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母親在耳房臥室主動跟父親談論女兒的親事,是因為她覺得再次出現了一次機緣,她的一位老姐妹給居住東革的親戚黃家長子牽線。母親考慮女兒十七,不想再拖,有些動心。 她在父親麵前表現出對女兒有些內疚,是因為自己早產,過度虛弱,牽絆住女兒脫不開身,錯過了當初兩戶好人家。她吃著晚飯心也不閑,這種情緒越是喝著女兒燉的雞湯越是無法平靜。 早在女兒楊新十歲出頭的時候,秦家有過想托人說合的想法,但是夫妻二人考慮到女兒還小,尚未表態。秦家大哥年齡偏大,沒有久等,也就另外娶妻。 等女兒到了及笄之年,賀家想來為人品端正的兒子提親,好巧不巧,正逢楊家那兩三年時運不順,兩個初生幼女陸續夭折,媒人沒好開口,勸賀家另謀他人。賀家作罷,岑家也沒好再去提。 賀岑兩個鄰居沒敢提親,並不是覺得楊家二姑娘晦氣,更多的是體諒,不好趁人家有喪事之時去提自家的喜事而已。他們兩家,也都各自走過好幾個孩子,對此深有體會。 那個年代,孕婦缺吃少穿,幼兒缺醫少藥,孩子養不活是常事,沒奶水會死,感冒發燒會死,每家多多少少都遭遇過子女早夭的不幸,一個家全靠多生多育保證人口數量。 楊家走了兩個女孩還算走得少的,那是楊文外公王家那邊還有幾個遠房舅舅經營藥材,所開藥鋪裡還有像桑老伯那樣幾位坐堂醫師,就算打著燈籠火把半夜去敲門,起碼還能解燃眉之急。 而其他沒有條件的家庭,一個接一個的病危,娃兒死得更多。有些婦人生了十來個,最後養活一個獨丁。所以諸多父母迷信起賤名易養活,名字齷齪的,閻王爺都不勾。 生男娃的人家要麼起“變丫頭”“小周妹”之類的女名,要麼起“小寶獸”“小毛狗”“小腳盆”“老母豬”之類的醜名,更有甚者起“老鴰蒜”這種惡名。連賀家大姐一個女娃都起個“賀老雕”。 晚上楊文當著父母的麵,從灶邊甕壇舀熱水洗漱完畢,道了安歇,就鉆進自己的耳房。楊化和大哥楊創後腳踏進臥房,吹了燈,躺在床上聊天,聊著聊著兩人睡著了。 楊文躺得嗬欠連天直犯困,強撐住往下掉的眼皮,靜靜地聽著父母洗漱完,從窗戶看到他們手護著桐油燈進了對麵耳房。 他悄沒聲地趿著兩隻布底鞋,朝著堂屋和父母耳房之間的板壁縫透出的油燈光,摸到他倆隔壁。對當作“筆山書屋”的堂屋他再熟悉不過,伸手不見五指,他都知道摸到了哪張桌子哪張凳子,一絲響聲都沒發出。 母親對子女的焦慮和牽掛使得她把一切問題歸罪於自己:“怪我身體不爭氣,小的沒保住,大的也受拖累。” 父親連忙安慰她說:“當娘的哪裡有錯?懷身大肚的還那麼操勞,有一口好的都省嘴給娃兒們吃了。過去的瘡疤,就不要再揭了。老二一直沒談婚,不是因為要照顧你而受你拖累,是我不想隨便點頭給人。” 母親說:“這次說的黃家大兒子,雖沒聽過有何特別之處,不過也沒聽過有何劣跡。我現在尋思著,想給老二找個歸宿。你覺得如何?” 父親問:“就這幾句介紹?還說什麼別的了嗎?” 楊文察覺父親的語氣裡透露出他內心有些不甘。作為父親,雖說女兒不是如花似玉、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是從小家教甚嚴,有禮有節,尤其在家自幼培訓女紅家務,乖巧勤快,的確是諸多女孩不可比肩的。僅僅聽到一句“沒聽過有何劣跡”,實在難以決斷。 母親也找不出別的,說:“翻來覆去就大概這兩句,記得說平時就喝點酒。” 父親說:“自己養的姑娘自己知道,老二相貌不差,在勤儉持家方麵,沒幾個女娃比得上,配個聰明能乾、品貌端正的小夥子,綽綽有餘。也不用著急隨便給一個人。” 一向溫柔順服的母親這下子爭辯起來:“還不用著急?再晃兩年就翻二十了!” 父親反問道:“我並非不同意,也不是嫌棄黃家,老二有多能乾,你不清楚?哪怕像朱家馬店的朱家老大能說得出個‘吃苦耐勞’,也算個優點。就憑‘沒聽過有何劣跡’‘平時就喝點酒’,怎麼過得了我的眼睛?你再打聽仔細些。” 楊文差點兒撲哧笑出聲,好家夥,父親擇婿還偷偷觀察朱大哥當參照。 楊文沒敢笑出來,倒是母親撲哧一笑,開父親玩笑說:“哎喲,過你的眼睛……你那雙篩子眼,都篩沒了。” 父親怪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還是留了一個下來的。我家的姑娘至少得跟她娘一樣,好馬要配好鞍。” 耳房裡氣氛變得稍微輕鬆一些。楊文本想來聽聽二姐走向,剛得知對方姓黃,老夫妻居然打住了,互相打著暗語。回想起他們當初相親的趣事,母親心情貌似好點兒了。 楊文聽母親說,祖父楊廷最疼父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偏偏老幺兒天不怕地不怕,用祖父氣得罵他的話是“野性難馴”,非要背井離鄉,闖蕩昆明。 後來他回家探親,講起一路上跟大大小小的土匪大戰三百回合,人都滾進刺籠裡,打得皮開肉綻,祖父母終日人心惶惶,開始著手給他說門親事。 父親肯定反對,祖父母用斷絕關係和包辦婚姻二選一相逼,“識時務者為俊傑”,他眼睛都沒眨地選擇了“包辦”。但是,他也不甘示弱,既然要“包”,反正“包”誰都沒感情,“不圖一樣圖一樣”,他直接給老爺子放話“隻要漂亮的,過我的眼為準。” 這就是“篩子眼”的來歷。當時他是堵著一口氣故意鬧,左鄰右舍他見過的,都不行,這個也醜,那個也醜,姑娘家全得罪完了。 祖母能想法去看一眼的都替他看了,照他那個標準覺得玄乎。祖父聽聞哪家有適齡女娃,開口就問“相貌如何”,搞得媒人都認為他家養了一個膚淺粗俗的“登徒子”。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直到最後祖母到桑老伯那裡紮針灸、拔火罐,跟桑老伯拉家常聊及此事,桑老伯一拍大腿直呼道:“王家姑娘啊!楊伯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還上哪兒去找?”最後這個“王”才收了父親的心。 桑老伯說自己剛幫王家藥鋪到普安樓下親戚家拉藥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給王家姑娘看病,得以一見,大美人哪。 王氏入黔屯兵的先祖,有一支庶出從事醫藥行當,掛出“王家藥鋪”的幌子。其後子孫承接衣缽,苦心經營,終於開枝散葉,逐漸在各地開設藥房、學習偏方、收購和租種藥材。普安樓下王家,就是派去的一個分支家庭。 祖母是王家藥鋪的老病號,跟桑老伯很熟,顧不得滿腰的銀針火罐,坐將起來說:“桑大夫,說詳細點。” 桑老伯描述道:“巴掌大的瓜子臉,尖下巴,大眼睛,雙眼皮,鼻梁又高又直,身材嬌小,清瘦勻稱,步態輕盈。相信我,絕對是門檻都要踏破的人家。” 祖母當即就懇請桑老伯穿針引線,桑老伯又把這個牽線搭橋的任務交給了桑華他娘。 父親的家庭在當地默默無聞,楊家老幺相貌一般,但是氣宇軒昂,王家人得知他憑本事苦讀,拚得昆明武校出身,且有雄心壯誌,難遇此等乘龍快婿,有意欲結兩姓之好。 唯王家好女出現,父親沒有再鬧騰。他對將門血脈的王氏欽佩有加,多年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王家人在鄉人心中早就樹立了良好形象,就算此女“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如晴空霹靂將他雷倒,他蘇醒過來也會為她描黛畫眉。 可當他做好慘不忍睹的心理準備撩開紅蓋頭,母親的驚鴻一瞥,真有如晴天一個霹靂。 父母二人婚後相敬如賓,生育眾多子女,飽經歲月的磋磨,依然恩愛如初。父親時常感慨與母親結合是“好馬配好鞍”,他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