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萬菊會,也是屠戶家大兒子成親的日子,整個醉花村喜氣洋洋,香花滿街,張燈結彩。 “新娘子來啦!”孩童們吃著喜糖,歡笑地跑出去觀禮,鞭炮齊鳴,響碎花火,新郎樂嗬嗬地背著新娘進門,雪兒忙前跑後,生怕怠慢了新嫂子。 沈觀棋早已幫忙布置好禮堂的新桌椅,加入了圍觀人群。 禮畢,沈觀棋吃飽喝足,帶了些喜糖和一根新鮮的豬小腸,回到了小院,該給江復生喂藥了。 推開竹屋房門,隻見錦鯉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身上被一條長凳壓著,掙紮想要翻身,江復生則半靠在床上,警惕地看向沈觀棋,嘴裡掛著一根豬腸在晃。 “嘿,我以為你要睡一輩子。”沈觀棋放下藥碗,上前抱起錦鯉,幫它翻身,誰知錦鯉受驚,張口咬住了沈觀棋的一隻胳膊,沈觀棋抬手沖著鱷嘴輪了一巴掌,錦鯉吃痛鬆嘴,張著大口搖頭晃腦連連後退。 沈觀棋掀開袖子,四個洞正在出血:“嘖,你皮厚了是不是。”沈觀棋將錦鯉逼到角落,抓起尾巴,把它拎了出去。 錦鯉獨自在秋風中冷靜,沈觀棋不再管它,立刻進竹屋清理傷口。 江復生渾身癱軟,又躺了回去,剛剛全身的力氣動用在了錦鯉身上,現在想把嘴裡的異物取出,卻抬不起胳膊,隻能歪著頭看沈觀棋在屋內走來走去。 “錦鯉一般不會傷人,它很喜歡和你睡在一起。而且是它把你撈上岸的,之後你要跟它道歉。”沈觀棋包紮好傷口,伸手想取出江復生嘴裡的豬腸:“該喝藥了。” 江復生一聽,想說話發不出聲,翻著白眼差點背過氣去,剛剛那個醜東西竟然和自己睡在一起?還要給它道歉? 見江復生狀態不對,沈觀棋馬上抽出豬腸,點了太沖、湧泉兩穴,江復生才慢慢緩了過來。兩人相顧無言,江復生安靜地喝完了藥,直直盯著沈觀棋出了門。 錦鯉已經離開院子,不知去了哪,誰也不知道一頭鱷魚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經過幾日運功修養,江復生的內力雖然沒有完全恢復,但已經可以下床活動了。江復生根骨極佳,器脈深厚,天生的練武奇才,來送藥的沈觀棋看著正在打坐的沈觀棋,自己武功不佳,連主攻的機關術,牽絲決第九層都沒突破,難道真如兒時先生所言,自己是個呆瓜? 沈觀棋像往常一樣,放下藥轉身就走,突然呲啦一聲,沈觀棋後背一涼,緊接著被按倒在地。 江復生單膝壓上沈觀棋的脖子,一隻手擒住沈觀棋雙手,另一隻手拿著從沈觀棋背上撕下來的布:“李賀?”醒後的第一句話,聲音嘶啞。 沈觀棋滿臉漲紅,血管爆粗,艱難出聲:“……沈……觀棋。”聽到沈觀棋承認真實身份,江復生才鬆手。 連續幾日的觀察,江復生對沈觀棋的真實身份早有猜想,直到剛才看到沈觀棋背上的三角外環形標記,才確認他是前左中郎將沈牧的私生子,沈興岄,字觀棋。 沈觀棋的母親是民間醫士秋月心,秋月心死後,沈牧暗中將六歲的沈興岄接回府中,其妻趙結衣得知此事,與沈牧大吵一架,之後趙結衣和其子沈興峰處處針對六歲稚子。沈牧因公務繁忙,無暇照顧小沈興岄,於是把他送到了玄機峰,托公輸磐,也就是當時的玄機峰峰主照顧稚子,沈興岄七歲時拜公輸磐為師。 元平32年,贏國結束了與努爾羌長達兩年的戰亂後,崇文帝秦高陽駕崩,三皇子秦睿繼位,稱宣武帝。新皇登基後,撥亂反正,肅清朝綱,判了太子一黨的左中郎將滿門抄斬。當時的沈觀棋已經十四歲,正在岱樂門讀書,且未進沈家族譜,本應躲過一劫,不料趙結衣卻將沈觀棋告發。 沈觀棋的四師兄柳真清,恰好在齊河附近,得知官兵正前往岱樂門,便帶沈觀棋連夜奔逃。逃到鬼王山時,朝廷追兵追了上來,沈觀棋被亂箭射瞎了左眼,江復生途徑此地,順手救下沈觀棋,將他帶回了如來澗。 “你早已不欠我什麼。”江復生把扯下的破布還給沈觀棋。 沈觀棋沒有接:“現在是你欠我三千兩藥錢,五兩飯錢,”看了眼江復生手裡的布“再加一件衣服。你現在身無分文,打算怎麼還?我給你兩個建議,一,把陽符七術賣了,不管真假,都會有人買單;二,做我的伐木工,飛將很適合砍樹,可惜沉江了,我可以給你做個更稱手的。” “廣安城偏遠,沒有你的通緝令,你的懸賞在齊河是五百兩,太少,饒州是一千兩,不夠,遼梅好像高達五千兩,雖然畫像是你幼時的樣子,但憑你後背的圖案,可以去一趟遼梅。”江復生把破布扔給沈觀棋。 沈觀棋接住,嗤笑一聲:“我勸你完全恢復再走,不然等你的畢缽禪摩發作,沒到眠楓山,先死在扶風了,我豈不是落個人財兩空。” 江復生低頭扶額,麵露痛苦,忽然後退踉蹌坐到床上,幾縷青絲從肩頭滑落,畢缽禪摩說發作就發作。 沈觀棋見狀立刻出門,不久後端來一盅暗紅渾濁的米酒,讓江復生喝下。江復生運功調理,片刻後眼神恢復清明:“你就是靠這甜辣濁酒活到現在的?” “我命裡吉星高照,從佛貪手裡逃脫後,遇到了神醫。老鬼們不聽話,降塵草失效了?”降塵草生長在淩雲山的北崖潮濕之地,江復生用純陽內力煉製的降塵草,可壓製畢缽禪摩,需每月服用一次,隨著如來澗眾人的病癥愈來愈嚴重,之後每七天服用一次,也無法完全壓製,洞主們開始動作不斷。 江復生不語默認,沈觀棋指了指桌上已經涼掉的一碗藥:“把那個也喝了。” 第二天,沈觀棋從隔壁村回來,照例去給江復生把脈,走近竹屋,卻聽裡麵傳來了鵝的叫聲。推開門一看,被拴著的一隻山雞和兩隻大鵝正打作一團,羽毛紛飛,鵝屎滿地,沈觀棋捂著鼻子後退,喊了江復生幾聲,無人應答,隻好撿起地上的石子,將吵鬧的家夥們擊暈。 沈觀棋踮著腳避開鴨屎進屋,桌子上有一個魚簍,裡麵裝著幾條魚,魚簍下壓了一張被浸濕的紙,模糊可見:“錦鯉收。”江復生這是在給錦鯉道歉?沈觀棋看著滿屋狼藉,哭笑不得,碰到不要命的,這下真的是人財兩空。 之後江復生再也沒有出現,江湖之大,不見天涯,刀劍紛亂,人各逍遙。 醉花村後山,沈觀棋物色好了一棵長勢不錯的杉樹,沒落幾下斧子,就聽到不遠處轟隆一聲,一片樹林應聲倒下,聽打鬥聲越來越近,沈觀棋閃身藏了起來,打算等人走後,撿現成的樹,不能浪費這大自然的饋贈。 梁善公帶著身受重傷的梁卓且戰且退,兩個身穿鬥篷的男人在後麵緊追不舍,這兩人正是如來澗的明晨洞主蘇明槿,和敢司洞主萬鶴夢。 蘇明槿雙手握義闕大刀,朝梁家父子一揮,氣貫如虹,席卷沙石樹木,摧枯拉朽,梁善公拉著梁卓堪堪避過這巨大刀氣,萬鶴夢閃身繞到梁家父子一側,迅速拉近距離,沖梁善公連續擊出一套烈風拳,梁善公躲避不及,結實挨了幾拳,吐血不止,強撐提劍抵擋,劍身被蘇明槿一刀砍碎,父子倆被刀氣擊飛,又撞斷幾棵樹。 “住手,下手這麼重,死了怎麼辦,滾開。”萬鶴夢嗬斥道。 蘇明槿徑直走向梁卓,拍了拍他的臉,一開口,語氣十分陰柔,嬌聲細語道:“解藥,再不說,我讓他也下去陪你娘。”說著把刀尖插入梁善公的腳背,梁善公麵部扭曲,痛苦地嚎叫,全身痙攣。 “停下,混蛋,”梁卓鼻青臉腫,咬牙嘶吼,雙眼淚下,不住搖頭,傷重動彈不得,無可奈何,“都說了,是一個叫沈賀的人有藥,沒騙你們,我沒有什麼解藥,就算有,也不會給你,哈哈哈,沒有藥你們很快也會死,我們一起下地獄吧哈哈哈哈哈哈……”梁卓笑著,口鼻不斷噴出鮮血,蘇明槿嫌惡後退,拔出刀,又插入了梁卓的大腿,梁卓慘叫出聲。 聽到這,沈觀棋眉頭緊鎖,梁夫人和諸遠道在大牢裡離奇暴斃,竟是因這兩個人奪藥殺人。這麼說,當時韓昇在城外樹林洞口遇見的倆個怪人,就是蘇明槿和萬鶴夢。 以沈觀棋的武功,對付一個洞主綽綽有餘,現在兩個洞主聯手,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沒有必勝的把握,不敢貿然出手。正當沈觀棋思索對策時,一把扇子從樹林上方飛掠而來,直逼蘇萬二人,蘇明槿抬刀相迎,若是尋常扇骨,此刻早已碎成渣子,但這把扇子旋轉飛回了主人手中。 來人一襲明綠錦衣,立在枝頭,明眸皓齒,風流倜儻,搖著扇子:“兩位洞主,刀下留情,他們若死了,就再也找不到解藥了。” “秦照香,別多管閑事。”萬鶴夢警惕周圍。 秦照香驚訝道:“敢司洞主竟還記得晚輩的名字,真是受寵若驚。” “穹宇閣,天地通,誰人不知你秦閣主的大名,但我倆行蹤已暴露……”萬鶴夢還欲說些什麼。 蘇明槿不耐煩打斷,出聲嬌軟:“死。” 不等秦照香動作,蘇明槿提刀飛身向秦照香砍去,萬鶴夢也緊隨其後。登時刀兵相接,花火四濺,秦照香短扇接刃卸力,側身躲過萬鶴夢一拳,接連過了幾招。 秦照香身姿矯健,見招拆招,探扇淺笑:“這麼多年過去了,明晨洞主怎還是如此性急,我勸你要三思而後行,不然也不會變成娘娘腔,無後事小,重要的是人間樂事少一半呀。” 蘇明槿怒發沖冠,雙眼瞪著秦照香:“閉嘴!”武功招式大開大合,出口聲音卻軟糯中透著狠厲。 “這可不行,人生來有嘴,就是用來溝通的,人與人之間的美妙情感才會就此產生。說到這,你若是懂得溝通的技巧,或許你和悶孔雀就成了,如今這世道對斷袖寬容許多,成親也不無可能,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媒人。”秦照香找到機會,拉開與萬鶴夢的距離,近了蘇明槿的身。萬鶴夢用烈風拳,體術已登峰造極,近身討不到好處,蘇明槿用大刀,貼近後才可攻其破綻。 蘇明槿知道對麵是什麼貨色,不再言語。 秦照香嘴巴不停:“你看看敢司洞主,已成親多年,老當益壯,風采依舊,可惜窩在如來澗十二年,萬夫人不知前輩勇武,若夫人知道,定不會逃跑改嫁給王老頭,還讓兒子改姓王。” 萬鶴夢聞言一滯,隨即拳風獵獵,抿著唇,麵不改色。 “前輩先別氣,不如我帶前輩去見萬夫人,不對,現在是王夫人,王夫人見到敢司洞主,一定會回心轉意,說不定會讓你兒子改回萬姓。” 三人從樹上打到地上,蘇萬二人配合默契,秦照香漸漸落入下風,招架不住著急大喊:“別看了,要死了要死了。” 沈觀棋終於現身,扯下銀腰環,加入戰局。萬鶴夢分神對付沈觀棋,抬手格擋銀環,不料手臂一碰到銀環,隻聽哢哢哢,銀環一分為二,二環相連,多出的一個銀環套住萬鶴夢的手臂,急速收縮,一隻手受限,萬鶴夢驚訝之餘反應迅速,避開銀環,攻沈觀棋下路。 沈觀棋不給機會,避過幾招,跳起來翻身落到萬鶴夢身後,隨著翻身的過程,手中銀環又哢哢哢裂生出六個相連的銀環,萬鶴夢反應不及,中間的圓環已套在了脖子上,霎時縮小變粗,中空的直徑縮小到一根手指粗細,萬鶴夢滿臉漲紅,雙眼嘴角流血不止,突然萬鶴夢的腦袋耷拉下來,整顆頭隻與脖子上單薄的皮膚相連,掛在肩膀上搖晃。 蘇明槿見萬鶴夢已死,無心再戰,運起輕功,倉皇而逃,很快不見了蹤影。 沈觀棋返回查看梁家父子的傷勢,父子倆都暈了過去,沈觀棋從萬鶴夢身上撕了幾塊布,幫他們止住血。 秦照香好奇地在萬鶴夢屍體旁,轉來轉去:“嘖嘖嘖,太殘暴了,”又走到沈觀棋身邊轉圈,“你還是小岄岄嗎?剛剛那個可以變來變去地圓環,是你的新發明?叫什麼名字?快拿出來讓我再看看,嗯?在你的腰上。” 沈觀棋看了秦照香一眼,轉身就走。 “喂,咱們久別重逢,你就沒什麼想對我說的?”沈觀棋越走越遠,秦照香喊道:“這倆個人怎麼辦?” 沈觀棋拖著一棵兩人合抱粗的杉樹回到了村子,在小院後麵劈砍,察覺到房頂上有人,頭也不抬。 “這是你的房子?”秦照香從房頂一躍而下,走到沈觀棋麵前,“花草與建築交錯,雖簡陋,但風雅別致,是你的品味,隻是那個竹屋不太協調,後來建的?” 秦照香思考片刻,鄭重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當年在岱樂門的浴場,我穿走了你的衣服,害你隻能光屁股回寢所?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隔壁泡,臺子上隻有一件衣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咱們衣服都是一樣的,我以為是我的,我給你道歉。” 沈觀棋用力一劈樹乾,木屑和樹葉落了秦照香滿身,終於抬頭道:“我們不熟,趕緊離開。” “呸呸呸,”秦照香吐出飛進嘴裡的木屑,抖了抖全身,“呸呸,好你個小岄岄,呸,長脾氣了,呸呸呸……” 呸夠了,秦照香嘆了口氣,捶胸搖頭,悲傷道:“也難怪,你從小被迫流浪,四處漂泊,獨自麵對這江湖上的險惡,想要活下來,怎能不練就一副磐石心腸。放心,師兄現在是穹宇閣的主人,既然找到了你,定會護你周全,不再讓你孤身一人,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盡管與師兄我講,之前那兩個受重傷的人我都安排好了,是你的朋友吧,死不了,放心。” “楚子回一直在扶風,剛才也在。”沈觀棋在追蘇明槿時,發現了隱藏在暗處的楚子回,立刻明白了秦照香為何出現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小山村。楚子回是秦照香的左使,穹宇閣的眼線,亦是二人的幼時同窗。 秦照香乾笑兩聲:“哈哈,不逼你,你是不會與我相見的。來到此地,正好遇到洞主殺人,我這才出此下策,不讓子回出手。”秦照香繞道沈觀棋身旁,給他輕輕扇著扇子,“我知道你是怕連累我,都過去這麼久了,皇帝早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不僅與父王沒有了芥蒂,還天天拉著父王和青綸山的道士研究煉丹。而且,我看你這眼睛都好好的,沒人能認出長大成人的沈觀棋,除了你的好兄弟,也就是聰明睿智的本閣主。” “還有我。”楚子回也從房頂上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