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前來興山,隻為查劫糧一案,因此段然並未對此地做更深度的考察。 拿到詳細的資料以後,段然很是後悔。他在下令要求興山縣將蟲兒山三百多口安置進慈安堂時,卻沒有料到慈安堂的收容能力——便是那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也隻有二百多人能住進去。 那時候鄧平已被下入大牢,吳頒等人也不敢觸段然黴頭,整個歸州府轄區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一聲令下,興山縣長王修又怎敢不從? 段然是要為此番事端負責的,即使興山縣內早已矛盾重重。這一筆帳,他要牢牢記下。 在收到周輔的回信後,段然又在縣衙等了幾天。過了些日子,他覺得有必要去城南一趟了。 鄉野裡,稻田已是金黃,農家們正數著日子準備秋收。現在正是農忙前最後的空閑時間。 段然隻帶了劉全相伴,隨便找了一戶人家,便小扣柴扉。路上倒也看見了一些高門大戶,但段然是不想去拜訪的。 家主人姓張,正是二十年前在此屯田的軍戶,如今手腳健全,兒孫滿堂。張老漢坐在院子裡,見來了客,便喊人又拖了兩把凳子出來。 落座後,段然就說:“老丈,我是新來歸州當官的,你不要緊張,我就是想看看咱們歸州府的風土。” “先生看著年紀不大,已經是州府裡的官了,真是厲害。”張老漢說著便招呼家裡幼童出來見禮,但到底沒人來。 “不敢不敢,我聽說城南有很多以前的老兵?”段然問。 老人扇著手裡的蒲扇,說:“老漢是潞州府人,來這邊快二十年了。” “可住得習慣?” “天底下農莊都是一個樣子的,無非老家種麥,這邊種稻,沒什麼好不習慣的。再說,二十年也住下來了,不習慣也都習慣了。” “莊裡都是和您一樣的老兵嗎?” “不都是,也有以前就住這的?” “相處得怎麼樣?” “都是鄉裡鄉親,就是講話不好懂,相處是一樣相處的。看看水燒好沒?”說完張老漢便往裡屋喊了一句。 段然原以為是主人家燒茶水招待自己,不一會兒卻見他老妻搬出來一隻澡盆,然後到廚房打了桶熱水便往裡灌。卻是段然自作多情了。 見水倒好,張老漢也站起身來,從屋裡拽出兩個垂髫的小童,揪出一個來扒了衣服。段然就坐在板凳上看著。 裸著身體的那個,伸出腳往盆裡探,瞬間又縮了回去,喊了聲:“燙!”張老漢便又去廚房打了桶涼水往裡兌。那孩子便再試了試,卻仍喊燙,老漢便再兌些涼水。如是者三,直到張老漢不耐煩罵了一句後,那孩子才忍著坐了進去。 這些都做完後,張老漢就當起了甩手掌櫃,他那老妻端著水瓢開始幫孩子洗澡。待老漢坐回來時,段然便和他繼續寒暄起來,聊得也大抵是農事。 兩個孩子都洗完澡後,張老漢對他們說:“這個哥哥看到沒,當了大官的,你們要學他,以後也跟他一樣!” 說著,張老漢便將板凳搬過去,脫了鞋子捋起褲腿,開始就著尚有餘溫的水洗起腳來。 段然走到院門口,回頭同老漢告別,又問:“老丈怎樣看興山縣人?” “我不就是興山縣人麼?”老漢反問。 張老漢確實是個活得灑脫的農家漢,一家人自得其樂,糾紛也好、矛盾也罷,都影響不到他自家的日子。 這樣的人也許正是天下農戶的縮影,但仍總有人,在過著另一種日子。 老雷就是那種人。 作為上陣廝殺過的漢子,瘸一條腿不算什麼,但年僅四十就臥床不起,卻並不能作為他殺人的報應。他更難忍受的是,一個人獨自過這淒苦的日子。 見段然來看望他,老雷便開始了無休止的抱怨。 起初在興山落戶時,老雷還沒有脫離行伍的習氣,由於尚未成家,因此也無人製約,將那些年存下的餉銀揮霍一空,甚至欠了不少的外債。 鄉裡的大戶見狀,來跟老雷說,若是能將分得的田土寄與他家打理,便可管他一輩子的口糧。 老雷自是不答應的,而那大戶也沒就此作罷,反倒開始設局使老雷沾染了賭博,想借此將老雷的土地騙到手。 在家鄉時,老雷便是個無賴,對這種伎倆,他是全不在乎的,打死都不認賬,於是便被打癱了。 眼見再無力耕作,老雷也還是不屈,寧願找了個本地的無賴漢為自己傭耕,拿出四成田產作償,也不肯叫那大戶占了便宜。 用老雷的話就是“全都不顧那些年的袍澤情義”了。 至於為什麼不跟官府求個人來傭耕,還不是官府裡有他們的人? 段然就坐在他床邊,聽他訴苦,聽他講當年如何英勇,聽他講如今如何淒惶。 至於他口中的“無賴漢”,則老老實實地陪侍在一旁,聽著老雷對他的抱怨和謾罵,也不作辯解,甚至偶爾還會主動附和。 “王八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就糊弄我吧!什麼時候我死了,我的地就給你!” 這是段然離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縣衙後,段然叫來了王修。 “慈安堂裡現在是什麼情況?” 由於許多人的離開,慈安堂裡冷清了不少,姓王的主事者已組織不了多少人來參與集會了,至於要聚眾鬧事的提議,更是響應者寥寥。 據說現在已經有了這樣的言論,說老王頭年紀大了閑著沒事兒乾,天天想著到處找麻煩。 聽完王修的匯報,段然難得一笑,說:“不要管他們,就這麼晾著。” “安排在慈安堂的人手?馬上要秋收了,大人。”王修問。 “家裡人手不夠的,可以撤回來,但還是要留幾個在那以防萬一,如果會對自家農務有影響,就和縣裡打個申請,安排些人去幫忙。” 放下手中的文件,段然接著說:“這次秋收,還是你主持,但我也要參與。” 接下來的幾日,段然依舊帶著劉全在縣內查訪,城南、城北、還有上次沒能去成的大小興山,蟲兒山也去了一次,確是蛇蟲鼠蟻縱橫,也去看望了周輔的妻子,那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女。 很快,秋收的日子就到了。整個興山縣都忙得不可開交。段然親自參與了秋收,乾了些農活,由於是生手,鬧了不少笑話,但也無人在意。 興山、歸州、全天下。所有的農戶都會在這幾日進入農忙,然後儲存下足以度日的糧食。 也許父皇也會在司農寺的主持下,親自去割下一把麥子吧。段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