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耳目密報魏文昭,有京師“天聽處”密探暗走犁城,抄畫城中軍事守備虛實,乃至副都統內寢起居也刻描板封火漆桶遞回京師。 初時以為這犁城本為邊塞抗敵重堡要地,駐兵轄軍數十萬眾,這都統一職又領“掌鎮守險要、綏和軍民、均齊政刑、修舉武備”之能,某些權責甚至大過各路藩王,勝於京師將軍,此番準噶爾汗國軍變,征戰經年,朝廷憂心各邊城實權都統傭兵自重,趁機奪利或別有所謀,亦是常理。 密探還未進城他便知曉,待其離城,魏文昭命布姑反探,追一程,再回來報。沿路過哪州哪府,見什麼人,吃什麼飯,說什麼話,等到了京師又進哪一衙,拜哪一門,進之前如何,進之後又如何都要細細備記。 他魏文昭有這個底氣,任哪個營哪個處來查,自然是滴水不漏。換句話說,隻有他想讓人查回去的,才有得漏! 可沒料想,這探子回程不返京師,而是一路向西南疾行,片刻不停。此人腳力如何權且不說,出了犁城便徑自急急而走,說明他的目標不是巡視各邊要塞,而是單單針對他魏文昭!而西南,是報哪裡又疑雲重重。 布姑繡夏,綽號布片兒賊,“行蹤詭秘,身法飄逸,計多慮深”,是執行追蹤、搜探、暗殺等隱秘任務的首選,備受犁城副都統重用。 這次吊尾追蹤,自打出犁城就覺得不尋常,任憑她怎樣處處留心,那密探像是總在刻意牽引,領著她繞彎子。急急連行五日,未停未歇,一路追進西南十萬大山,剛剛隻過兩山,穿一穀,竟就失了那探子蹤影。 布姑放飛鴿密信回犁城,又自入群山搜尋三日,依然蹤跡皆無。 犁城副都統得信後也覺蹊蹺,隨即以“有準噶爾汗國密探悄然過境”為名,通令犁城所轄各州各府,嚴審嚴查過往生人,客棧、官驛、酒肆、茶坊一律安置特衛快役,配三等馬,但有異動異事,無需通知各州最高長官,即先關各州所轄境內距事發地臨近的三城五鎮所有門、哨、橋、渡,再行直報犁城待命備案。 同時,密派石楠和麻兒剪分兩西、南兩路探摸該人尋跡,與布姑繡夏的追蹤路線成扇形呼應,盡可能地擴大搜索範圍。 ----------------- 飛蝗院內。 “石大哥,你說都統這回是不是太那個了?哎,就把咱們仨全撒出去找這人,連這龜兒子是不是真探子都做不得準兒呢,兩州六城十三廳都給折騰了個底兒朝天了。”剪刀匠一邊收點行囊,一邊對石楠嘟囔著牢騷。他剛在西南結了任務回城交差,茶還沒喝上半盞,這就又要派出去鉆大山了。 “都統交代的事情,做就是,少問。”石楠從自己包裡拿出一封醬肉,塞進麻兒剪的背囊,“魏大人這麼安排,肯定是這人身上有極重要的信息,或者極危險也未可知,你秉性還甚毛躁,一路行事切不可掉以輕心。” 麻兒剪把那肉掏出來,瞇著眼用手指鉗了一大塊下來丟進嘴裡,“嘿!你怎麼變得跟我師姐一個樣兒,婆婆媽媽的,我這仨月可是在大山裡待得夠夠的了,走哪兒哪兒絆腳,坐哪兒哪兒都濕,還凈他媽蟲子!那叮咬得我啊……這……” “噓!收聲!”石楠食指一豎,示意麻兒剪仔細聽窗外動靜。 麻兒剪口中叼著醬肉矮身靠住窗欞,支棱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辨出個聲響來,疑惑地轉頭望向石楠,隻見他正若無其事地收拾綁腿,“嘿!哥哥!你這妥妥兒地是跟我師姐學壞了!” “行啦!禍從口出,小心些總是好。”石楠大手一按剪刀匠的雙肩,“挑一個吧?往南,往西?” 麻兒剪跳著高答道:“西!往西!也該著換你到南邊喂蟲子了啊。” 石楠微笑不語,搭了背囊邁步出門。 麻兒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緊走兩步追出門來,“哎!等會兒!我我還是去南邊吧!忘了有點兒事還能順道給辦了,再說這都馬上都要入冬了,也沒啥蟲兒了吧……嘿嘿……” 石楠望著麻兒剪退行兩步,沖他揮了揮手,從拴馬樁上解下坐騎,揚鞭策馬,直奔落日疾馳而去。 麻兒剪低頭蹭了蹭靴底的乾泥,似有似無地嘆息一聲,回身取了背囊出來,腰間暗係牛皮剪刀袋,不乘馬匹,卻是簡裝步行也出了城門。 ----------------- 十天後,布姑繡夏和麻兒剪同日回城,在飛蝗院門口碰了麵,石頭兵卻遲遲不見蹤影。 石楠嘴直脾氣臭,乍看力大無腦,在三人中卻是最老成練達的,多少回生死絕殺的任務都能出色完結,從沒見過他超期未歸還連個信兒都傳不出來的時候。 回到院內,麻兒剪解下剪刀袋往桌上一扔,兩腿長伸,靠在椅子上連灌兩大口涼茶,從桌上撚起一塊桂花糕嚼也不嚼,咕隆一聲吞了下肚,長出一口氣說:“師姐,你那邊怎麼樣?” 布姑隻垂著頭搖了搖,沒說話。 “唉!我這兒除了一林子野蟲兒,啥都沒見著!可折騰個半死了。”麻兒剪又吞一塊糕到嘴裡。 “再等兩日,若再沒消息,我們往西去迎一迎他。”布姑覺得心裡沉沉的,圍著方桌來回踱步,總不能安穩。 麻兒剪拉著她坐下,出言安慰:“嗯,師姐別急,都統府通令還沒解,沒接指派咱哪走得開?午後我要去都統那裡回差事的,先側麵問問魏大人。咱倆這邊都沒捕到那探子的風兒,說不定石大哥早就得了手,探出點什麼大事件來,被大人下了封口令兒。再不就,沒準兒人家已經抓了那探子正秘密押解回城呢?對不?秘密押解咱們有規矩,可是專令專辦的鐵規矩。要真是那樣,不等到他帶了人回了犁城,咱倆那是肯定得不著消息。” “秘密押解麼……要真是,剪刀你等會也別探問了,該回事回事,大人也會怪罪……隻是……” “信我的,石頭一準兒沒事!就他那刀砍不爛,雷劈不碎的。晌午我早點去,瞧瞧魏大人麵色就是。” “可是……”布姑欲言又止,心裡還是慌,想跟麻兒剪說說又怕這小子莽撞,去都統府瞎打聽惹事兒。 “行啦行啦,我的親姐姐誒!得,我這會兒就去府裡看看去。”麻兒剪按著肩膀把她按回椅子,轉身跨步出了門。 “哎?!剪刀,小心些!” 麻兒剪頭也不回,憑空揮了揮手,三竄兩蹦地走了。 ----------------- 剪刀剛走了不到一刻鐘,就有都統府近衛急沖沖闖進飛蝗院門。 “布領旗!副都統大人急召玄武堂議事!” 布姑繡夏一怔,玄武堂是都統府秘堂,隻有需要執行絕對隱秘的甲等暗殺任務時才會在此議事,領誅殺令! “麻領旗呢?” “屬下不知,屬下是從戰事房直接過來傳令的。隻請布領旗依令速去!”侍衛一拱手,倒退著出了垂花門。 從飛蝗院到玄武堂,要過春雀門,狂雷門,驚鴉門,殘雪門。這四門皆連四套院落,與飛蝗門和飛蝗院一起並稱“五門五院”,每院設三位“領旗”長官,配二十旗衛,是副都統府秘密部隊的駐地。布於犁城北翁城一側,與城中各處駐軍、衙門、商街、民巷以高墻分隔,隻奉犁城副都統魏文昭一人令,外人隻近身這五門都會以“刺探軍情”為名處以極刑。 雖五門之間有跑馬甬道相連,但往日裡各門各院並不準私自往來,這甬道布姑也極少行走,此刻心事重重,不禁覺得道路兩旁的石窗箭口分外陰森。 急急行至驚鴉門,遠遠地見一行人影從院中出來,看方向也是直奔玄武堂而去。有一人瞥見布姑,欲要停步,卻被同伴喝止,快步而去了。 玄武堂前,空空蕩蕩,一個侍衛也沒有,想必裡麵已是按戰時密令做了布置——所有與任務無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常巡、駐守侍衛一律外推至五門外墻防務。這讓她更加覺得不安。 布姑繡夏將衣襟緊了緊,摸了摸兩袖束帶,深吸一口氣,跨步踏上了“響階”。 響階,顧名思義,是會響的臺階,由多塊腳踏可動的活板製成,其內嵌有銅鈴,鋪在玄武堂入口甬道五十步內,人行其上有鳴音,為內堂中人做警示之用。加之其兩側夾墻皆是機關,避無可避,是入內堂唯一通路。 過響階再五十步,至影壁前,為“鳴沙池”,除卻采自異域的銀白鳴沙鋪地再無一物遮擋。若來人踏入鳴沙,縱使有再高的輕功,也會引得滿池沙粒微動,相吸碰撞,發微聲,再經多孔鏤空的影壁墻放大數倍傳至內堂大殿預警。如此設計外來人難覺異樣,在內堂中聽,卻可輕易辨識來人多寡、方位、距離。 除此之外,屋頂,瓦下,清水脊,簷廊,地井,窗欞窗紗,處處極盡機簧巧妙之能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這也是魏文昭將其稱為“不滅真城”的原因,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城中城,堡中堡。 ----------------- 這影壁擋人擋鬼,也擋聲。 未過影壁前,布姑什麼也聽不見,剛轉影壁入內堂簷廊,剪刀匠聲嘶力竭的吼叫聲撲麵而來,驚得她險些栽倒! 隻見驚鴉院的兩個領旗左右分立在他身旁,各按其一臂,將麻兒剪緊製在地上。 “放開我!!都統大人!石楠絕不是叛徒!” 麻兒剪麵目猙獰,雙眼噴火,硬挺著脖頸往上直撞,全然不顧兩條臂膀已被拉得脫臼,再掙狠些,折了也難說! 布姑繡夏腳下移形換位,瞬息已到他身前,兩條紗袖一翻,千縷紅絲滾湧成團,如火海翻漿,直逼驚鴉院二人。 那二人也是寸步不讓,各擺單臂將身後半掛的披風左右一抖,化作兩麵黑盾格在胸前,硬剛一擊。一攻一守,分明是絲線綢帶,碰黑棉披風,卻發出鏗鏘的金屬之聲來,響如閃電裂鼎,震得窗欞嗡嗡直顫。 “布姑,還不住手!你是也要反了嗎!”玄武堂正中大椅上,犁城都統魏文昭拍案而起,將一隻茶杯摜在四聖柱上擊了個粉碎。 “大人!息怒……”布姑繡夏連忙低頭,單膝跪地,“繡夏……不敢……”。 麻兒剪不管不顧,拖著兩條耷拉胳膊踉蹌摔到布姑繡夏身前,眼淚、鼻涕、口水橫流滿麵,完全失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態,淒惶惶咆哮起來,又驚得她渾身一凜。 “師姐!!都統下令,要殺石頭啊!!”
第三章 玄武堂誅殺令,擊殺叛將石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