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魂牽夢繞(1 / 1)

穹頂鳳歌行 濯吾纓 6331 字 2024-03-25

陵州府城在劍南道西南一隅,南接陵水,北望虎丘。若南出陵州城到盛天府,自上遊而下走陵水河,水麵寬闊,水勢平緩,沿途風光旖旎,自是一片坦途。但這樣的好處往往不屬於平常人家,陵州城的普通百姓難有私船,若真要去盛天府,隻能北出虎丘山,走子午穀,其間煙瘴叢生、路途坎坷,往來單程便要月餘。   正因如此,陵州形成了南富北貧的大格局。   而此時的陵州城內,一名白衣騎士在馳道上縱馬狂奔,風馳電掣間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道旁的小樓上,撐開窗格的豆蔻少女,隻是驚鴻一瞥那馬上的翩翩郎君,心中便起了絲絲綺念。   但少女們有所不知,這少郎君此時早已心急如焚。指揮使司在城南雙魚巷,離陵州城西門尚有十數裡的距離,加上門房通傳、匯報軍情、派出虎符、集結兵力,就算一切順利,這一趟周折下來,城外早已事畢。但一想到兩個摯友正裹挾在危險之中,令狐樂遊不由得又用力一抽馬臀,加速向城南奔去。   位於城東南的雙魚巷,是整個陵州府的權力中心。自西門入城,順著橫貫東西的棋盤街往東走上十裡,到菜市口往南一拐,穿過南城最繁華的永定坊,便到了雙魚巷口。雙魚巷裡,喧囂的車水馬龍聲至此戛然而止,一條巷子有三丈來寬,道路平整,時時有人灑掃,左側是比鄰而設的官衙府屬,右側則是緩緩流動的金水河,河邊種著各色樹木,不同府前各不相同,有鬆有竹,有槐有柳。   雙魚巷正中央,一棵參天古鬆高聳其間,枝繁葉茂亭亭如蓋,與之相對的是陵州府天策衛指揮使司的大門,正是令狐樂遊此行的終點所在。   他好不容易拍馬趕到,又經過層層通傳,穿過一道道門廊,終於踏進了陵州府的軍事中樞---鎮山堂。   鎮山堂陳設嚴肅,內置古樸,主座前橫著一張厚重的髹漆梨木條案,座後板壁上畫著一幅《猛虎下山圖》,上方懸掛著“永鎮河山”四字牌匾。   一位身形頎長的中年男子在條案前不停踱步。他麵容清瘦,長須美髯,一雙鳳眼微微瞇著,身上的淡青色長裰顯得隨性自然,這便是陵州城品級最高的官員---神策衛指揮使王平大人。   自從令狐樂遊將城外之事稟報給指揮使大人後,對方便開始在堂中踱起步來。   堂內的鶴形銅燈被一盞盞點了起來,將鎮山堂照得有如白晝。少郎君聽著那一聲聲雲靴踏地的沉悶聲響,心中的焦躁之感愈發膨脹起來。   忽然間,指揮使王平腳下一停,灰眸往下一掃,沉聲道:“張千戶,速速集結麾下人馬,先將斥候撒出五十裡,你領本部五百人緊隨其後,若見敵寇斥候響箭報信,你再領兵圍剿。”   堂下一名身披輕甲的俊美男子利落地起身出列,他攜著燕翅盔,拱手沉聲應命:“領命!”   說罷返身走出鎮山堂,匆匆的腳步聲震得甲葉簌簌作響。   令狐樂遊見狀略一拱手道:“指揮使大人,不敢再打擾各位大人集議,下官先行告退。”   見王平眼睛掃了過來,堂下又有一名將官猛地站了起來,他笑著對少郎君說道:“我陪令狐大人先去偏廳稍歇,有一些公務還需要向大人討教。”   說話的正是神策衛鎮撫使王括,他與令狐樂遊品級相當,王平是他的族兄。   目送著這位風塵仆仆的少郎君離開,王平眼中不起絲毫波瀾,他欣賞這位靖府司的六品主事,無論從個人情感上還是從政治需求上。   陵州城居於兩國要沖之地,自乾武六年建成以來,便開始大量屯積兵力,城內一切事務均向軍務靠攏,造就了指揮使權柄遠大於知府的現狀。軍方不斷將手伸到政方的權力範圍內,導致了雙方齟齬不斷。而靖府司作為陵州城三大權力核心之一,是政治“衡桿”上一枚重要的“權子”,它既負責對外情報的刺探,又負責對內官員的監察和反間諜工作,自然成為雙方爭奪的重要政治資源。   而麵前這位靖府司裡炙手可熱的年輕主事,正是一個絕好的拉攏對象。   出了鎮山堂,穿過一個拱門,臉頰瘦削、鼻如鷹喙的鎮撫使王括忽有所覺,他轉頭一看,那白衣少郎君不知何時站定在天井中的一棵石榴樹下,目光幽幽越過屋簷,望向西邊微微泛黃的天空,臉上升起淡淡的愁容。   “林天虞,千萬,千萬別死。”   ......   陵州城西門,四門校尉尉遲犇愕然看著風塵仆仆的大兒子,他鞍前趴了一個渾身染血、氣若遊絲的傷者。那傷者左肩上斜插著一支黑箭,鮮血順著下垂的胳膊滴落到地上,右肩上用已被血液浸透的布條草草裹著。   來不及等他發問,尉遲伯飛搶先開口道:“父親,山字營崔千戶部曲被襲,千戶傷重,快找大夫。”尉遲犇連忙迎上去,將傷者扶了下來,他轉頭高聲下令:“來人!送醫館!快!”   此時,西城外的官道上掀起了漫天的黃沙,神機營斥候旗已然全部出動。   三十餘個手持火把的輕裝騎士在並不寬闊的道路上馳騁著。洪流中,一名身材矮小的騎士一邊駕著馬一邊觀察著兩側的動靜。突然間,他星眸一凝,注意到前方路邊的草叢裡有一點駁雜的紅色,他撅嘴吹了吹額發,勒緊馬韁伸手一揮,兩名騎士便脫離隊伍停了下來。   胯下駿馬還未停穩,小個子騎士便滾鞍落地,順勢將背在身後的弓弩架在手上。他凝神靜氣,一步步逼近過去。   另外兩名騎士從側麵包抄過去,其中一人高聲喊道:“是個人”。另一人則擎著火把,朝著那本有些減速的洪流有規律地舞動了幾下,大部隊便頭也不回地繼續向著西方奔去。   最開始發現異常的小個子騎士將弓弩收了起來,他湊近一看,一名身穿赭紅衣服的男子撲倒在草叢裡。   那赭衣男子雙眼微闔,睫毛無意識地翕動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已然煞白,不是倒黴透頂的林天虞卻又是誰?   擎著火把的騎士一照他的臉,頓時驚訝道:“怎麼是他?這是昏倒了吧?”   那小個子騎士一邊仔細檢查著林天虞的傷勢,一邊皺眉問道:“你認識他?怎麼會有神機營的人暈倒在此處?”   擎著火把的騎士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低聲說道:“燕旗正,你不會連他都不認識吧?他就是那個‘三麵旗官’林天虞啊。”   “什麼‘三麵旗官’?”被稱為燕旗正的小個子騎士皺眉道。   那人低聲解釋:“所謂三麵旗官,指的就是這位林天虞林旗正,此人極少在營中,隻有每逢旬月大操方來點一次卯,千戶大人一個月隻能見他三麵,故而叫他三麵旗官。”   說完他又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道:“據說,他是張千戶的私生子,不然,千戶大人治軍如此嚴苛,如何能容他這般憊懶?”   燕旗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拍了拍林天虞的肚子,吩咐道:“他身體應該無恙,既然是千戶大人的公子,那你把他送回去吧。”   說完他拍了拍那騎士的肩膀,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朝西奔去。   ......   陵州城另一頭,位於城東北的青苗街,是各衙門低級官員和皂吏聚居之地。此時夜已深沉,本就不寬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在靠近東邊的城墻腳下,一處兩進的小院兒躲在高墻的陰影下麵。   小院兒裡種了一棵棗樹,那棗樹枝葉凋敝,堪堪遮住了院門到屋門的視線,算是一處天然的照壁,院子東邊壘了一個雞窩,西邊搭了一個茅草棚子,棚子裡壘了一個土灶,土灶上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在土灶的旁邊,還放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水缸。   往屋裡一瞧,一名年逾五旬的老漢,躺在一架竹椅上,他身上蓋著一床破舊的薄被,身邊趴了一隻土黃色的小狗,旁邊是尚有餘溫的火爐。   再往裡進一間,剛被送回來的林天虞安安靜靜地躺在屋裡的床榻上,月光透過窗欞撒在他的臉上,讓本來煞白的臉上有了些溫潤的光芒。他裹得嚴嚴實實,隻有左手手臂露在外麵,手掌無名指上戴著的一枚鐵質戒指,在這黑黢黢的屋裡反射著絲絲微光。   林天虞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坑坑窪窪的驛道上,左手抱著那把青紫相間的古樸長刀,右手被一隻手緊緊攥著,手中傳來的細膩與柔和,讓他覺得十分安心。   他轉頭看去,牽著他手的是一位衣著淡雅的女人。   他抬起頭,女人的臉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但林天虞卻清楚地知道,她是一個美麗溫婉的女子。而後他垂下眼眸,發現自己平視時,隻能對齊女人的腰際,她腰間係了一條深藍色的百褶裙,那種藍色好像鳥兒身上的羽毛,被夕陽一照,就會抖出綢緞般柔順的波光。   “娘親,我們要去哪兒?”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林天虞的身體裡發了出來。   過去的十年,林天虞經常會做這樣的夢,夢裡有八歲的自己,有泥濘的驛道,有蟲鳴的傍晚,還有那條繡著孔雀的深藍色百褶裙。   而他隻是這場夢境的一個觀眾,隻是恰好坐在了最好的位置而已。   夏天的傍晚依舊有些燥熱,太陽藏在雲層的後麵,而晚霞又躲在太陽的身下,道路兩旁聳立的參天古樹,像托舉著夕陽的一隻隻手掌。那些夏季裡青草的芳香,被雨後濕漉的泥土味道給沖淡了不少。   那女人突然拽緊了他的手。   “來,跳過去。”女人溫婉的聲音響了起來,   一大一小兩個人,伴隨著孩子歡快又略帶緊張的笑聲,輕盈地躍過了一個水坑。   “我們去一個叫陵州城的地方。”落到水坑對麵,那女人勉強笑了笑,溫柔地說道。   而轉眼之間,陵州城就到了,八歲的小天虞看著眼前巍峨高聳的城墻心旌神搖,那密沉沉的高墻綿延到了地平線的盡頭,一直延伸到太陽落山的地方。   女人拉著小天虞的手,她的掌心冰涼溫潤,讓林天虞在夢境中也覺得安寧,兩人一高一矮並排著前行,等穿過了黑黢黢的城門洞子,才發現城裡並不是繁花似錦,反倒有些方興未艾。   修整得平坦堅實的大道兩邊,大多是些才建好的土屋,而每間土屋的周圍,星羅棋布著用茅草搭成的棚子。若不是有遠處那些深黑高聳的城墻,小天虞會覺得這裡和野外的荒灘別無二致。   女人牽著他,順著這條大道,穿過一縷縷炊煙,越過無數條水溝,直到遇見了一條河。   小天虞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那河水上飄著無數朵白色的蓮花,蓮花中心是瑩瑩發光的燭火。他歪著腦袋,指著遠處在河邊放燈的人群,問道:“娘親,那些人為什麼要在河裡放這樣的白花?”   女人憐惜地撫摸著小孩子的頭,她柔聲說道:“如果有親人過世,家人會為他點一盞蓮花燈,祈盼親人的魂靈能夠找到往生的方向。”   小天虞看著河麵上密密麻麻的蓮花燈,追問道:“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   女人搖了搖頭:“娘親也不知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興許,此處有重要的人辭世吧,所以大家都來送他。”   看了一陣子,天光更暗了,女人說:“天虞,走吧。”   “好。”小天虞乖巧地點了點頭,順從地跟著女人,順著河邊,追著河麵的白蓮燈往下遊走去。   兩人走到一棵參天古鬆下,樹木茂盛的鬆枝伸展出來,形成了一頂傘蓋。   女人蹲下身子,用纖長的手指撩開孩子額頭的發絲,又摸了摸他烏黑的頭發,憐愛地說著話:“娘親去辦點事,你就在這裡玩。”   小天虞抿了抿嘴,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如果天黑了,娘親還沒有回來,知道該去哪裡嗎?”   “知道。”他指了指對麵用柵欄圍成的軍營,營門口守著的兩個士卒一動不動,像兩尊砌在原地的石俑。   “知道該說什麼嗎?”女人抹了抹他短衫上的褶皺,取下自己無名指上那枚普通的鐵質戒指,將它放在了小天虞的手裡,又低頭把他一對虎頭鞋上的泥點細心擦拭乾凈。   小男孩微微搖了搖頭,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麵前這個溫柔的女人。   “如果天黑了,娘親還沒有回來,拿著這枚戒指,去對麵,找一個叫張桂陵的人。”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她扶著小天虞的肩膀,認真端詳著麵前這個男孩,那一對深黑的眼眸,仿佛藏著無限的眷念與深情。   良久,她終於還是放棄了擁抱他的沖動,起身攏了攏耳邊的長發,女人絕美的笑顏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再見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