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曾水源帶教習宋忠平過來時,曾小川已翻看完邸報。曾小川問起輿圖所在,曾水源說掛在白虎節堂裡,等閑不得進入。 曾小川便又回去請東王的允令。輿圖都是高度機密,楊秀清皺起眉頭,曾小川便道,“天下山川地理我已盡了熟於胸,本不需再看,不過如今順朝邊疆不穩,又與洋人沖突在即,想細看順朝疆域邊界,天國也可早作準備。” 楊秀清頓時來了興趣,說道,“你且詳細說說!” 曾小川便把剛才看到的兩份邸報內容重復了一遍。楊秀清拍桌道,“好!好!我本欲派兵北伐,如此看來倒不宜先動,讓洋兄弟先打為好。隻是洋兄弟發動還不知要多長時間!”說完從桌上拿了一支令牌給他,允許他在東王府前院走動。 曾小川得了令牌,便讓人領著去了白虎節堂。那輿圖掛在白虎節堂的側壁,用一麵綢緞罩著。曾小川拉開綢緞,仔細觀看。這圖約有2.2米寬1.6米高,上麵寫著‘大順一統輿地全圖’。圖上標有城池、山脈、河流,山脈以寫景法描繪,用淡綠色勾勒,河流以雙曲線繪寫,海洋用深綠色畫出水波紋。國名和地名都用墨筆書寫,以字體大小作為區別。順朝的地域是淡淡的黃色。北方的清國用的是粉紅色,占據了前世整個東北和蒙古地區。西北是準噶爾汗國占據原XJ、青海地區,用的是灰色。西邊的青藏高原如今標注的是不丹國,用的是白色。其它如朝鮮、日本、越南等都如前世未有改變。 如此看來,順朝疆域形勢比前世的晚清惡劣得多,麵積隻有晚清的六分之一不說,周邊都是一些不小的國家。那個準噶爾不知道是不是沙俄的勢力範圍,不丹想來跟英國人脫不了乾係。這個時空的清國也不知道怎麼樣。不過想想也正常,自古以來的漢人政權能實際牢牢控製的區域可不就這麼大麼? “完鳥,Doctor孫的五族共和已經去了四族了。”曾小川感嘆。他見那個宋忠平還在堂下等著,招手讓他進來問道,“你可知何處有史書?” 宋忠平卻是說不出來,解釋道,“職下原籍永安,非江寧本地人士。” 曾小川便讓他叫錢仲寧進來問。錢仲寧道,“若論書籍之全,當推甘氏父子的津逮樓,內藏十萬餘卷書籍。其中史書更是不少。東翁要什麼書,職下就跑一趟甘家,讓甘熙獻上。” “我也不知要什麼書,且去看看,可遠嗎?”曾小川問道。 “大概有十裡地的樣子。” 三人坐上曾小川來時的馬車,幾盞茶的工夫到了甘家大院。遠遠便瞧見一堆廢墟,冬日裡尚有熱氣蒸騰。錢仲寧下了馬車,如遭雷擊,雙眼盯著那堆替代了原本藏書樓的廢墟,一步步顫巍巍的走過去。大院殘垣斷墻處立著一個家丁,見錢仲寧走近,行了個禮招呼道,“錢生”。 “這...這是...為何如此啊?”錢仲寧問道。 “遭了兵災,一把火燒沒了,幸鄙主人沒事。”那家丁答道。 錢仲寧雙腿一軟,不禁伏地大哭。哭了一會兒,引得墻內豁口處走出來一個人,滿身酒氣。那人看見錢仲寧慟哭,也哭道,“十六萬卷哪,十六萬卷,三代心血,盡成灰燼...哈哈...哈哈” 曾小川見那人先哭後笑瘋瘋顛顛的樣子,心下惻然,想來就是書樓主人了。曾小川走到他身前,作揖道,“在下鐘凡,請問可是津逮樓主人?” 那人看曾小川身著太平天國的黃緞袍,戟指怒罵道,“小小年紀,做什麼不好,入這匪幫。爾等粵匪,棄名教人倫,亂上下尊卑,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朝不焚,無像不滅,神鬼共憤,不日天誅矣!” “好,有種!”曾小川誇道,“我敬佩你,勇士。不過你還是不要再亂說話了為好。今天幸虧遇上了我。你要學禰衡,這世道黃祖可不少。” “我甘某人會吃你這小兒恫嚇?” 曾小川意興索然,揮手說道,“走了走了,錢先生還要哭多久?在車上哭也可以的。” 錢仲寧拿衣袖抹了抹眼淚,跟那人告了個罪,快步跟上,鉆進馬車。馬車開動,曾小川又從窗口探出頭來,說道,“勇士,耗子尾汁!哈哈...哈哈...” 曾小川回到營地時,正看見一個老婦在營門口哭泣,隔著營門一個少年跪在地上與老婦訴說著。曾小川好奇的問了下營門官,知是祖母來探視孫子,那孩子父母均已戰死。 這時見那譚紹光怒氣沖沖的走了上來,揚鞭就抽那跪地少年,老婦人大聲哀求,又想沖過去阻止,被守營門的士兵喝止。 曾小川看不過眼,讓營門官把人都帶過來,問事情原委。那譚紹光怒道,“我營中將士無不是堅韌威武,便隻這孫子哭哭啼啼,壞我士氣、亂我軍心,我這鞭子如何就抽不得?” 曾小川又問那少年姓名,為何啼哭可有難事。那少年搖頭道,“小的叫李永捷,實是思及父母,又見祖母悲戚,不忍落淚。非是有意擾亂軍心,請軍帥寬容則個。” 曾小川說不過小事一樁,讓人都散了。譚紹光不忿,說道,“軍帥如此處置,不怕軍中軍紀鬆馳,人人懈怠嗎?” “你這也管的太寬了吧?還要管人哭、管人笑?當然戰場之上還是要管的,”曾小川小小修正一下,“可如今又非戰場之上,祖孫親情,此乃人性所至、人倫大道,何必糾纏不休。” “天王說了,天下總一家,凡間皆兄弟。我天國人人皆兄弟姐妹,你父母便是我父母,我兒女便是你兒女,又何必分小家,拘於俗情。天王說了,莫將一切俗情牽,須將一切妄念捐。什麼人性所至、人倫大道,此皆俗情妄念。”譚紹光正色駁道。 曾小川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問道,“這話你自己真的相信嗎?我父母便是你父母?你真把李永捷的奶奶當你奶奶了?你就是這麼對你父母爺奶的?好孝順哪!” 譚紹光臉漲的通紅,說道,“我隻有個舅舅,沒有父母爺奶。想來鐘軍帥是大孝子了。” 曾小川被他這一說,又想起陳有根夫婦和小米來。他出了一會兒神,揮揮手讓譚紹光退下,一言不發走回自己的屋裡。 ... 到了第二日下午,錢仲寧又過來求見曾小川,見了麵卻支支吾吾。曾小川讓他但說無妨,錢仲寧便說道,“東翁,昨日肅魯兄酒後失言,得罪了東翁,還請東翁不要怪罪。東翁若執意問罪,或與東翁在江南士林中的名聲有礙。” 曾小川說道,“此事我未放在心上。十萬藏書被毀,任哪個讀書人都要痛心疾首。我亦心有戚戚焉。錢先生過慮了。” “然則甘肅魯已被下獄了。半城讀書人都已得了消息。” “嗯?”曾小川想了想,讓大毛去叫了宋忠平來,問道,“你可是把昨日那狂生之事報了上去?” 宋忠平點頭道,“我說與了曾丞相聽,曾丞相說是這種腐儒自當殺一儆百。” 曾小川拍桌道,“如此說來,我身邊大事小事,你都是一一回報曾水源了?我這裡容你不下,你回去吧!” 宋忠平大驚,跪地說道,“檢點息怒。職下隻是一時不忿於檢點被那人辱罵,所謂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職下隻是想著為檢點分憂。” “哦,你真以我為主?那我要你以後不可再將我的事情報與別人,你可能做到?” “不敢,職下不敢!” 也不知他不敢是不敢再通風報信了還是不敢按曾小川吩咐的去做,不過曾小川也沒太放在心上。敲打敲打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就行了,要完全杜絕洪楊的窺探監視是不可能的事情。若嚴厲處置宋忠平隻怕楊秀清麵上會不好看。雙方試探出個邊界,就此打住吧。 “起來吧,隨我去見東王。”曾小川帶著親衛大毛和錢宋二人又去了東王府。大毛和二毛如今輪流一人跟在他身邊,一人則在家裡照顧單北冷。 楊秀清見到他,開口就問道,“你說你原籍黃州,怎的說話有河南口音?” 曾小川一楞,自己何曾有河南口音?楊秀清見他愣神,哈哈笑道,“無妨無妨,今日來是為何事?” 曾小川問道,“職下聽聞曾丞相拿了金陵城中一個叫甘肅魯的士子下獄,不知東王可知此事?” “這事本王知道,不止他一人,曾水源抓了十幾個咒罵我天國的腐儒。” “天國如欲快速平定江南,當收江南士子之心,些許咒罵不過小事一樁,放歸這些讀書人,示我天國寬宏大度,可從中簡拔人才,亦可消除江南士紳抵抗之意,還請東王明鑒。” 楊秀清道,“這些腐儒有什麼用?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天國靠的是上下一心,將士用命,何需腐儒哉?江南豪強士紳也不足為慮,此皆挑梁小醜,天兵所至,群妖俱滅。” 曾小川本想說漢高祖也需蕭何、張良,明太祖也需劉伯溫、李善長,不過想到這世界歷史未必如自己所料是在一片石分叉,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楊秀清又說道,“我五歲喪父母,養於伯,失學不識字,兄弟莫笑。但緩讀給我聽,我自懂得。天下恁多讀書人,文治武功又有幾個及得上我?可見讀不讀書,原無乾係,孔孟之道,本就無稽。讀書人不過是認得幾個字而已。” “東王高見。隻是世間多愚民,易受讀書人蠱惑。若是讀書人皆敵視我天國,煽動天下愚民與我作對,則天國大業平添無數障礙。且政令軍令傳遞、上情下達、典籍整理,都離不得讀書人,又何必非要把讀書人都推到順妖那邊。” 楊秀清斟酌道,“此言有理。隻是這些書生終年誦讀妖書,目中無人,隻知孔孟不拜上帝,且多頑固不化,若接納了來隻怕內生變亂。” “天國治下,這些讀書人便是再頑冥不靈也須養家糊口,低眉順眼。到時不準他們讀妖書,隻許讀我教會著作便是了。時間一長,不怕他們不信上帝。” “不錯,該當焚盡妖書,禁絕儒學。”楊秀清頷首道。 曾小川嚇了一跳,急忙道,“不可不可!”見楊秀清斜眼看來,組織了一下語言說道,“四書五經其中闡發天理人情者甚多,宣揚齊家治國孝親忠君之道亦復不少,不純是妖。此乃上帝將一點真靈,授之孔孟與諸賢,以其維持秩序,褒善貶惡。所以千古流傳之書不可輕易毀棄,凡合於正道忠孝者可留之。” 楊秀清聽著,沉思片刻說道,“說的也是。天國軍民,當入則盡孝悌,出則真忠報國。儒學綱常,也不盡是妖理。” “正是,天國如今定都小天堂,氣象萬新之時,正可開科舉,用官爵拉攏士人。也可讓天下人知道我天國非打家劫舍之流賊草寇。” 楊秀清頻頻頷首,說道,“此事我會與天王商議。那個甘...叫甘什麼,你自處置便是。”說罷遞給曾小川一塊令牌。 曾小川行禮退下。楊秀清長嘆一聲。 ... 曾小川從獄中提了被抓的十幾個士人,將他們放了。眾人一片感恩戴德的歌頌聲中,甘肅魯走上前對曾小川深施了一禮,也不說話,轉身離去。錢仲寧說道,“東翁救命之恩,我已與甘兄分說了。甘兄不善言語,隻與我說大恩不言謝。東翁莫怪。”曾小川擺擺手,說道,“不過小事一樁。” 回到小校場院裡,已然混熟了的黃豆沒有搖著尾巴出現,曾小川正奇怪,聽到單北冷住的廂房傳來說話聲,似是費神仙的聲音。推門進去,見正是費神仙坐在單北冷床邊與他說話,二毛在旁邊端茶倒水服侍,單玲則抱著黃豆在一旁撫摸它的頭。 “鐘凡哥你回來了?”單玲跳起來打招呼,黃豆汪汪兩聲。 曾小川向單北冷和費神仙行禮,說道,“費老,你來了,班裡的兄弟們可都還好?” “不曾有小陸、柱子他們的消息,”費神仙回答道,“牌麵這些正兵營管的甚嚴,不允出入探視。便是我所在的老人營,我也是拿了我們的戲服賄賂了營管才能來這一趟。” “費爺爺,他們要這戲服乾什麼?”單玲問道。 “那些戲服,尤其是那套玉皇大帝的,有不少金線銀線,還是值些錢財的。他們把這些金銀線拆下來,縫製官袍。” “金陵繁華之地,不缺金銀線吧?怎得還要拆舊的?”曾小川問道。 “那些王啊候啊,當然是用新的。可是王侯下麵還有這麼多官呢!” “朝廷的一品大員也沒有用金線的啊,真是奢侈無度,草寇就是草寇!”單北冷嗤道。 “班主,小聲些,小聲些”,費神仙急忙站起身,跑到門邊探頭往外打量,見院子裡站著大毛沒有旁人,方舒一口氣,又踱回到床邊凳子坐下。 “如今我看正兵營中日日操練不休,聽軍中傳言都說不日將起兵北伐,蕩平順妖。鐘凡兄弟,你怎麼看?”費神仙問道。 “哪有這麼容易?北方多馬隊,來去如風。以步兵對戰,勝則追之不及,敗則全軍覆沒,極其不利也。且這一路過去,多貧瘠之地,就地籌措糧草不易。若是從南方陸運過去又損耗太甚,若是水運則隻能限於運河周圍。如此北伐軍力不宜太多,然則又恐寡不敵眾。北伐之事當緩緩圖之,隻需在金陵站穩腳跟,隔斷南北,大順朝廷失了江南財源和漕糧,必然不戰自亂。” 費神仙看看單北冷,說道,“若是那天王東王執意立即北伐可如何是好?我與班主隻擔憂小陸、柱子他們的生死。” 曾小川想了想,記得北伐兩萬人都是老兵,小陸、柱子這些新兵應該不會去,倒是不用擔心。隻是自己這麼空口白話,別人也未必相信,便說道,“此事我會留意,若是有了定論,牽涉到小陸柱子他們,我們再商議。” 費神仙聽出他敷衍之意,皺起眉頭,問道,“鐘凡兄弟今後是怎麼打算的?可是要真扶保了這洪秀全打天下?莫忘了之前的約定。” 曾小川說道,“費老放心,我自會全力助你們離開。隻是還需等些時日,我剛有了職位。我想著日後爭取個獨立領軍的機會,到時把你們和小陸柱子他們全部調到我軍中。” 費神仙點頭道,“我自是信得過鐘凡兄弟,隻恐事態有變,緩不濟急。” “費老且放寬心,這國都初定,最怕的是失了銳氣,北伐之事非精銳不可為。小陸、柱子這些新兵不會出戰的。” 費神仙鬆了一口氣,說道,“這我便放心了。隻是那洪秀全非人主之姿,鐘凡兄弟若能脫離也早些脫離,莫要受他連累。” 曾小川點頭道,“費老說的是。” ... 小營外有一條東西向的直路,沿路往西一裡地左右有一家有名的老財陳傘店,據說是大順高宗曾經在此處避雨借傘。此時店外停著一輛馬車。馬車門簾低垂,車內坐著兩個人。一人閉目低語,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另一人在身前的小幾上落筆如飛。 不一會兒,閉目那人睜開眼睛說道,“那姓費的走了,鐘凡也回了自己屋中,再無聲息。就到此為止吧,想來後麵也沒有什麼值得一聽的了。” 寫字那人擱了筆,吹一吹紙上未乾的墨跡,說道,“這幾日鐘檢點與東王謀劃,未有出格之言。倒是回到家中,卻多有不敬之語。諸人所言,皆已記於紙上,請侯指揮審視。” 那侯指揮說道,“我不識字,你念給我聽便是。” 那人忙道,“是,是,我卻忘了。指揮恕罪!”便拿起紙來,從頭一一念起。 那侯指揮聽到單北冷罵草寇,眉頭一蹙,說道,“這塊刪了。”之後又聽到費神仙說洪秀全非人主之資時,抽了一口涼氣,說道,“對,就是這裡,也刪了。” 念文之人不解,問道,“指揮與這幾人是舊識?這檢舉大功為何不要?” “你是不是傻?”侯指揮用看弱智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這種渾話必然會惹得天王暴怒,到時若天王奈何不得這虛空異者,便會遷怒我等。這不是無事生非麼?若這虛空異者來報復,你擋得住呢還是逃得了?” “景文兄”,侯指揮又道,“你我是老鄉,又是老相識了,我便掏心窩子跟你說說。你以前在武昌吃不飽穿不暖,我這順風耳更是給我惹禍蹲大牢。入這太平天國,不過是為了有飯吃有衣穿,再弄個官兒當當。隻是這官場之中第一要務,就是要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們又不是他們兩廣的老兄弟,何必如此勤勉忠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