喝半罐就行” 白想趕緊給祝薇挪來凳子,隨口奉承著一些感謝意味的話,祝薇卻久久沒有坐下,隻是一遍又一遍的打量起程梁。 “程梁”祝薇注視麵前這個僅僅第二次見麵的少年,意味深長的笑笑,“上次沒怎麼看,其實你還蠻一般的” 程梁回應了她一個“樸實無華”笑容,明亮的瞳孔藏在壓的很低的鴨舌帽簷下,像是電影裡那種深不可測的冷血殺手,平常親和但動起手來卻刀刀致命。 “豬薇?”程梁也打量著祝薇,“上次沒怎麼看,其實你,還蠻可愛的” “豬薇!”祝薇心裡重復著這兩個字,淩厲的眼刀殺到身旁的白想身上,那眼神但是在說:“你個死小白,姐的外號,你是逢人就提!” 祝薇並不喜歡這個外號,也不接受這個名字,隻是白想總是這樣調皮的叫她,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不過人的忍耐總是有個限度的,在此之前世界上隻有兩個人這樣叫她,可現在卻又多了一個不相乾的人! “小白!” “啊?”白想滿臉無辜的傻笑著。 女孩強忍著怒火,平靜的將右手搭在白想左肩,然後左手迅速揉起一堆橘子皮,狠狠塞進白想嘴裡。 角落看戲的王永遠正咀嚼著滿滿一大口橘肉,見此情景,狂樂起來,口水連同汁液果肉一起“噴射”出去,啪嘰一聲,準確無誤的打到程梁臉上。 “祝薇……” “老王……” 兩段此起彼伏、聲嘶力竭的哀怨聲回蕩在小屋裡。 窗沿邊漸漸爬滿夕陽,傍晚的天色像是女孩微醺的臉頰,淡淡的微紅光暈照映在鏡前出神的楊蘇雪側臉,她罕見的化了妝,注視著鏡中難得出現一次的精致麵容,一大波回憶湧現出來,在心中盤旋了好久好久。 十六歲時,楊蘇雪才第一次嘗試著化妝,那天她心情無比欣喜的盛裝打扮,去赴一個很重要的朋友的約。 那一個原以為將會銘記一生的傍晚,現在想起來,貌似也沒那麼美好,隻是那天的晚霞確實漂亮,漂亮的讓人忘了該說一些至關重要的話。 後來她回想起來,仍然是固執的認為,有些心照不宣的感情也不是非要表達出來,有些東西彼此之間應該是能感受得到的,所以她羞澀的低下頭,所以她沒作回答,可有些話或許對於當時身旁的那個人真的很重要吧。 李盛亦那一閃而過的落寞眼神,浮現在她眼前,隻是那時女孩委實是沒能讀懂,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一直以為對方隻是在打量自己好不容易才抹勻的粉底是不是仍有瑕疵。 思緒回到從前,在那個熱烈且浪漫的晚霞下,兩個身影靠的很近很近,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她接下李盛亦雙手奉上的一大捧鮮紅玫瑰,厚厚的白色粉底綻放著無邊無際的紅暈。 李盛亦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炙熱的目光流轉在兩人眼眸中,男孩的手掌燙的像是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把女孩的臉頰燒的通紅。 他說:“其實我在你認識我之前就知道你,那時候,你每天都和現在一樣漂亮……不,還是現在更好看” 她終於緊張到移開眼神,垂著眼,沒怎麼認真聽對方的話,嘴角卻忍不住揚起笑意。 他又說:“楊同學!我寫的情書你看了嗎?你……” 她低著頭,心中頓時蕩漾起巨大而永恒的波瀾,她回味著與麵前男孩一幕幕愉悅的時光,回味著男孩寫給自己的情話,無法自拔的沉溺在喜悅的漫漫長河中。 孤寂的心底千百朵鮮花徐徐盛開,她沉醉在這片期盼已久的春意中。 然後,忘了回答。 其實她最後以特別特別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隻是偏偏那一刻,男孩已經默默收回了期待已久的目光。 “小雪,弄好沒有,爸爸送你過去,待會兒還有事情呢” 楊爸的催促聲從門外傳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鏡前出恍惚了好久好久。 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著裝,換下曾經最喜歡的那身墨綠色碎花長裙,套上衣櫥裡那套擱置許久的天藍色羽絨服與純白牛仔褲,匆匆出了房間。 墻腳邊,一個黑色的方形禮盒中一把玫瑰的枯枝靜靜沉睡著,其實它知道,自己早已經死去,卻仍在偏執的期望著下一個春天。 女孩路過洗手間前那架等人高的長鏡時,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牽引住,站在那裡怔怔的望了好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套衣服和那件長裙一樣,都被曾經的某些時光賦予著獨特的意義,她想,那身長裙以後都不會再穿了,而這件羽絨服大概也會是最後一次。 天色欲晚,距離井鎮還有一小段路程,楊蘇雪靠著車窗,看著窗外一些略微熟悉的景物一個個接連出現,心裡復雜起來。 井鎮,她曾經也來過幾次,每次的目的地都相同,每次觀賞的景物也都差不多,因為那個喜歡戴著黑色鴨舌帽並把帽簷壓的很低的朋友總是樂此不疲的帶她去那些地方。 那時候他說:“我們這邊沒什麼好玩的,就這些還湊合,不過我還蠻喜歡呢,但你不會膩吧?” 女孩跟在他身後,始終沒覺出什麼膩,還很開心,“和你一起,就算把一件事情重復做很多很多遍,都隻會覺得趣味滿滿”她在心裡暗想,臉上洋溢著春風般的笑。 楊蘇雪逐條回復著微信中祝薇和白想的未讀消息,忽然意識到,怎麼自己以前到井鎮來的時侯就從來沒見到白想呢? 人與人相識的時機,或許就是那麼玄妙。 她打開短信,流暢的點下一串數字,然後發去一句構思許久的話。 “二盛,祝你得償所願!” 李盛亦很快回了短信,“二盛?楊同學,我好久沒聽到這個綽號咯,祝我?看來你讀懂我發的朋友圈文案了” 楊蘇雪沒再回復,將手機塞進包裡,依舊靠著窗,夜幕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降臨。 她想,大概隻有我能看出你朋友圈那些酸澀又矯情的裝腔文案,是在表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