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山山脈位於陵州城以西三十裡,其橫亙南北,綿延千裡,是天祈與孔雀王國之間的天然屏障。 歷經百年之久,無數行商靠著雙腳在這道千裡屏障中,走出了一條茶馬古道,也催生出為數不少的下遊產業,其中聲名最顯赫的是山匪的截道產業與官府的關稅產業。前者是殺雞取卵,後者是借雞生蛋。不過在行商心中,這兩者倒也沒什麼區別,一個是明搶,另一個也是明搶。 日已西斜,天空中紅雲漫漫,三人三騎在濃蔭匝地的山間小道上且停且走,極目遠眺,遠處蓊蓊鬱鬱的樹林,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醉人的暖紅色。 林天虞對遠處爛漫的山色視若無睹,隻專注於腳下枯黃乾燥的落葉,馬蹄踩在樹葉上“哢嚓”作響,讓他倍感輕鬆。當一片枯黃的落葉飄落到肩上,他拈起葉子,透過夕陽的餘暉,枯葉上的脈絡清晰可辨。 這一路上,他都沉浸在篾篙子死之前那種決然而又恐懼的情緒中,沉浸在他妹妹倉惶而又淒厲的慘叫聲中,那些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山賊,想必月餘之後,便會在陵州城的菜市口梟首示眾吧。 他自嘲一笑,強行驅散了腦海中反復糾纏的思緒。自己是官,他們是賊,官兵抓賊,天經地義,更何況,他們當初落草為寇時,就應該知道會有今日的身首異處。 林天虞一夾馬腹,往前跟了幾步,此刻,兩個同伴策馬佇立在山崖邊,晚風輕輕扯動他們的衣袂,一黑一白的兩個少年,如同這橙紅波濤中的兩張遠帆。 忽然,令狐樂遊伸手一指,林天虞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旋即恍然道:“那是神策衛為護送過往行商派遣的官兵。” 他仔細辨認著隊伍中的旗幟,略有些詫異的嘟囔道:“為何還用崔千戶親自護送?莫非這群行商裡有什麼重要人物?” 遠遠望去,一隊裝備齊整的軍士簇擁著一位將軍,那位名叫崔勇的千戶大人身材魁梧,器宇軒昂,他身披魚鱗重甲,頭戴雁翅銀盔,兩肩上的狻猊吞口獸熠熠分明,胯下一匹青驄大馬打著響鼻。百十人的隊伍在他的帶領下,將一群行商圍在中央,不疾不徐地在馬道上迤邐而行。 尉遲伯飛見狀不禁感慨:“真是威風八麵,男兒生當如此!”尉遲家風淵源,他自小胸中便有破陣殺敵、建功立業的襟抱,見那將軍颯爽英姿,心中不免激蕩。 誰知他話音剛落,馬道一側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一支黑箭來,那箭矢如一道黑色閃電,直沖馬上將軍而去。電光火石之間,崔勇已來不及反應,被那暗箭狠狠摜倒在地。 頃刻間,山坡上攢射出幾十支黑箭,人群中又有數人中箭,倒地不起。 三波箭雨過後,對方才從山坡上緩緩露出身形。 “那...那是什麼怪物?”驟然看見那些敵人,尉遲伯飛麵露駭然之色,一對眉頭皺成了兩個疙瘩。 對麵山坡上最初出現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它高逾兩米,身上肌肉虯結,渾身赤裸,頭上毛發稀疏,皮膚灰白猶如陰間的鬼魅,一條宛若蟒蛇的肉尾在身後擺來擺去。 它抽出背上的厚重長刀,豎立的瞳仁冷冷地在坡下眾人身上徘徊。 忽然,它瞳孔一縮,將鋸齒長刀往天空一舉,刀鋒上斑駁的血跡在夕陽下更顯殷紅。它提刀高呼,口中發出意味不明的長嘯,隨著那原始又狂野的呼嚎聲,山坡上慢慢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身影,與它外貌別無二致的身影! 三十幾隻怪物,咆哮著,呼號著,如下山的猛虎般,向著山下驚魂未定的人群,撲了過去! 似被這些怪物的外形所懾,本是精銳的官軍甫一接戰便全線崩潰。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怪物們如砍瓜切菜般,將大部分軍士砍倒在地。 林天虞對令狐樂遊疾聲說道:“白狐貍,你回城中求援,我下去看看!” 尉遲伯飛忙道:“我與你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令狐樂遊深深看了兩人一眼,旋即翻身上馬,扯動韁繩之際,還是忍不住叮囑道:“你們小心些。” 兩人點點頭,又忙不迭地騎上駿馬,順著山道往下奔去。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本來一開始便被射倒在地的崔勇突然翻身而起,如離弦之箭般向東狂奔而去。在眾怪物遲疑之際,那個領頭的怪物一聲嘶吼,兩隻怪物聞聲立刻扔下手中的獵物,向著崔勇逃跑的方向追去。 這一幕剛好被沖到坡脊的林天虞二人看到,兩人對視一眼,小旗官吐出一個“追”字,兩人順著坡脊便追了上去。 夕陽照在山脊上縱馬狂奔的二人背上,林天虞冷冷地看著坡下奔跑的怪物,暗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時正是出手的好時機。 他取下馬鞍後的鐵胎弓,從箭斛中抽出兩支羽箭,待到坡脊稍緩處,他用箭羽猛抽馬臀,駿馬吃痛之下,縱身從山脊上躍到空中。 半空中,駿馬的陰影籠罩在怪物頭頂,林天虞別過身子,搭弓上箭,他雙臂穩如磐石,雙目一睜一閉,堅毅的臉上閃爍著自信的光芒。 不待敵人反應,他手指微鬆,弓弦振動,羽箭在空中發出裂帛之聲,呼嘯著朝前方的怪物追去。未等那第一支箭射中目標,第二支箭也流星趕月般射出,在空中扯出一道筆直的死亡之線。 居高臨下,又是從後偷襲,這羚羊掛角的一擊,林天虞有絕對的把握能將對手當場射殺。 然而,追在前麵的怪物看也沒看射來的箭矢,隻在危險抵近的一瞬間倏然低頭,輕鬆躲過這致命的偷襲,絲毫沒有降低追逐的速度。 而稍靠後的怪物不僅側頭避開了從後而來的利箭,還於妙到毫顛處,伸出一隻手掌,將擦耳而過的羽箭牢牢地攥在了手中。 它竟徒手接下了飛來的利箭! 駿馬落地,林天虞勒住馬韁,馬兒踢踏踢踏在原地踏著步,他麵沉如水,凝視著麵前的對手,緩緩從身後的箭斛中又抽出一支羽箭。 那怪物麵對著馬上的騎士,微側著頭顱,陰惻惻地笑著。它用兩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折斷了手中的箭矢,另一隻手則抽出背上血跡斑斑的鋸齒長刀,一步步逼近過來。那沉悶又遲緩的腳步聲,如同鼓錘般敲擊著林天虞的心房。 小旗官凝視著對手,一雙黑瞳隱藏在夕陽的餘暉之中,他啞著聲音喊道:“去幫崔將軍!這個交給我!” 本來準備縱馬下山的尉遲伯飛聞聲身形一滯,他暗自思忖著:“崔將軍身受重傷,如果被追上必死無疑。但天虞這邊…” 他居高望去,見林天虞抬手便是一箭,但那怪物腳步不停,隻微微將頭一偏,遊刃有餘地躲過了這一擊。 它嘴角一扯,本來咧開的嘴巴更加猙獰,臉上露出人性化的表情,嘲弄著麵前獵物無謂的抵抗。 林天虞仍不甘心,他又抽出一箭,搭弓射去,箭到身前,怪物不閃不避,但羽箭並沒有命中它的身體,隻是擦著它的耳畔飛了出去。 神機營的小旗官居然射偏了! 那怪物見獵物心神已亂,一聲低喝,瞬間暴起發難! 它如怒蛙般一縱而起,餘暉將它蒼白的身體染成了金黃色。它在半空中擰轉身體,將刀光藏於左肩,妄圖給籠罩於陰影之下的獵物致命一擊! 坡脊上的尉遲伯飛見怪物聲勢淩人,而林天虞既不拔刀也不閃避,以為他被對方威壓攝住了心神,連忙高聲提醒:“當心!” 眼看那怪物勢若山巒般壓了過來,近到咫尺的猙獰麵容已纖毫可見,千鈞一發之際,林天虞終於動了! 他猛地抬起右臂對準空中壓來的黑影一張五指,手臂上瞬間撐開一對精巧弩機,他五指連勾,臂上弩機連聲震動,三支短箭傾瀉而出。 林天虞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久經戰陣,心思縝密,方才故意射歪一箭,讓對方掉以輕心,如今距離如此之近,縱使對方反應再快,也躲不開這突施的冷箭。 果然,半空中的怪物避無可避,三箭牢牢紮進了它的胸口! 淩空的黑影被反沖出去,悶哼一聲重重摔於地麵,厚重的身體砸得馬道上塵土激揚、石屑亂飛。 尉遲伯飛見林天虞占了上風,懸在心頭的大石這才落了地。他不再遲疑,順著山脊往陵州城的方向追去,離開前的最後一瞥,是小旗官提起刀鞘,策馬向翻滾在地上的敵人沖去。 雖然射中了怪物的要害,但林天虞已經“理所當然”了一次,結果就是放棄了敵明我暗和居高臨下的優勢,將自己暴露在敵人麵前。 他右手攥住刀柄,“蹭”的一聲抽出長刀,在青紫相間的刀身離開刀鞘的一瞬間,他整個人的氣勢變得凝實而又莊重,夕陽照在冰冷的刀鋒上,反射出炫目的亮光,他左手緊勒韁繩,身體伏於馬背之上,目光一凝,低聲喝道: “神機營,沖陣!” 言罷猛抽馬臀,那馬兒吃痛,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一般狂奔起來,一人一馬,如奔騰的潮頭,而身後卷起的漫天煙塵,便是尾隨他沖鋒的千軍萬馬。 踢踏的馬蹄聲中,那怪物在地上一滾便半跪起了身子,三箭攢心竟真沒能將它殺死。它用手將箭頭一齊扯出,箭頭倒刺將創口剮得如同撕爛的敗絮。但它恍若未覺,反而慢慢站了起來,細若針芒的瞳孔如狼牙般死死咬住了對手的身影。 而馬背上的林天虞,將自己化作了一枚銳利的箭頭,在蕭瑟的秋風與絢爛的晚霞中,將夕陽的餘暉撕開了一條缺口。他已經忘卻了兵器之長短、力量之差距,忘卻了攻防之變化、生死之界限,唯有死不旋踵,唯有奮勇沖殺。 “殺!” 他雙眼赤紅,呼喝聲壓製住了因激動而生的戰栗,慢慢伏低的身姿,明晃晃的鋼刀,都渴望著敵人熾熱的鮮血。 那怪物猶如磐石一般佇立在原地,它咆哮一聲,重新攥了攥手中的鋸齒長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如魔神般意欲以肉身抵擋九天之上的雷罰。 生死一線之間,雷霆與磐石猛然撞擊在一起,武器鍘進血肉,金鐵切斷骨骼,猩紅的鮮血被揚起的長刀揮灑在了這悠長的茶馬古道上。 林天虞扯住馬韁,雙眸蘊含著徹骨的寒意,他隨意地向下揮刀,將刀鋒上斑斑的血跡甩落到路邊枯黃的雜草上,而在他身後,是轟然倒地的龐大身軀。 林天虞策馬而回,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怪物的屍身,對方左肩被劈開了一條巨大的裂痕,傷口從肩頭一直延伸到心口。他翻身下馬,仔細審視起眼前的怪物來,對方除了那過於高大的身形和長長的肉尾,竟與普通人別無二致。 他正要低頭查看,那怪物渙散的瞳仁忽然微微一顫。 “不好!” 林天虞心中一緊,那已被砍掉了一個膀子的怪物突然暴起發難,將右手攥著的長刀甩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林天虞本能地偏頭躲避,那鋸齒長刀擦著他的鬢角斜飛出去,驚出了林天虞一身冷汗。 還好小爺我機敏,不然... 他剛想到此處,左眼皮不知為何劇烈地抽動起來,隨著身後駿馬的嘶喊聲,那把長刀竟然紮進了馬臀之中。馬兒吃痛之下,仰起後蹄,一記漂亮的後踹,準確地踹到了“林機敏”的後心上,將他直直踹進了路邊的草叢裡。 林天虞在草叢中掙紮著看向陵州城的方向,頓覺眼前一黑,在閉眼暈倒的最後一刻,他突然想到,若是有緣再見金錢豹,小爺我一定告訴他,左眼跳...跳...跳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