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讓到底沒能帶來三千兵馬,蟲兒山裡也沒有五百人。 三百一十二個老弱,外加十五名少年,是這群荊國殘兵的全部人手。西陵峽前的劫案,已是他們傾巢而動的戰果。 至於與那蒿子的口供裡產生的出入,也不必在理會了。 整整一天,歸州衙門人流如織。段然坐在原屬於鄧平的位置上,不停地翻閱口供、批注文書。 “殿下,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煩請殿下明日隨卑職前往荊州復命。”曹讓跨著虎步走進大堂。 “俘虜如何處置?”段然問。 “鄧平湯所兩個有官身的,自然是一同押往荊州。餘者就地正法便是!”說著,曹讓用手在身前一劈,臉上作狠辣狀。 殿下問我一個軍漢怎樣處置,我除了殺外,還能有什麼辦法。他想。 於是再俯身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段然不答,卻說:“都尉先不急回荊州,這兩日公務實在繁忙,我倒有個差事須交予你。” “殿下隻管吩咐。若是行刑,則用不了兩日。上午磨刀,下午便築一座京觀出來!”曹讓還頗為自豪。 “明日新一批軍糧就要途經歸州,此等時刻,正該都尉領兵護送。” 段然放下筆,看著他道:“屆時都尉遭遇劫糧,臨戰激憤,陣斬敵酋,俘獲匪徒三百一十二人。正是一樁功勞!” 曹讓雖有些心思,卻還不至於領會其中關節,頓時不知所措。 段然也不等他回應,便朝身邊說道:“吳頒,送曹都尉回營備戰。至於報功的冊子,想必不用我來教都尉如何寫。” 這人正是歸州別駕吳頒,前幾日卻與段然不熟,應了聲諾後,便起身去扶曹讓出門。 直到行至堂外,曹讓才回過神來,轉頭去問吳頒:“吳別駕,殿下這,這是何意啊?” 吳頒陪了個笑,直說:“恭喜曹都尉了,殿下這是將此事的功勞,全然都讓與你了。” 這當然不是段然大方——其實道理早就被鄧平說了。 而今即使聖旨以下,整個大夏都在做臨戰動員,曹原也去了荊州前線,但到底是尚未開戰。 既未開戰,那此事若由他來領頭功,便也隻是剿匪了。雖說這群水匪、或是山賊的身份比較特殊。 但交給曹讓卻不同,他出麵,便能將此事坐實為軍功。 此間不足為外人道也。 另外,捫心自問,段然畢竟不忍心見那三百餘老幼身首異處,尤其是見過興山縣之後。 便拿這頭功去換吧。他想。 且那被曹讓陣斬的敵酋身份,段然也另有他用。 原先的司馬別院內,周弼筆耕不輟,段然特地叫人拿來了那本尚未抄完的《夏律》。 再次駕馬離開歸州城時,段然已不必回頭去看那城墻了。 身前,有士兵押著兩座檻車,曹讓則巡梭在行伍一側。身後,吳頒領歸州一應官員深深下拜。 荊州。 當段然真的站在曹原的帥帳裡時,這位征南將軍卻不知如何懲處了。 細細地看了兩遍曹讓的軍報後,他當然領會了這其中的關竅。他那侄兒既然受了這樣一份功勞,他自然也可借坡下驢,饒這殿下一次。 曹原本就對此事沒那麼上心,隻是出了問題,便按規矩辦事,該發火發火,該問責問責,該殺頭也就殺頭是了。 相比於這區區一千五百石糧草和三百來個軍匪,對荊的戰略部署才是讓人頭疼的事。 於是照例慰問以後,便遣段然出帳了。 段然也不以為意,退到帳外,便去瞧那整齊羅列的營帳和四處巡梭的士兵。 “殿下這是初次隨軍吧?”曹讓問。 “確是平生第一回進軍營。”段然答道。 聽此一言,曹讓便拱手說:“既如此,殿下不妨在營內參觀一二,也好對兵事有個印象。” “樂意之至。”段然說。 挑了一處營帳走進去,見帳內頗為整潔,東西兩側各有一排通鋪,被褥也疊得整齊,通鋪一旁另有一排木架,看樣子是支撐甲具的。 曹讓說:“許多人以為軍營裡盡是些糙漢,但其實內務自古就是行伍間的考核標準之一。即便是大帥,也須每日親自整理。” “我原先也以為軍人粗俗,卻是我鄙陋了。”段然嘆道。 “殿下自謙。”曹讓說。 領導參觀,總是愛摸摸打打的。正當段然伸手在木架上敲擊時,耳聽見帳外傳來幾聲:“征東將軍軍報!征東將軍軍報!” 段然好奇地走出帳外去看,卻隻見煙塵不見人。待曹讓也走出營帳後,便索性叫他帶路去檢閱士兵操練了。 演武場上,正有兩支隊伍在對練,段然瞧了好一會兒,但怎麼也看不出門道來。 這時曹讓伸手指著校場說:“殿下請看,這是在模擬麵對南人時的交戰之法。” 曹讓收回手,繼續說道:“攻城戰自不必說,任是堅城雄關,總也逃不過我大夏之手。但南國鄉野山林密布,地形崎嶇,雖說近些年來開始就地征兵入伍,但訓練之法都是傳自北國,因此大帥很是擔心,畢竟我們這裡沒有征東將軍那樣來自南國的名將。” “前些日子在歸州,卑職也是同殿下講過的。” 段然點頭。 見有一軍吏走過,曹讓拉過來耳語了幾句將他遣走後,接著說: “但殿下也不必憂心,其實這些年我軍早已熟悉了南人的戰法。屆時雖是客場作戰,倒也不必怕他們。” “自從征東將軍打贏了淮陽,大帥便知不久我們這裡也要動身了。因此從今年開始,便對行伍做了安排,加強了老帶新的訓練——至今已頗有成效。” 段然看得認真,聽得仔細,得到曹讓如此解答後,便對他說:“征南將軍是戰場宿將,他的部署自然精妙,此番也定能大勝而歸。” 又交流了幾句後,那被曹讓遣走的軍吏呼喝著催促七八輛板車開到校場,拉的卻都是甜瓜。 這時,有些還在操演的士兵都不禁扭頭看來。 曹讓見車隊就位後,便扯著嗓子沖臺下喊:“列為兄弟袍澤,瞧好我身邊的這位,他是我大夏的七皇子!七殿下!”說著伸手指向段然。 霎時間場下一片嘩然,待到聲音小些後,曹讓繼續說道:“天大的福氣!七殿下都來看你們這些廝殺漢了!” 又是一陣嘩然。 “聽好!殿下看你們練得好,練得苦,就叫人拉了這些甜瓜來,叫你們吃好!” “來,告訴殿下,你們吃得好不好?”曹讓問。 “好!”眾人答。 “穿得好不好?” “好!” “睡得好不好?” “都好!都好!都好!” 一時間,校場上又被這聲音震得煙塵四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段然、曹讓都和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見曹讓錯開位子,段然向前走過一步,接過軍吏手裡的甜瓜,一拳頭敲碎,便大大地啃了一口,使袖子抹了嘴後,喊道: “愣什麼!軍法官分果子啊!” 於是場上又是一陣大笑。 很樸實的慰問,不需要段然講任何場麵話,瓜吃進肚子隻解一時渴,卻也夠用了。 朗朗笑聲之下,也就沒人聽見“噠噠”的馬蹄,和信使那句“橫水將軍軍報”的吶喊了。 夜裡,段然得到了曹原的將令。 進到帥帳,曹原便沖段然喊道:“歸州司馬何在!” “下官在!”段然高喊。 “聽本帥將令!本帥要你火速馳回歸州,全權負責長江上遊糧草轉運事宜,保證糧道通暢,不得有違,否則軍法處置!” “下官得令!” “治粟都尉!”曹原再喊。 “末將在!”曹讓回應道。 “命你留守荊州,接收各地糧草,設法運往前線,保證糧道通暢,不得有誤,否則拿你是問!” “諾!” 夜色裡,段然馳馬而出。身後的荊州城裡,忙忙碌碌。 他不知道曹原會在什麼時候動身,又會去攻打哪座城池。 他甚至不知道被押來的鄧平和湯所關在哪裡,又會在什麼時候被拉出去砍頭。 自打進了軍營的轅門,等待他們的就隻有死。沒有人會再問他們是誰,做了什麼,又為何做。 身後是高聳的城墻,段然眼裡卻隻能有麵前這條漆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