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堂坐北朝南,西部有一條過道,連通三進院子。前院為主院,正房高梁大脊,飛簷鬥拱,長廊凜柱。大廳居中,是舉行典禮和接待貴賓的所在,帶有抱廈。抱廈前有六棵古桐樹,分列兩旁。大廳東有客堂、茶室、武備室;西有主人臨時居所,內設臥房、盥洗室。西廂有廚房、雜物間、廚臥,東廂有警衛室、家臣室、養育室、儲物間。中院有幾間客房,又有東西屋。客房大小不等,門上繪有仕女像或武士像。院中有一方石池,兩丈長,一丈寬,整塊花崗巖鑿成,邊沿雕有荷花圖案。後院有幾間瓦房,墻壞頂漏,房前有幾樁樹墩,吐著樹舌。 落照導引信子,轉了一遭,又說:“夫人看了,有何感想?” “祗敬不暇,何敢置評?”信子嘆道。 “我的朋友高倉傑秀,此前下過評語:‘廊柱大漆斑駁,檁梁彩繪剝落。庭宇蕪穢主人懶,甬道委碎債主多。’” “不用人說,我自有眼。” “這所房子,我們有居住權,沒有所有權。八杉營長說,等藤原家絕戶,收歸公有。” “此人要是千年王八萬年龜,興許能等到那一天。”信子哼了一聲,“同道堂自從落成,維修過幾次?” “西邊的過道上,原有一道走廊,繪有《長門征戰列圖》。先父婚前,為翻修正房,拆除走廊,構件用到正房上。地磚起下來,重鋪了前院的甬道。影壁、儀門、花亭本是木製結構,隻因等錢用,統統送進大貨場。如今,我想復新,也想重建,隻是找不出錢來,實在沒有可拆的了嘛……” “我想的是,順其自然,以勗後人。讀書觀史可知,衰門子弟大致有兩種未來:一是銳挫望絕,自暴自棄;一是踔厲奮發,立身揚名。我相信,藤原家的後人見此景狀,當思振作。破家值萬貫,應作如是解。”信子走到桐樹下,嘆道,“歲老彌根壯,陽驕葉更陰。我猜,八十大人學步之時,桐樹已是吐葩揚榮,布葉垂陰。八十大人稍成童,在樹下觀書習文,時有輕風吹動額發。八十大人居官之後,桐樹早送晚迎……” “八十大人罷官之後,憂憤而死。”落照悲聲道,“十年前,桐樹尚存七棵,那一棵讓人伐了,讓我賣了。當時,樹身臥地,沁出一灘汁液,又紅又黏……” “今天不談這些了。” 回到新房,信子卸下白無垢,換上便服。 “你便衣素服的,才讓人親近呀。”落照嘆道,“可是,我還是不敢確信,眼前這位佳人是我的夫人。哎,你陵露而下,又恐乘風歸去,回到那瓊樓玉宇,舍下我一個窮武士……” “世間美事,多為利祿所玷。” “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我也沒那種顧慮了。”落照低下頭,“那一天,我掃墓歸來,枉自怨嘆:‘那樣的一位小姐——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顏,是你該看的?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為何作非分之想?人間百病,相思病最重,正是那句話:醫生和草津的溫泉都治不了相思病。喪偶之後,自認此心已死,哪知死灰復燃……’晚間,見星光葉影,又想起《古今集》上的那首戀歌:‘若說未見誠已見,已見卻如猶未見。無端備嘗相思苦,盡日空望碧雲天。’坐在抱廈下,等月升風起,才起身回房。臥下之後,又覺室內來風,被中進風——下午的那場狂風仍在心裡刮呀。神思恍惚之際,見你坐在玄關,舉頭望天,心想:‘獨孤求偶,至於精神惑亂,也是有的。’古人的那首《鳳求凰》,道出我的心底事:‘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我從不獨酌,那夜卻偏想多飲,奈無酒可飲。次日進宮,一搖一晃,尾發又像雞尾毛,讓稻葉判官訓了一頓。我是吃慣氣的,當時卻想跟他乾一仗。忽一日,做媒的跑來:‘藤原家的大人呀,救救栗原家的小姐吧!’我心裡說:‘以此自救,不亦可乎?’” “如今看來,我選對人了。” “做媒的又說,你當我是青雲器,可我說,我自認,我不是……” “但求身體康健。”信子眼簾一垂,昂起頭,“作為同道堂的新任女主人,我重任在肩,首要之務是追薦列祖列宗。” “大廳的神龕,隻有近兩代的神主。” “我藤原家傑士輩出,布在方策,史載有名。”信子提聲道,“興滅繼絕,必崇祀典!溯本追源,必薦遠祖!” “那麼,我找一找,續上幾天假。” 此後的幾天,落照在家搜羅神主——從衣櫃下抽出兩個,從柴房扒出半筐,從承塵上找到一抱。這些神主,有的深受壓迫,彎曲變形;有的久受冷遇,積灰難刷;有的字跡不清,木質糟爛。信子看了,說:“人名不全,事跡又不清,隻有從史籍中查找了。” 臥房內,櫸木大案上,擺放著幾摞史籍。信子麵南而坐,有如一位嬰城自守的女將。天氣漸熱,兩個侍女——阿梅、阿蘭輪番為她搖扇,時常搖到下半夜。 這天夜晚,落照酒後回家,洗過涼水澡,仰臥在床上。 信子一身薄紗,伏案翻查資料,高燈下有如一尊玉雕。阿梅站在一旁,搖著長柄扇,嗬氣連天。 半晌,落照起身道:“阿梅呀,你睡去吧。” “主人哪,我不困……”阿梅懶懶地說。 “我困了!”落照接過長柄扇,“出去吧,帶上門。” 阿梅走出房門,油燈一下讓落照扇滅了,信子大叫:“總算找到你了!” “找到誰了?”落照驚問。 “藤原義的第十三代孫名叫藤原劍,第十四代孫名叫藤原號。這兩代還有所作為,其後幾代湮沒無聞。追到一位名叫藤原光的,我才恍然大悟:這前後八代主人的名字,取自《千字文》上的一句,道是:‘劍號巨闕,珠稱夜光。’如此一來,中間幾代主人的名字也就不求自現了。”信子緩口氣,“然而,藤原光及其以上幾代,名字各有一字。那麼,其下幾代名字,是從哪一代改為兩字的呢?” “死過的人,又是古人,王法不追究,你又何必細究呢?我看哪,可以從《千字文》上隨意抓取幾個名字,比如驢騾犢特……”落照頓了頓,冷聲道,“他們是我的先人,我也不好說別的,隻願他們多積好子孫。” “那麼,我代他們送你一句話:小子勉乎哉!” “夜深人定了,我們何不一效於飛之樂?” “祖宗在前,斷乎不可!” “孳衍後代,非此不可,也是祖宗所願呀。” “等諸神歸位,再齋戒百日!” 秋風起,諸神歸位。那些神主在神龕擠不開,又占了一條幾案,兩邊懸有皂色的招魂幡,上書:“神歆其祀,祖考來格。”信子計劃,除夕前舉行祭祖大典,屆時邀請藤原家的一眾親友參加。 這一天,落照休假,與信子並坐。信子剛提起祭祖一事,大門外傳來哀戚的歌聲。 吉野象山間,巨木高千尋。 群鳥啼枝頭,喧鬧聲入雲。 河灘清且澈,上植楸木林。 夜深萬籟寂,驚聞千鳥鳴。 信子聽了,沉吟道:“溫柔繾綣之曲,奇崛壯浪之聲。行腔起韻,低回婉轉,平淡不涉於流俗,奇古不鄰於怪僻。揣想其人,想必是,冷麵如鐵,眉骨聳拔。” “此人叫德生,我的舊仆,你見過的。”落照笑了笑,“他辭工之後,在我家大門斜對過開了一個餡餅店,隻因聽信這樣一句話:‘天上不會掉餡餅。’這話給他的啟示是:餡餅是世間美食,天上也不常有。店麵一間,居室一間,後麵還有一甩。那個所在,本是同道堂的馬廄,下有一口水井,後來八十大人命人拆馬廄,填水井。你嫁來後,德生對我說:‘小人辭工開店,也不算離門離戶。至於租金,主人說多少是多少,小人如數按期上交。’我說:‘幾年來,我沒給過你工錢,怎能收租金呢?’餡餅店開張時,我送他一隻銀漆的招財貓。那隻招財貓,出自越後屋,有半人高,胸掛銅鈴,右爪高抬,樣貌可愛。我又對他說:‘貓有幾德,比如警覺、機敏、自尊,而這隻貓是石質的,寓意是長生遠害、福澤久遠。’德生把招財貓安放在店門外,每天早上擦拭一遍,用那乾鬆的甲斐絹。他的餡餅是烤製的,以蔬菜、蝦仁和木耳為餡料,淋以熱油,麵皮焦脆,香氣撲鼻。可惜,生意一直冷清,隻因德生是賤民,人說他不潔不凈。” “他是哪裡人?” “他是和歌山人,前夫人帶來的,其時不過十歲。”落照嘆道,“前夫人去世後,他並沒回鄉,隻為照管我的起居。現在,我有人照管了,他卻沒有照管了,難免窮唱。待到冬天,北風割喉,怕要變成寒號鳥了。” “當初,八十大人為何填那口水井?” “我家東邊有條河,名叫稻川。稻川外是皇家大倉——圓圓的糧倉,分散排列,遠看有如蘑菇叢。月中三旬,大倉碾米,照例將一些稻糠倒進稻川。稻糠順著稻川,漂到加茂河,喂養小魚大魚,以示皇恩浩蕩……”落照支吾道,“近河的那些女仆,在那口水井旁,常開井戶端會議。每到那個日子,大家便去撈稻糠,也有人跨過玉帶橋,到碾房討稻糠,而那種稻糠中有稻穀……” “稗說瑣語——龍虎營格局如何?” “龍虎營的街巷,形如象棋棋盤,南半部橫五縱九,北半部橫五縱九。同道堂前的這條街,名叫橫一通,也是龍虎營的中軸線。同道堂之外,每家各有一個小院,淺房窄屋。同道堂位於橫一通的東端,營部位於橫一通的西端,也算遙相呼應。橫一通中段,靠北有一處神社,祭祀本營歷代軍神,名為龍虎神社。神社正門是一座鳥居,沖天式樣,條石結構,宏偉壯麗,俗稱牌坊。牌坊後麵,又有一座春日大明神的鳥居,而春日大明神是藤原氏的氏族神……” “說到正題了!” “當年,獨步大人為了保持本營戰力,立下幾條營規,比如聚飲者逐、參賭者逐、私鬥者逐、納妾者逐、嫖妓者逐、通奸者逐、三代無軍神者逐、失去皇差者逐。年多歲久,有幾條營規沒變,比如納妾者逐、嫖妓者逐,因為薪俸一降再降,家家致貧。那些有錢的,比如高倉家、高野家、中川家、東鄉家、西條家、宇垣家、石原家、吹越家,相繼離營別居,營規也無從約束了。” “高倉家現居何處?” “高倉家現居頭町,有幾家店鋪,那也是高倉夫人的陪嫁。” “我沒那樣的陪嫁,你也沒那樣的福氣。” “可我得到你,自感豪奪天下!”落照仰身一笑,“高野、中川、東條、西條這四家,現居二條町,各各聚族而居,家族間又交互聯姻,號稱四大家族。那鎮撫一方的二條城,算是坐落在他們的地盤上,所以四大家族沒出大官。宇垣、石原、吹越三家現居古城町,房舍相望。三家的戶長誌趣相投,以文相交,自稱理論家,實為理論皮。有條營規,不合情理,如三代無軍神者逐。論說,軍神之號,是授予戰死者的。然而,軍人上戰場,非戰死不可?為當軍神,即便得勝,也要自刎?如果三代之內沒遇戰事,又當如何對待?有的營規現已失效,如失去皇差者逐,因為有不少人到所司代及其下屬部門供職,而三木家和土井家在二條城供職,已有兩代了。” “所司代和二條城都聽命於幕府?” “所司代是幕府在京都的代辦機構,職責是向朝廷轉達幕府決策,監督朝廷與關西各藩,掌管京畿治安,下轄京都、伏見、奈良等幾個町奉行,代管檢非違使廳。二條城本是德川家康的行轅,但自三代大將軍家光之後,至今二百年,沒來過一位大將軍。德川族人春季來京都,遊觀禦柳,借機索取財物。二條城窮於應付,每任總管撐不過三年。現任總管牧野大人,為泥補歷任虧空,處處抓權,手伸到二條城外。現任所司代脅阪大人,省煩從簡,任其所為,又讓牧野大人協管檢非違使廳,管理九町一營的治安。這九町,有二條城町、古城町、矢幡町、頭町、西夷川町,等等。這一營,即龍虎營。牧野大人名為協管,實為專管,又什麼都管,當真叫總管。” “此等情勢下,八杉營長又有何作為?” “營長的職責,本有三大項:一是加強戰備,比如組織軍訓,打造、修理、保管軍械,輸送兵源;二是主持軍神祀典,存恤軍神家屬,為貧困戶發放救濟糧;三是懲處奸惡,緝捕盜賊……” “職責重大!” “但是,長年沒有戰事,戰備鬆如皮條了。朝廷認為龍虎營失去了軍事性質,有意裁撤。軍神祀典,禮儀繁縟,非神官不能操作,營長隻能陪祭。”落照苦笑道,“目前,營長的職責隻有發放救濟糧一小項了,八杉營長視為鐵規,盡力維持。此老口吃,講小碎句,也沒幾句可信的。” “本營有多少人口?” “那誰統計過?本營創立以來,人口連年增長,而各家住的還是那個小院。為此,八十大人增訂一條營規:長子繼任戶長,同時承襲戶長差使。其他子弟年過十五,必須離家,並且必須離開龍虎營。說來也巧,這項營規實施後,京都大旱,龍虎營北邊的大水塘乾涸。那些所謂的其他子弟,紛紛前去,填土夯基,搭建房屋,擺攤賣貨,很快形成一個市場,人稱臭市。他們成了小商販,又以武士自居,又說臭市歸屬龍虎營。他們閑來聚談,大講那場出征長門國的戰例,歸結為:勞師襲遠,百戰之餘。他們又誇耀各自祖先的戰績:‘我老祖是第一個摸哨的!’‘我老祖是第一個破營的!’‘我老祖是第一個登城的!’‘我老祖是第一個捉到大名的!’殺敵場麵,讓他們講得尤為豪烈——大刀揮舞,如同砍瓜削菜。” “此所謂,飾說剽掠,借為談助。假如唇舌可以殺人,那他們天下無敵了。” “龍虎神社曾有一位老神官,當年勸我向學,又說:‘不要爬樹,不要遊泳,你是同道堂的小主人哪。人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拱木不生危,樺柏不生埤。’後來,他又勸我奉天法古,遺形藏誌,安貧樂道,並引用古語:‘寧可清貧自樂,不作濁富多憂。聖人貴於謀始,智者察於未形。禍起隱微,危生安逸。’那時,神社後院有澡堂,男女共浴,也不收費。老神官過世後,兩位小神官不準男人洗浴,隻準女人洗浴。哎,東方日頭一大堆……後來,女人也不去了,澡堂也辦不下去了。有人勸八杉營長接辦,可他說:‘我要接辦的話,每人每次收取十文錢,不論大人小孩。’算來,這個價比臭市的澡堂超出三文錢,比頭町的澡堂超出一文錢……”落照搖搖頭,“你看我,頭上一句,腳上一句。” “你的口述,加上手頭資料,夠我編一部《藤原世家》了。設或材料不足,可添加野史與神話。想來,聖人化育黎民,往往托於異端,而望梅止渴,也不為騙人。定稿之後,你抄寫兩部,一部自存,一部送人。” “我照辦。”落照欠欠身,“連月來,你埋頭寫作,風鬟霧鬢,也該梳回大妝了。” “可是,那兩個侍女,哪知什麼叫大妝呀?” “十巧九熟,熟能生巧,而重在指導。” “那麼,你指導她們擺設用具。” 一時,信子走進盥洗室,見窗下擺著一架插屏——上部是一麵大月鏡,珠花環繞,下部是一個古木架,玲瓏透雕。插屏前,是一長條白羽坐墊,周邊放的是梳頭和搔頭用具,以及香粉罐、胭脂盒、漱口杯、洗臉盆、熱水桶、涼水桶。 這個阿梅正是那個小侍女阿鬆,這個阿蘭本是栗原府大廚房燒火的丫頭阿胯,兩人的家都在芝緣町。信子以“梅”“蘭”為兩人改名,想日後再收兩個侍女,湊成“歲寒四友”。此時,阿梅、阿蘭侍候信子梳大妝,笨手笨腳,好在信子預期不高,要求不嚴。 半日,阿梅說:“夫人坐了一個時辰,怕是早已生厭了。” “主人身為皇室爪牙,我理當用心修飾。”信子正色道,“你們是我的侍女,也當注意生活細節。比如,每人兩塊拭巾,一塊拭上身,一塊拭下身,既不可亂放,也不可混用。路遇武士和武家太太,要避道而行,低頭斂衽。” “那樣一來,讓我怎麼下廚呢?又怎麼刷鍋洗碗呢?”阿梅苦笑道。 “那麼些窮講究,讓我不想出門挑水了,也不想上集買菜了!”阿蘭冷笑道。 “家務總要有人做呀。”信子含笑道。 “做家務,拈輕掇重,並不顯功。”阿梅嘆道,“而且,肚裡沒食,身上沒力。” “全是蘿卜鬧的!”阿蘭恨道。 原來,信子參照皇室菜單,開列了一份家用菜單:烤精鹽、酸梅、香煮豆、魚味煮海帶。另有一道燒烤——木鬆魚乾,能看不能吃,隻是用以祈祥。她又以蘿卜拌飯為主食,主仆一致。時日一長,阿梅、阿蘭聽見蘿卜就想吐,看見蘿卜就胃酸,洗起蘿卜就心煩,切起蘿卜就咬牙。她們暗叫:“世上什麼都缺,為什麼不缺蘿卜呀?可恨呀,那心辣皮厚的家夥!” 當下,信子說:“蘿卜之用,可破食氣,故稱稱破積丸。人道是,飽食蘿卜餓食蔥。反之,食用油膩之物,或是吃頂食,可借用蘿卜……” “我吃過頂食,是在夫人嫁來的那天晚上。”阿蘭說罷,擰起脖子,走出門去。 “那一晚,她撐得屁哧狼嚎。”阿梅苦苦臉,“如今隻求餓不死,畢竟不是在栗原府呀。” “你才來幾日,便懷念家鄉了?” “從前日子再好,也顯不著我呀。”阿梅一笑,“今天無風無火,夫人可到抱廈下一坐。” “那麼,你去搬藤椅,我去挑本書。” 一時,信子坐上藤椅,打開書本,對阿梅說:“觀書可涵養性靈,並可改變骨相。又,見書中人世變幻,回黃轉綠,剎那榮枯,方死方生,似乎抬眼過了幾世。” “我也聽說,讀書破俗解穢,策勵疲駑。”阿梅坐在臺階上,“常言道:三輩不讀書,強如一窩豬。” “這本書的作者,是平安朝的一位宮廷女官,深通和歌與漢韻。”信子嘆道,“在她的筆下,司空見慣的事物也各有韻致,包括姿態和眼神。其可貴之處,在於筆帶情感,借外界物象表達內心感受。作者不同於那時的文人,沉湎於飛花落葉的感傷情調,而是在描寫自然景物時持愛賞態度,企求清新明亮世界……” “那麼好呀?念上一段吧。” “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偏了阿蘭,她必定說夫人偏心。”阿梅叫阿蘭,“過來吧,聽夫人念書!” “我呀,正想挑水去呢。”阿蘭磨過來,“夫人呀,要想吃甜水,得多走幾步路。挑著重擔回來,那可一步是一步呀。” “我隻讀一小節。”信子清聲念道,“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雲彩微細地飄橫在那裡,這是很有意思的。” “啊呀,真的很有意思!”阿梅拍手道。 “青黃不接在哪一季,你敢說不知道?”阿蘭喝道。 “春天終將過去,有如友伴歡聚,看似逸豫無期,轉眼各奔東西。”信子恍恍神,又念道,“夏天是夜裡最好。有月亮的時候,不必說了,就是在暗夜裡,許多螢火蟲到處飛著,或隻有一兩個發出微光點點,也是很有趣味的。飛著流螢的夜晚,連下雨也有意思……” “我怕下雨!”阿蘭神情悲苦,“那一年,阿爹帶俺姊妹三人收稻子。稻子裝上車,天就轉陰,雲塊壓頭皮。阿爹拉車,兩個姐姐推車,我壓車。沒走到大路,大雨就落了,田徑成了泥水地。阿爹撲跌在地,我從車上跌下來,砸在他身上。阿爹把我抱在懷裡,問:‘阿胯你沒摔壞吧?’我哭著說:‘隻怪你腚後的那片草墊子!’阿爹聽了,跪在地上,大聲哭喊:‘生為農民,七世造惡哪!’所以呢,每當有人說下雨的事,我心裡總是濕濕的。” “那麼,另念一段。”信子念道,“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著,到了很接近了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隻一群,兩三隻一群,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飛去,隨後越看去變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 “這段有意思!”阿蘭亮起眼,“那年秋天,大雁一隊隊地飛過芝緣町。有一天的早上,阿爹從野地裡回來,背著一隻藥死的大雁。阿媽撕開大雁的肚子,掏出腸子,扔到糞坑,老貓又跟老狗打起來……” 啪的一聲,信子合上書本。 “夫人生氣了?”阿梅問。 “沒有呀。”信子笑紋輕綻,“在我們同道堂呀,我不生氣,誰也不許生氣。” “夫人跟主人,哪個為尊呢?”阿梅又問。 “當然是主人了。” “請問,夫人對主人用過敬稱嗎?”阿蘭翻個白眼,“夫人別見怪,我有什麼說什麼!” “看來呀,阿蘭也知禮儀了。”阿梅笑道,“我聽人說,癡人畏婦,賢女畏夫。” “此乃忠諫!”信子點頭。 此後,信子黎明即起,督促阿梅、阿蘭為落照做飯。落照臨行,信子送到門外:“請代我向皇太後、天皇、皇後問安,願天照大神佑我皇室!” 皇宮正門名為承明門,上皇讓位,以及天皇登基、元服、立後、立太子等大典時才開啟,平時隻開側門。承明門內是紫宸殿,殿前有一所庭院,園清居秀,名為南庭。 落照的職責是:值守南庭,防範盜匪,隨時聽候內庭召喚。他坐在回廊下,頭戴硬筒京式烏帽,身披褐色陣羽織,有如一隻大稱砣。他坐了一二十年,沒等到一個盜匪,內庭也沒召喚他一聲。 當時的日本,幕府大將軍獨握國柄,天皇被視為虛器。皇宮入不敷出,一切儀式卻要遵守幕府規定。為節省開支,衛府在年底總要裁汰一批人員。落照所在的左近衛,高手如林,每年也要裁汰一兩名侍衛官。裁汰方式是評功論績,重點是比武功,比家世。落照沒有武功,但他是藤原家的嫡嗣,他的虎徹據說有鎮宅辟邪之效,因而他在免議之列。事後,他要請同僚下一次酒館。 這天黃昏,信子立在抱廈下,接到落照:“您回來了——朝中無事吧?” 落照欠欠身,脫下陣羽織。 信子接過陣羽織,雙手捧起,深嗅一氣,嘆道:“啊,新鮮的皇家氣息,又是那般地淳厚!常言道,世上有四大恩,即天地之恩、君王之恩、父母之恩、眾生之恩。而君恩之重,勝過千萬顆白玉;君恩之深,勝於反復染練的紅綢……” “敬領閫訓!” “請進客堂,請用飯,請落座。” “不必客氣,家無常禮嘛。”落照坐下來,但見:杯碟碗筷,規規整整地擺在食案上。食案當中有一隻桶狀的粗瓷缸,扣著厚實的木蓋子。 “雖是便餐,用心苦多。”信子坐在對麵,欠身道,“進餐前,先禱告。” “一粥一飯,上天之賜。”落照念罷,搓起手,“可以吃了嗎?” “請稍等。”信子直起身,揭下木蓋子。 “咦,又是蘿卜湯!”落照嘴一撇,又笑了,“正是民諺所說的:蘿卜吃不敗,世間無荒年。” “我隻當您拒食呢。” “我嘛,窮慣了。在以前,賣無可賣,當無可當,那又如何?聖人有言:‘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 “看來呀,您上路了!”信子欣然道,“孔子先祖有讓王之德,三世為相,而敬慎如一。他家有一口銅鼎,上麵鑄有一條銘文,道是:‘饘於是,粥於是,以糊餘口。’孔子出生時,家道已然消乏,可有人預言,其家必出達人。” 落照吃了幾片蘿卜,放下筷子,笑道:“做多少,吃多少,不宜這般強製吧?” “那麼說,您現時不餓?” “我不是不餓,是不怕餓……”落照搖搖頭,“我怕的是,你當我是宮廷貴官,其實我隻是一名最低級的侍衛官。” “那也高過衛兵——衛兵不具名姓,僅有編號。” “如今,沒人查我的崗,換崗、頂崗、串崗、脫崗也由我自便。” “人道是,變生肘腋,禍起蕭墻。果有那一日,夫君大顯神威,誅斬盜賊,方不負皇家卵翼之恩。古人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古時,天當叛賊闖進皇宮,加害法皇、上皇、天皇,群臣紛紛逃避,隻留下兩位忠臣。而這兩位忠臣,並非殿上人。他們為了保護皇家,舍棄了生命,可家屬沒得到存恤,不免讓旁人心寒……” “這種事情,是供探討的嗎?”信子冷聲道,“古之時,為討伐朝敵而離開都城的將軍,必下三個決心:接受節刀時忘掉家庭,走出家門時忘掉妻子,與敵人決戰時忘掉性命。” “我熬了二十幾年,始終是從八位下,與剛進宮的小侍衛官平級……” “別說了,接著吃吧。” “你以為,什麼飯都是可吃的嗎?”落照見信子瞪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連忙說,“我是說,招待客人,飲食務精細,餐具務細巧。可眼前這些盛器,不是瓦器便是粗瓷器……” “我家什麼用不起?隻怕侈靡成習。有的人家,耗財買臉,傲裡奪尊,鄙哉!《朱子家訓》有言:‘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飯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凡來做客的,都是門戶相當的,諒必明於此理。” “我以為,禮典軌度,豐殺隨時……”落照從壁龕拿出一個紙盒,雙手捧給信子,“這是兩位先生留下的,說來也是她們返還的。” 信子打開一看,登時氣掙眼。 原來,此前信子跟鳩山、服部兩位先生取得了聯係。信子寄去一封信,自述訓練侍女的過程與方法,讓先生們自感無知。信子自述藥膳的神奇功效,讓先生們以為所謂的山八珍、海八珍全是膪物。信子附寄一篇辭賦,描繪同道堂的宏巨建築,展示重振同道堂的鬥誌。先生們被這篇辭賦深深打動,確信同道堂就是現時版的阿房宮。同時,信子發出邀請,感嘆師恩如海。 師生相見,互道離別之情。接著,信子陪兩位先生參觀同道堂,隨處解說。這些解說詞,經她晝度夜思,已是字字珠璣。兩位先生聽了,給予十二分的肯定。有人問:什麼叫“十二分的肯定”?答案是:“過頭了,早已過頭了!” 宴席上,先生們見到那渴盼的藥膳,少不得稱贊幾句。於是,其後的幾天,信子讓蘿卜頓頓當主角。臨別,禮物隆重推出,閃亮登場——一部工筆繕寫的《藤原世家》。先生們收下禮物,剛出大門便掠與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