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學畢業前一月,楊文跟父親和三位伯父說,不用騎馬進城來接他們,郭老伯特地跟朱家大哥說好,讓他們五兄弟從朱家馬店借郭家的馬返家,由朱家送貨到馬別河的馬車帶馬回城。 離校之日,楊文帶路,他陪燈亮送馬的時候到過朱家。五兄弟挎著包袱,來到久負盛名的朱家馬店。這是全城經營規模最大的一家。大門尤其寬大,能並排錯開兩輛馬車。 小小的山城缺油缺電缺機械,幾乎還是靠傳統畜力運轉,耕地靠牛,跑貨靠馬。開馬店的有好幾家,有杜家馬店、譚家馬店。還有些生意人家需要運貨,自己養有馬隊,兼營馬店業務。 楊文聽郭伯母說過,周芬父親劉安龍活著的時候,劉家馬隊就在他家的安龍城到劉家遠親住的黃草壩之間穿梭,做糧油米麵的生意。入秋以後,劉家馬隊就把安龍“招堤”十裡荷花塘產的蓮藕、蓮子、打餌塊粑上好的晚米馱運過來,又把甘蔗、芭蕉、“大紅袍”桔子等馱運到安龍。 母親王珍說她們王家遠親就是因為要到各地拉藥材,也養有馬隊,附帶做些馬店的運輸業務。從“黃草壩”拉出去的石斛、杜仲、金銀花、天麻最多,這個地名就是因為此處盛產又名“黃草”的“石斛”而得名。 一座座一片片深山老林,比不得大江大河沖刷出的膏腴肥沃的“魚米之鄉”,可要“山貨”,木材、藥材、茶葉、菇菌、礦石,還得到山區。大山孕育的野生藥材,數不勝數,品質一流,王珍的後家果斷定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鎖定深山做這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藥材買賣。 周芬父親楊和文母親娘家人的馬隊,跟朱家馬店相比,還隻能叫運輸隊。朱家馬店,更有古代要顧及人吃馬喂、歇腳過夜的驛站遺風。靠水井的一頭,是客人住宿的旅館和吃飯的廚房。另一頭離得較遠的是馬廄、乾草棚、檢修棚和卸木拖車的大壩子。 楊文告訴四個兄弟,當初燈亮家在馬大腿上方烙了他們起的名字,他一進馬廄就先找到了已經長大的“驪駒”。 楊化眼疾手快,立馬伸手牽住自己賜名的“五花”,楊炳想起自己是借楊化的“五花馬”的光接上“千金裘”,一把薅住“千金”的韁繩。 楊昌在馬廄溜了幾趟,發現了他起的“冰河”。楊榮眼光在馬廄掃了幾個來回,路過的馬幫卸下的馬太多,最後居然是他起的“雪行”激動地噴著粗氣聞出了他。 楊文問兄長:“榮哥,找對馬了嗎?能不能開路了?” “‘雪行’認出了我,在千樹園才見我幾次,就把我記牢了。”楊榮牽著‘雪行’走過來,說:“稍等片刻,桑華和燈亮要來朱家馬店找我們。” 楊昌說:“他們碰到我跟我約過,想聽聽我們兄弟的最後決定。” 楊炳說:“太好了,也正好聽聽他倆最後的走向。” “好像是他倆,來了。”楊化伸長脖子一直注視著大門外,看到兩個熟悉的小黑影一蹦一蹦地快跑而來,跟大家匯報說。 桑華和燈亮一個跑得呼哧呼哧的,一個跑得嗨謔嗨謔的。桑華一如既往,開門見山地表明:“我是直奔東部,燈明哥的航校,燈亮幫著我都跟他通了一次信了。” 楊文問燈亮:“你還是那天夜裡跟我說的那個?” 燈亮不假思索地答道:“初衷不改。我是廣州。” 楊昌說:“原本我想走走省城,可聽說南京直接撇開毛光翔,點名要王家烈出席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有意扶持王家烈跟毛光翔鬥,想借王家烈勢力滲入黔地,控製黔軍。貴陽怕是難成行。” 楊榮跟燈亮和桑華說:“去年‘九一八’東北淪陷,我爹跟大伯、三叔、幺爺分析,既然倭寇敢踏上國土,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長江以北吃緊,往北的軍校道路勢必會艱難。” 楊炳著急地說:“我跟創哥商量過,決定上幺爺也建議的昆明。去年龍雲推翻14年的雲南王唐繼堯,今年龍雲維持住了雲南局勢,相比東北,西南穩當得多。我不想等了,會盡快上路,說不定第一個出發的是我。” 楊化說:“現在大致的幾個方向已經明了,近日都好好考慮考慮,沒多久就要作出決定,若路線一致的,大家就可結伴而行,保持好聯絡。” 楊文說:“核對一下各家地址吧,萬一以後聯係不上,就以父母住址為準,請父母轉告。” 幾位少年正事討論得差不多了,有些依依不舍地告別。如出生旭日般生機勃勃的生命,幾乎無一意識到,對於有些人,朱家馬店一別就是幾十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而對於有些人而言,朱家馬店竟然是此生最後一麵。 楊家兄弟把褲腳紮進布襪子,綁腿纏好,包袱往馬鞍上一套,飛身上馬。楊文雙腿一夾,摧驪駒走在前頭,跟朱家大哥道別:“多謝了,朱大哥,馬全部放我家,明天等你來牽馬。走嘞!” 朱大哥正跟朱二哥幫住店車主檢修車軲轆,對著楊文一行揮揮手:“好嘞,慢走,不送你們了啊,明天找你。” 一路上楊文時不時地摸摸腹部,檢查一下他揣在衣內的東西。東西還在。他的中學畢業證書就貼身藏在坎肩內。 以前幾兄弟就穿一件單布衫,這天大清早起床,他們見楊文在裡麵加了一件布坎肩內衣,用草紙包了畢業證,外麵再包一層棉布,往肚皮一塞,然後將坎肩下擺紮在褲腰裡,把穩行事地纏了兩道褲帶,套上外衣以後,每一顆布疙瘩盤扣都仔細扣上,逐一再拉一遍,確保盤扣不會脫落。 幾兄弟都覺得楊文從幺爺那裡學來這個方法萬無一失,防雨擋汗,爭相模仿,結果,每個人的肚皮上都裝著自己事關後半生身家性命的一紙公文。 等楊文、楊化回家中,兩人當著母親的麵一個一個地解開盤扣,再鬆開纏了兩道的腰帶,提起坎肩,再一個個解開坎肩盤扣,從肚皮摳出一塊布,從布裡拆出兩張草紙,草紙裡抽出畢業證書,母親都憋不住笑了他倆:“你倆,比焐豆豉粑還焐得好呢!” 兄弟倆在父母麵前,當著大哥、二姐,把手中的畢業證書展開,楊文恭恭敬敬稍稍舉高,呈遞給父親,楊化獻給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