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如歸去(1 / 1)

藤原物語 西海居士77 12813 字 2024-03-25

曙色初現,鳩山打開房門,走到信子窗前。此時,爬墻虎已遮了半麵窗,幾隻夜蛾在葉間亮翅。不一時,室內響起漱口聲,又響起小解聲。   鳩山癡立半晌,走進廁所,隨後回到住房,隻見外間的食案上擺有幾樣飯菜,阿佳站在一旁。   “這是什麼飯呀?”鳩山問。   “這是早餐,也算夜餐。”阿佳甜甜地說,“小姐說春風多厲,望先生們強食自愛。”   “小姐進食了?”   “夜半時分,阿愚讓我叫廚房的人,哪知那些人都在廚房候著呢,爐火也正旺。叮叮當當一陣子,裝了四小碗、六大盤,用托盤一一捧進小姐的閨房。小姐用了半碗粳米粥,加了一勺味噌。大少太太吃了兩塊手卷,二少太太喝了一碗雜菜湯。大少太太又給大少拿走一包吞拿魚飯、一兜鯛魚燒。阿愚拿出幾雙筷子,讓我們也吃一些。我們爭爭搶搶,貼著碗盤沿,邊吃邊贊,隻想讓小姐再吃一些……”   “如此響動,我竟沒聽見。”鳩山脧起眼,“這食案上的,是你們剩下的?”   “我們幾個人,一人隻吃了一點,誰半夜吃過飯呀?阿昧怕老鼠竊食,讓我用屜子扣上……”阿佳打個哈欠,捂著嘴巴退去。   鳩山枯坐一回,見天色放亮,起身前往議事堂,一路自語:“此時呀,身子不歸己有了,腿腳又收不住,心頭突突的,心裡亂亂的,怕有不可逆料的事情發生,即便如服部說的那樣,我當真是半仙……哎,已然應許家老了,成不成的,總要回句話,日後好相見。看情形,有所變化,怕又是如我設想的。我設想的是什麼呢?情形朝哪個方向變化了?這孩子冷傲,跟誰也不親,可她並非無情,眼見得鐘情於人了嘛。或許是,服部說對了,家老轉變認識了,至少從門第上。可是,這孩子要是我的女兒,我能轉變認識嗎?我讀聖賢書,奉聖賢教,傳聖賢教,可遇上這種事,我也想好呀……那麼,怎樣才叫好呢?這個孩子呀,讓我掛心了,我分明拿她當女兒了,昨晚她好像把我說服了,那就由她吧,隻要她好——先開花,後結果,為藤原家生一個將種,從而得以中興,名揚天下……”   來到議事堂,但見:義男盤坐在家老專用的錦裀上,挺腰巴肚;一個名叫阿諾的半老侍女跪在茶幾旁沏茶,眼睛溜光地跟義男說話。   鳩山踏上臺階,心中暗嘆:“大少如坐大殿,如王四國,定有變故……”   “先生請進,我正想請教呢。”義男從屁股下抽出一隻薄呢坐墊,拋給鳩山,“我暖過半天了,以免讓你冰腚。”   “呀呀,你看這話說的……”鳩山走上前,跌在坐墊上,探身問,“家老不在?”   “家父回水戶老家了,命我權攝家政。”   “那是幾時的事?”   “那是在後半夜,沒能送行的武士都怨我。我說:‘家父意在攀登築波山,而又誌在登頂,你們誰陪得了?’有人怪我沒攔住家父,我說:‘我攔不住他,築波山的山道會攔住他。’有人怕家父歸音無期,我說:‘家父是帶勇男去的,而勇男是放不下他的生意的。’有人問為何讓勇男隨行,我說:‘我爭不過他,他向來嘴快腿也快呀……’”   “府上在水戶,尚有親人?”   “親人嘛,說有也算沒有,說沒有也算有。”義男嘆道,“我有一個舅父,讀過幾卷書,跟先生似的,也算半個文人。他自從退職,就守著那幾株古梅,圍爐煮茗,寫詩飲酒,別無他求。十幾年前,水戶藩主德川齊昭營造偕樂園,想買他的古梅,說愛那凍蛟脊,愛那珊瑚枝,愛那瘦影疏枝。可是呢,他貴賤不賣,又不勝其煩,於是統統送給舍妹……”   “噢,原是香雪館的那幾株——老瘦,枯淡,奇崛,峭潔,清雅,冷艷,讓人安得不愛?”   “當時,家父對舅父說:‘奇樹難得,請你出價。’舅父說:‘辱在至親,怎好談錢?又何況,愛梅之人,眼中無他物。’家父說:‘給你幾車糧食吧。’舅父說:‘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隻要還能走路,哪裡找不到吃的?’說罷,唱起《拾穗之歌》。家父無法可處,每年送他一身棉衣。他收到棉衣,從中抽取棉花,換酒換茶,一天一把,讓棉衣變成夾衣。隨後,他又截取夾衣,換酒換茶,一天一寸,讓長褂長褲變成短褂短褲。兩年前,我去看他,帶去一簍豆油。他說:‘外甥,我有油,讓你一看。’說著,拿出一隻瓷瓶,內有一汪油。此等之人,一再施與,從不索取,當今有幾?我有三個叔父,全是低級武士,可他們以忠臣良將自居,聲言:‘食人水土,自當為人盡命,火裡火去,水裡水去!’德川齊昭辦弘文館,建鄉校,修稗倉,他們也想分領事務,於是請家父說項。可是,家父身為一國家老,哪敢勾通他藩?他們死纏爛打,家父才給齊昭去了一封信。後來,齊昭因鐵炮齊射事件獲罪,他的近臣都受到處分,那三人因喪權辱國被砍頭。他們的家人罵家父坑兄滅弟,一求賑濟,二求救濟。家父說:‘我的祿米也是有定額的,我也有一家人,又是一大家子人。藩庫的銀子,都是成錠的,可一錠也不歸我有,挪移一錠也是罪呀!’大姑媽要錢不得,索物不成,也不跟我家來往了。她說,家父是一條老熏腿,狼也不下牙。二姑媽從沒罵過家父,因為她是聾啞人。這一次,家父帶去一包銀子,各家散一散,才可能有人理,可那幾些銀子也是勇男的,從商鋪支取的。勇男跟家父回老家,也是怕家父亂給一氣,見不得人家苦狀,聽不得人家苦聲,總想有個來回點,生怕有去無回,肉包子打狗……”   “家老臨走,沒說別的?”   “家父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義男笑了笑,“對了,家父臨走前,托先生到京都城提親,對方是那個名叫藤原落照的侍衛官。”   “唔……”鳩山心中咯噔一下,“事大任重,勢難承當。”   “先生不去,我去,不過跑個腿,也就說句話。”   “我年紀老大,隻聞鳳求凰,不聞凰求鳳。聽聞此事,京都定有人講:‘栗原家老的閨女想漢子了,急等著解懷呢!越西藩沒男人了,非到都城求援不可了!’幽居深宮那些年,我時常聽過此類坊間語。我又發現,越是勢要之家,家中醜事越是傳布廣,是故醜事出大家。更何況,栗原家在京城有血仇,當年的那場戰鬥似乎並未完結。”   “對門火燒山,與我不相乾!對藤原落照來說,給個花媳婦不要,豈不是傻蛋?”   “大少心胸如此寬大,何愁婚事不事?啊,月滿天心,花照秦樓,我預先道喜了!”   “哈哈,先生等著吃喜酒吧!”   “可眼下,我們急於回江戶。”鳩山嘆道,“家老外出,別管何處去,有一個心思是確定的:與我們兩不照麵,以免尷尬。”   “嗯,朋友不說透,說透沒朋友。”   “請大少速派一輛車,送我們到京城即可。”   “那麼急呀?火燒眉毛了?”義男想了想,對阿諾說,“你命幾個老家臣……”   “我?”阿諾苦起臉,“大少試想,他們有誰聽我的話?”   “怎麼成了你的話?那是我的令!”   “派什麼車呢?”   “唐車呀!”   “家老不是坐唐車走的嗎?”   “噢……既是走長途,不如坐牛車。農家有話:鐵驢銅騾紙糊的馬,驢騾累死比不過牛。”   “多謝了。”鳩山欠身道,“另求大少,指條近道。”   “翻越小倉山,走出嵯峨野,即可到達京城。嵯峨野上,沿途多有神社和寺廟,計有野宮神社、常寂光寺、落柿舍、大覺寺、二尊院、化野念佛寺,都可留宿。那裡的法師,據說有染塵人一休法師的弟子。我在鄉下過冬夜,時常聽人念書,書名叫《好色一代女》。書上講的是:嵯峨野上有一座庵堂,名叫好色庵,有一名老妓借居。那老妓本是宮中女官,因私接外官被逐,從此以賣笑為生,直到賣不動……”   “當初,大少帶我們來,走的是另一條路。”   “那是一條土路,坎坎坷坷,先生們沒少叫痛。服部先生直叫尿泡痛,下車放了幾回水。先生你下車後,一趔一趔的,像過門三天的新人……”   “這回不怕了,哪怕顛散架!”   連疇接隴的田野,高低不平的土路,一駕牛車疾駛,載著鳩山和服部。傍晚,接近京都城西門,門內吐出一列長長的送葬的隊伍——有誦經的法師,有抬棺的粗漢,有打引魂幡的男孩,有捧紙花瓶的女孩,以及一眾哭哀者。當下,鳩山心下淒然,不覺淚下,可服部注目觀看,又指指點點。傍晚時分,牛車才穿過西門,夜色中把鳩山、服部卸在一家小旅店,然後返回鐵甲城。   當下,鳩山問老板娘:“住一天幾何?住一宿幾何?一宿的店錢是否包含夜餐和晨餐?”   “小店是栗原家的本錢,太太們盡管吃住,不用拿錢。”老板娘笑道,“但不知,太太們是先吃飯,是先洗臉。”   “吃飯!”服部叫道。   “那也是一把火的事。”老板娘一邊生火,一邊說,“小店的客人,見食就吃,哪管冷熱?在冬天,他們自己燒鍋,誰讓店裡隻有我一人操持呢?喂,那位胖太太,勞駕你,往鍋裡添瓢水。像這份的老乾柴,一捆也不值一個錢,隻是春季沾貴。你們坐的那輛牛車,趟趟給我捎乾柴,那也是車夫沿路撿的。這一次,乾柴沒有,濕柴也沒有。下次呀,我要問那老賤人:‘喂,你是真老了?你是彎不下腰了?哼哼,敢跟我拉硬屎,沒你的好果子吃!’老賤人敢回嘴,我搗他的嘴,塞他的嘴,用這根燒火棍……”   “要淘米嗎?”服部問。   “米飯早蒸過了,隻要餾一餾。”老板娘笑道,“下午我蒸了一鍋紅米飯,來了一屋客人。正吃著,有個家夥說我:‘你淘米之前去茅房,也沒見凈手呀。’這話一說,別人扔下飯碗就走,碗裡都剩了一大些。哎,當初我也想凈手呀,可哪隻水盆沒油膩呀?”   “我們也不吃了。”鳩山說。   “我們也不洗了。”服部說。   “那就上宿吧,請隨我來。”老板娘站起來,拎著兩隻箱子,領頭走進後院。   西南角有一小間木屋,門縫卻有一指寬。老板娘連踹三腳,才把門踹開,險些把木屋踹散架。   “屋裡有味呀,”服部嗅了嗅,“原是茅廁吧?”   “原是夾巴道子,有人夜間來撒尿,都跟泄洪似的,太太想也見慣了,所以那般明白。”老板娘放下箱子,點上油燈,自去。   服部坐在鋪上,問:“姐姐,我們得了幾兩銀子的束脩?”   “那件事嘛,義男沒提,我也沒問,論說歸他提……”   “我的個姐姐,我一個人的親姐姐!”服部恨恨連聲,“明天殺回鐵甲城,質問那小子:‘你當我們是傭人?傭人有不拿工錢的?像我們這樣的傭人,你家能雇起嗎?叫來就來,叫走就走?你即便是朝中貴官,自量有資格使喚我們嗎?’哼哼,但凡一句答不上,打他個爛狗頭!”   “我以為,修己安人——想想如何回江戶吧。”   “老女歸宗,又是二趟,不能想呀。我們這一趟呀,到底是什麼運,你也沒算到吧?哎,讓我說呀,吉兇悔吝生乎動,一在當初,二在現在……”   “論堅忍,你該在我之上。”鳩山正色道,“從平安末期,到鐮倉初期,日本隻有一家上忍,那便是你服部家。”   “哎……”服部輕嘆一聲,流出淚水,“看你這般堅忍,比我更甚,我反而忍不下了。”   “何必哭鼻流水的呀?我們明日進宮,求見犬抱掌侍。據說,犬抱掌侍現已隨侍女院娘娘,即今上天皇的生母,這時她正想有人求見呢。”   “要去你去,我的心傷不起了。”   “有道是,富貴不離其身。身無路資,如何回籍?在城西門外,我注意到,死人同樣需要路資。我又注意到,在那長長的送葬隊伍當中,並沒有一個遺屬。可見,一個人無論生死,沒錢都行不通。回到江戶,我們再事教書,也算有資歷的了。你問:‘我們有何資歷?’我說:‘我們在越西藩栗原府上執教,資歷還算淺嗎?’你問:‘再遇上信子那樣的一個學生呢?’我說:‘那樣的學生,休論高低,天下有幾?’”   “你總算明白了,神機妙算呀!”   “上過幾回當,失過幾次手,也該經心了。”鳩山理理鬢發,“到目前為止,受窮也罷,受難也罷,我們無愧於良心,無愧於身份。”   “的的確確,有根有據,有根有底,真實無虛!”服部連連點頭,“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也是宮中最看重的!”   “我相信,信子直道而行,不會有辱師門。”   “那是定而不可疑的,猶樹之不可拔,如山之不可移,她是我們兩位大師調教出來的嘛!”   “主要在你。”   “主要在你!”   “哎,這是互相打氣,是互相指責?”   “我們兩個呀,細論起來呀,也是一般般,再普通不過。”   “可是……今一天,信子又是怎麼過的呢?”   “離別僅有一天,我就想她了。”服部嘆道,“這孩子不拿東西當好的,隨意送人,不然她的閨房也成古董店了。有一次,我教她沏茶,拿起一隻瑪瑙壺,摩摩挲挲的。她說:‘先生既愛,不妨自用。’我聽了,隻是笑,沒說話,似乎發傻了,不敢相信嘛。她又說:‘看來,這壺不是真瑪瑙的。’說罷,示意阿愚拿走。阿愚問:‘能送給我爸嗎?’她說:‘隻要他要。’又有一次,她打碎一隻瓷碗,好像打碎我的心。阿昧拾瓷片,我也想揣一片——那可是鈞瓷呀,貴比黃金呀,正是行話說的: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   “你原是這麼想她的呀?”   “我是說,我們此來,可謂躲雨跳到河裡,我也沒索回那本書。”   “那本書是你的枕中秘籍,讓某個侍女拿給信子了,可你不敢承認那是你的。”   “我們臨來,至少該跟她道個別呀。”   “或許,她已經忘記我們了,她心中隻有她的事業呀。”   “身為女子,有什麼事業?”   “她將乾政,而一不求名,二不求利。憑外貌,憑才華,她生在天朝大國,早給選進宮了,封為妃了,現時已是貴妃了……”   “想想我們如何進宮吧,如何麵對犬抱掌侍吧!”   “匯報業績,為信子先容。”   “出宮以來,我們輾轉東西,既沒得到東西,也沒創造業績。”   “我以為,我們也是有事業的,而我們的事業是建立在信子的事業上的,也是通過信子最終推向輝煌頂點的,那種事業也是金錢買不到的……”   “姐姐,錢是硬的!”   “昨夜小夢中,我為信子以及她的親事卜了兩卦,得到兩個不是卦辭的卦辭,分別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得失一朝,而榮辱千載,實萬世無疆之休,蓋千載不逢之會。’”   “等到藤原家中興的那一天,但願信子想到我們姐妹。”   當天午後,信子醒來,連喚幾聲,沒喚來一名侍女。她踏著木屐,來到庭院,停在魚缸前,見魚缸中現出一位蓬頭亂發的美人。   “咦,貌如小獅子!”信子嘆道,“慵倦而坦然,饒有婦人意味,又所謂: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香雪館內,到處是足跡,難以離舍了。它的新主人,自顧風前影,但願想到我,從而懷思我。”   這時,一名小侍女跑來,為信子撐起紙傘。   “正想曬曬太陽呢。”信子說。   “那怎麼可以呀?”小侍女笑道,“這樣的大太陽,又是這樣的大日子……”   “我見過你嗎?”   “小姐問過幾回了。”小侍女苦苦臉,“我叫阿鬆,是來打雜的,我爹是府上的花匠。小姐呀,請你記住我的名字,不然沒人可用了……”   一語未了,大少太太跨進大門:“妹妹起來了?我讓阿鬆過來幾趟了。”   “我的侍女呢?”信子冷起眼,“為何一人也不見?”   “我看妹妹嫌亂,給她們放假了。對那種假小姐,妹妹萬不可嬌縱。在我娘家,那麼大的女子,早嫁人了,孩子也一大串了。”   “跟你似的?”   “侍女怎能跟我比?她們一個壞過一個!”   “哎,我是栗原家最壞的人,下生克死親娘,受外婆詛咒。可惜的是,我沒夭折,也沒少亡,以致人嫌人棄……”   “這話有點毒,我可吃不下。”   “你有何事?”   “我帶妹妹去花園,拜見你兄長義男君。”大少太太賠個笑臉,又命阿鬆,“快打一盆溫水,請小姐凈麵!”   “你一來,吆三喝四……”信子背過身,“你的臉色,黃如煙葉了,還在吸煙呢!”   “哎,三十歲一過,頓成黃臉婆。”大少太太嘆道,“我也想學妹妹,翻翻書本,捏捏筆桿,無奈千懶百慵。”   “孩子們呢?”   “男孩學種地,女孩學裁衣,都長大了嘛。”   “為何不讓他們讀書識字?”   “公公說讀書人不可控,所以越西從不辦學。”   “叫義男過來!”   “義男君官位不高,提升可能也不大,他也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呀,況是妹妹的長兄。將來,妹妹把丈夫貶進泥裡,自己又能高到哪裡去?”   “陪我去見義男君!”   “你眼中有長兄,我願為你當侍女。”   此時,花園的祭臺上,義男正跟兩個男人飲酒。那兩人見大少太太恭順地跟在一位女子身後,料定那女子是信子,連忙折身開溜。此時,義男敞著懷,撓著癢,雙眼涎睜,猶自涎言涎語。   信子走近祭臺,嘆道:“袒胸露乳,脫帽露項!捫虱而談,旁若無人!”   “啊哈,小妹你來了。”義男睜開眼,“你慣用怪詞、刁詞,可我要是來上兩句,隻怕你又聽不得了……”   “又說多了!”大少太太喝道。   “是說多了,喝多了嘛。”義男下巴一擺,甩出一條黏涎。   “家政托付於你,父親已是失策。”信子嘆道,“你渴望進取,自當以此為契機,博取清名令譽。藩府一事沒有,你也該侍候門墻,可你賴在家中,又勾結外人。”   “那兩人是父親的老部下,算是看著我長大的。”   “鼠狗輩,我認得。”信子冷笑道,“多年前,他們因糧倉盜竊案,一個剖腹未成,一個斥逐遠地。從此,一個潛骸窩影,一個潛形匿跡。到如今,又來栗原府上作祟,求你翻案!”   “鐵案如山,不是我能推翻的,人家也沒那意思。”義男說罷,又灌了一杯。   “這壇清酒,是他們湊錢買的吧?為了你,他們願豁出命來吧?唔,美酒美言,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之不疑……”   “這話更怪了,幸而我醉了。”   “當權之人,立功在前,諛言從後,而晚年昏聵,至於昏亂。可如今,你當權了嗎?立功了嗎?此案是父親頂著各方壓力辦成的,有的壓力來自幕府。這兩人與父親結下血海深仇,還將世代為敵。引狼入室,此患非輕;以敵為友,為禍無窮!”   “你言重了,書讀多了嘛。”   “錦裀為大將軍所賜,你也敢坐!祭臺是祭祀上蒼的,你也敢登!”   “我嘛,坐不爛,也跌不下。”   “啟而不發,油鹽不進,刀槍不入!”   “我隻知,去京都提親,是兩頭賺的買賣。”義男笑道,“本來,我想親自登門,就說:‘小妹粗家,竊慕盛德,欲托良緣於君子,如何?’聽聞此言,料藤原落照也不會苦辭。可是呢,我身為你哥,不宜親自登門,所以把活派給那個放心單位了。”   “據我了解,你的放心單位是廚房。”   “是啊,那裡有一位乾員,我的內兄。”義男正色道,“你以為,婚事一提即成?我的原則是:既成其好事,又不失體麵。婚事議定,婚期也未可定。”   “別忘了,一年之計在於春……”   “容我插句話。”大少太太含笑道,“待嫁的女子,即便心急如火,臉上也不可顯出來,言語中也不可帶出來。”   “那不過是俗家女子的佯羞詐愧。”信子冷笑道。   “我栗原家打發女子出門,自當上規模,上檔次。”義男傲然道,“一般武家置辦嫁妝,局限於日用品,又是擺在明麵上的,以便讓人一見喝彩。我家不同,因為我家是栗原家,而栗原家是越西藩頭一份人家。所以,我家置辦嫁妝,既像展示戰利品,又像轉移財產。為此,我將動用各類能工巧匠,窮其奇思妙想……”   “不憨呀。”信子笑道。   “說我憨的人,看到的隻是外皮。父親臨走,沒下指示,是隨我之意。現在,我的計劃正在同步實施,可謂有裡有外,有公有私,有明有暗,總之讓你心不想也事成……”   “等千妥萬當了,我也老於深閨了。”   “妹妹呀,”大少太太笑道,“哥嫂沒旁的想法,隻想多留你幾天。”   “你們推三阻四,我裸身出門!”   “這種事,你做得出,沒人懷疑。”義男苦笑道,“可是,請你摸著心窩想一想,那樣做能對起誰。”   “你們趕走我的先生,我的侍女,隻為讓我束身受命。父親把家政托付於你,也把我的婚事交付於你。我一日不嫁,父親一日不回。而你,得拖一天是一天,以招權納賄,固位自衛。為一私之念,為一己之利,你願父親一去不回,以便代拆代行。更便計者,國中少了勇男,你也少了一位競爭者。然而,根據書本經驗,我看你先失一著。試問,勇男放下生意,隨父遠去,究為何事?答案是:鞍前馬後,左奉右承,寵信日固,讒言日進……”   “真是這樣的呀……不得不服呀!”義男驚嘆。   “如今,你身為留守,是否盡職?審時度勢:父親的地位是否已經動搖?主上對父親是否信任如昨?軍權是否交與別人?哼哼,設有片紙出於藩府,我屬無噍類矣!父親負氣出走,已然鑄成大錯,你豈可錯上加錯?”   “哎,我隻想著你的事了,心思沒用在那上頭。”   “一切從快!”   七天之後,信子做了藤原家的女主人,援例稱夫人。   洞房花燭夜,信子身著白無垢,端坐白紗帳,宛如神話中的姑射仙子。賓客們貪看信子,久久不願離去。信子困氣上來,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儼如一具裝殮過的屍首。賓客們見狀,變色動容,自覺散去。   落照關上大門,軟怯怯地來到洞房。此時,信子已然入睡,鼻息勻和,而睫毛微顫,好像進入美甜夢,遇到小歡喜。落照拿條被子,想給她蓋上,又想把她蓋醒。這時,窗外傳來一聲籲嘆。落照奔到窗前,見院中四下無人,聲在樹間——幾棵森沉的老桐樹,在明亮的月光下,顯現如漆的身影;在清冷的夜風裡,枝磨葉擦,吱吱吱,沙沙沙。   次日,信子醒來,見窗紙泛白,落照睡在床前的地板上——上身側翻,兩腿斜分,右臂前指,左手護心。   “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便是京都的武士,皇宮的侍衛官,藤原家的男主人!”信子嘆道,“睡夢之中,依然不忘使命,可謂夙夜匪懈。看他的姿勢,既像奔跑,又像出擊,又像奔襲。嗯,如果頭顱仰起,怒發沖冠,那就更有氣勢了——正義在手,仇恨在胸,滅此朝食,痛剿窮迫,氣吞山河,餘勇可賈……可是他,垂首塌翼,似乎在追拿一名空頭冤家。而左手按在心口上,好像背後中了一支冷箭,倒地而亡。是啊,他是在退卻中被射殺的,被己方的監軍射殺的……”   其實,落照一夜沒睡。聽到這裡,他起身坐起,仍舊不敢抬頭。   信子笑問:“地上睡,更舒服?”   “我呀,長年打地鋪。”落照搓起臉。   “那麼,這張床是為我而設的?”   “做媒的說,你纖纖弱質,在家臥的是繡榻。我不知何為繡榻,隻好攢造出這麼一張木床。我把新房安在這排房子的西頭,圖的是西曬,圖的是乾爽。夏季到來,我們可到茶室居住。茶室的屋頂是雙層的,墻壁又帶夾層,所以比較涼快。新房本來是一明兩暗,但為了通風透光,我把隔屏移除了。東邊的盥洗室,本是兩間,隻因暗間潮濕,易生草蟲,我把大槅扇拆除了,兩間合為一間。從前,內眷住在後院,隻因陰氣重,十幾年沒人住了。至於中院嘛……”   “原來有三進院子?”信子起身道,“喚我的侍女,為我梳雲掠月!”   “那兩名侍女,忙活一天了,多睡一時是一時呀——將人心比自心哪。”   “那麼,請帶我走一走,讓我認一認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