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的氣候像是女人的心，變幻莫測。昨日穿薄衫都嫌熱，今日就要拿出袍子來穿。袍子由一整塊雪白銀狐皮製成，柔軟、順滑。 　　那隻銀狐在最好的年紀被獵人一箭穿眉，然後用快刀剝下皮，製成袍子被徐清買下。 　　徐清在最美的年華被男人捧為頂尖花魁，然後用錢剝下羞恥，把她變成蕩婦。 　　男人喜歡這種反差，反差越大，他們越興奮，價格也越貴。所有男人都這樣，除了最近遇見的那位王公子。 　　想起那位王公子，徐清心裡美滋滋的，那真是玉雕般的人兒，就那樣突然出現在自己房裡，讓自己恍惚間以為是哪路神仙下凡來了雞窩。 　　徐清披著袍子，半躺在紅木椅上，玉指夾起一塊糕點放進嘴裡，她正在享受暴風雨前的寧靜。 　　王公子指定了一個男人讓自己陪，指定的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矮矮壯壯，臉上黝黑粗糙，布滿皺紋，雖然他衣著不凡，但跟那些富商公子坐在一起實在有些顯眼，像是完全沒有融入進那非富即貴的圈子。 　　娘告訴徐清，那位是做藥材生意的李老爺，在一個月前聲名鵲起，幾乎包攬了整個小同的黃芪生意，從此一飛沖天，從一介藥農變成了腰纏萬貫的李老板，是特意來給你捧場的。 　　原來是暴發戶，徐清心想，怪不得看起來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王公子為什麼要讓自己陪李老板這麼個暴發戶呢？莫非是王公子好男風，看上了李老板，但李老板卻不好這一口拒絕了王公子。因為愛而不得，所以王公子暗中幫助李老板討李老板歡心？ 　　徐清連連搖頭，想把腦子裡這個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想法晃出去。 　　絕不可能！王公子那張臉就算是男人也得動心，而且王公子的性格看起來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那麼冰冷，那麼理智。 　　“砰砰砰！”敲門聲響起，徐清思緒被拉回。這敲門聲很有節奏，不疾不徐，力道剛好，李老板這暴發戶還挺有禮貌。 　　“請進。”徐清坐直身子，道。 　　李老板推開門，跟徐清目光對上一瞬，然後避開，轉身輕輕把門關上，踏著他不太習慣的小步子慢慢走到徐清身旁。 　　“在下李自得，見過徐姑娘。”李老板微微彎腰作揖，道。 　　徐清臉上浮現出一個熟練的笑：“李先生請坐。” 　　李自得在旁邊椅子上坐下，腰板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目不斜視。 　　徐清看著李自得這幅作派，還有他那身新得不正常的衣裳，心中不由冷笑，你裝正派，那剛好我也裝矜持，看誰熬得過誰，反正不是我花錢！ 　　“徐姑娘平常喜歡看書？”李自得道。 　　徐清側頭看一眼書架，那是為了投達官貴人所好擺上去的，娘說可以提高自己的身價，但徐清認為這些東西提高不了什麼身價，男人付錢多少從來不是看你讀了多少書，與其買這些書擺上，還不如買點補品把自己養得嬌嫩水靈些。 　　徐清道：“自己瞎看，好多都看不懂。” 　　“什麼看不懂？在下可以給徐姑娘講講。” 　　徐清心中翻個白眼，就憑你一個暴發戶？你認識字嗎？ 　　雖然心中不屑，但徐清還是笑道：“那就麻煩李先生了。”移步到書架，挑了本佛經，那佛經是梵文所寫，在徐清眼中根本就是天書，她想刁難這個暴發戶。 　　雙手將書遞上，徐清道：“還請李先生細細講講。” 　　李自得看見徐清遞上來的佛經，明顯愣了愣，這個反應讓徐清很滿意，她心中對李自得鄙夷到了極點。 　　“姑娘信佛？”李自得接過書本翻開。 　　“他們說佛經能讓人凈心明目，我想，我人臟，心總要乾凈些才是。”徐清道。 　　李自得看著徐清，皺眉道：“姑娘別這麼說！你可不臟！” 　　徐清聞言一愣，接著又聽李自得“嘚哩瓜啦”說些什麼，徐清不解：“李先生說什麼？” 　　李自得指著書本上稀奇古怪的圖案，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翻譯過來就是這個意思。” 　　徐清心中訝異，道：“李先生懂梵文？” 　　李自得撓撓頭道：“懂一點，不是太多，姑娘想學嗎？” 　　徐清沒想到這個暴發戶居然還懂梵文，心下好奇，道：“希望李先生不要嫌我笨才好。” 　　一整晚，兩人讀完了整本經書，李自得教得很好，徐清學得很認真，兩人過得很愉快。 　　天色漸明，李自得囑咐徐清好好休息，徑自離去。 　　徐清送別李自得，坐在暖爐邊翻閱那本佛經，她已經能稍微看懂一些。雖然一夜未眠，但她絲毫沒感到困倦，那種學習到新事物的感覺讓她很開心。 　　看了一會兒，忽聞窗外一聲高亢雞鳴，徐清打了哈欠，該睡了。 　　她伸手解衣帶，兀自一愣，這是她頭一次跟一個男人相處一晚後衣帶未解。這李自得還真是有意思，花了大價錢見自己，卻整晚陪自己讀佛經，咦？莫不是李自得有什麼難言之隱？ 　　徐清走到書架把書本放好，回頭時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隻見暖爐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年端坐著，青年年歲不大，墨玉為冠，劍眉鳳眼，鼻梁高挺，薄唇窄腮。 　　一身衣袍黑得發紫，各處縫線是明晃晃的金色，黑金相配顯得尊貴無比。 　　可這衣服再怎麼尊貴也不及穿衣服的人，徐清見過很多儀表堂堂的世家公子，但從來沒有一個像眼前這人一般使她心動，那張臉是那麼符合“美”，五官是那麼符合“俊”，合在一起簡直是驚心動魄。 　　“王公子！”徐清欣喜道。 　　“昨晚怎麼樣？”王公子問，語氣不冷不熱。 　　徐清走到王公子身旁坐下，嬌嗔道：“你就那麼想知道我跟別的男人發生了什麼？” 　　王公子點點頭，道：“不然我也不會來。” 　　真是冷淡，徐清心裡哀怨，如果換成其他男人，自己肯定拂袖而去，可麵對眼前這位王公子，自己卻無論如何生不起氣。 　　“那個李自得，什麼也沒做。”徐清道，“整晚就是教我梵文，閱讀佛經，無趣的緊。” 　　徐清並不覺得無趣，可她不想讓王公子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許是害怕王公子吃醋。 　　“今晚，把自己交給他。”王公子道，語氣依然沒有起伏。 　　聽見這話，徐清心裡一陣失落，看來王公子根本不可能為自己吃醋。 　　晚上，李自得又來了。 　　徐清這次主動了一些，李自得有些慌亂，但徐清卻用無盡溫柔把那慌亂平息，帶著對王公子的氣憤，徐清盡展自己平生絕學，讓李自得數次魂入雲霄。 　　事後，兩人相擁而臥。 　　“好久沒體會到這種感覺了。”李自得感嘆。 　　“什麼感覺？”徐清縮在李自得懷裡，手指摩挲著李自得身上粗糙的皮膚。 　　“活著的感覺。”李自得道。 　　徐清不禁啞然：“床第之歡，怎麼跟‘活著的感覺’扯上關係了。” 　　“人生要是沒有意義，那就沒有活著的感覺。”李自得道。 　　上一次床，人生就有意義了？徐清心中不屑，看來李自得跟其他腦子裡裝卵蛋的男人也沒什麼兩樣。 　　李自得接著道：“可是人生很難有意義，錢財、酒色，這些都不是意義，所以大多數人都沒有活著的感覺。” 　　徐清道：“李先生說酒色不是意義，那為什麼會在我身上找到活著的感覺呢？” 　　李自得道：“因為是你，除了你別人都沒有意義。不管是床第之歡，還是整夜閑聊，隻要是你，就有意義。”說完，李自得老臉一紅，撓頭傻笑一聲，“姑娘別見怪。” 　　徐清沒有見怪，李自得的話讓她有些悵然，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給別人身體以外的東西。 　　她覺得，李自得挺有意思的。 　　李自得離去，王公子又一次像鬼魅一般現身，好像店裡的護院打手瞎了眼一樣，這麼大個人就這樣來去自如。 　　“感覺怎麼樣？”王公子問。 　　“還行，身體很硬朗。”徐清想著昨晚，微笑道。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又擔憂王公子多心，連忙收起了笑容。 　　王公子沒有把她的笑放在心上，語氣依舊平淡：“讓他愛上你，能做到吧？” 　　能做到嗎？能！徐清有這個自信，想得到男人的愛很簡單，隻要付出就好，這個付出不是說身體或財物，而是給男人他缺少的東西，或許是尊嚴、或許是嗬護。 　　當一個男人從一個人那裡得到自己缺少的東西後，男人就會無法離開那個人。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王公子要自己這樣做？ 　　徐清不在乎付出身體，可付出真心卻讓她有些膽怯。 　　“我試試吧。”徐清道。 　　歡愉、閑談，或是相擁靜坐，之後的半個月時間，徐清每天都跟李自得在一起，李自得展現出與他外貌不符的學識，以及與他身材不符的雄風。 　　徐清從沒這麼開心過。 　　徐清知書達禮，好奇心重，她的活潑可愛也讓李自得日漸愛慕。 　　兩顆心，兩個魂，越來越近。 　　從李自得口中，徐清了解到李自得家中有一妻子，跟他在一起已有二十年，兩人育有一子。 　　二十年前那場匪患，帶走了李自得的雙親，也帶走了李自得唯一的生活依靠，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就是那麼回事。 　　妻子家不嫌棄李自得，不僅給他衣食，還供他讀書，直到最後李自得名落孫山，妻子家中時運不濟，李自得才開始種藥養活全家。 　　李自得並不喜歡那個妻子，她蠻橫無理，是個山野村婦，讀過書的李自得自然看不上她，與她在一起這麼多年純粹是出於感恩而已。 　　如今自己時來運轉，把賺來的大部分銀兩都交由妻子掌管，滿足她的一切需要，也算是仁至義盡。 　　李自得希望找到一個靈魂伴侶，這個人就是徐清。 　　根據李自得對自己妻子的描述，徐清竭力將自己變成那個妻子的反麵，如她所願，李自得當真再也放不下她。 　　半個月後的一天，王公子再次出現，這次他給了徐清一張用梵文寫成的字條，道：“告訴李自得，你生病了，需要這些東西做藥引。這些是很名貴的藥材，你覺得他會替你辦到嗎？” 　　徐清覺得這是個挑戰，為了證明李自得確實愛上了自己，徐清欣然應允。 　　又一夜風雨之後，李自得正擁著徐清暢想著往後的生活，他說要為徐清贖身，然後帶徐清去海邊捕魚，去草原騎馬，去雲南采菌。 　　徐清正自向往，突然想起王公子給的那張字條，心想大話誰都會說，你真的會為我做那麼多嗎？她想試試看李自得到底有沒有誠心。 　　徐清臉色忽的黯淡下來，李自得見狀一驚，忙關切道：“清兒，怎麼了？是不是剛剛我太用力傷了你？” 　　徐清搖搖頭，苦澀道：“隻是聽你說起那許多事情，卻可望不可得，有些難過。” 　　李自得道：“怎麼不可得！我明天，不！今天就為你贖身！然後買輛馬車我們就出發，往後不論天涯海角，你我絕不分離！” 　　徐清咳了咳，笑道：“李朗，謝謝你，清兒這段日子很開心，死而無憾了。” 　　李自得斥責道：“什麼死不死的！不準瞎說！” 　　徐清吸了吸鼻子，眼中含淚點點頭，不再言語。 　　李自得急道：“清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你跟我說，我想辦法！” 　　徐清道：“沒事，隻是清兒福薄。” 　　這話讓李自得更是焦急：“清兒！快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清這才道：“我染上了不治之癥，恐命不久矣。” 　　李自得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徐清淒然道：“好不容易神醫賜一藥方，可神醫說藥方上的藥實在名貴，我……唉！” 　　“藥方在哪兒！” 　　徐清拿出王公子給的方子遞給李自得，李自得接過一看，臉色煞時慘白，額頭冷汗直流。 　　果然，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知道自己要花錢就嚇成這樣，徐清心中冷笑。 　　“清兒，這……這方子是誰給你的？”李自得問。 　　“是一雲遊四海的神醫所贈，他說上麵的藥材名貴，根本不可能找齊。”徐清黯然道。 　　“這方子你看得懂嗎？”李自得又問。 　　徐清搖頭道：“我那點梵文，哪看得懂方子？” 　　李自得點點頭，道：“如果真要這些東西來救清兒的命，我必定找來！” 　　“李朗！別勉強自己，清兒有這段時間已經足夠。”徐清微笑道。 　　“不勉強，睡吧清兒。”李自得抱著徐清，兩人沉沉睡去。 　　醒來時，李自得已經離去。 　　他真的會去找藥嗎？徐清心裡不敢確定，李自得看見方子時的反應說明上麵的藥材確實名貴，他不一定會為了自己付出那麼多錢財。 　　兩天過去，李自得依然不見人，徐清心裡有些失落。 　　又過兩天，還是沒有見李自得回來，徐清覺得有些想念他，轉念一想，這麼個背信棄義的男人有什麼好想的！ 　　十天過去，李自得仿佛人間蒸發，徐清又怨又悔，怨李自得空口白話，悔自己不該考驗於他。男人經不起考驗，可女人明知這一點乾嘛非要考驗呢？ 　　又過兩天，李自得終於出現。 　　開門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孔，徐清喜怒交加。 　　“死老頭子你去哪裡了！你乾脆不要回來，讓我得相思病死了算了！”徐清撲到李自得懷裡，哭得情真意切。 　　“清兒！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去那麼久。”李自得將包袱扔在一旁，抱著徐清不住道歉。 　　徐清抹了一把淚，笑道：“光對不起就完了？今天我要罰死你個壞東西！” 　　“好好好，我受罰。” 　　徐清拉著李自得躺在床上，兩人除去衣物蓋上棉被，徐清嬌嗔道：“你要是敢中途低頭，我可不饒你！” 　　李自得看著徐清，眼裡柔情滿滿：“不敢，不敢低頭，清兒說滿意了，我才低頭。” 　　一夜過去，徐清醒來時李自得人已不見，桌上留一字條。 　　徐清拿起字條，見上麵寫著：“蹉跎半生歲月，暮年得清兒垂憐，享盡人間歡樂，死而無憾矣。藥材已齊，清兒切記好生養病。” 　　字條旁邊放著一個包袱，應該是藥材。 　　徐清輕笑一聲：“臭老頭！我倒要看看是些什麼藥材讓你這麼多天找不見人！” 　　打開包袱，徐清臉上笑意凝固，接著“啊！”一聲慘叫，包袱被她扔到了地上，一隻人手、一隻人腳、兩隻人耳、一顆心臟，全部血淋淋滾到地麵。 　　“他還真去辦了。” 　　身後響起的聲音讓徐清頭皮發麻，她回頭便看見王公子。 　　“這……這……這是……”徐清驚嚇過度，口不能言。 　　“這就是藥方上寫的東西。”王公子道。 　　藥方？那藥方上寫的藥材就是這些？ 　　徐清看著王公子：“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王公子道：“還不明白嗎？他這些天沒來見你，就是為了去弄這些東西，他殺了人，犯了死罪。” 　　“你說什麼？”徐清失魂落魄，眼神空洞，“怎麼會？” 　　“他離開這裡的時候就被酉水派抓走了，方子上寫明了要人手人腳，人耳人心，而且有著特定的生辰八字。那個生辰八字是酉水派一個隊長的，沒想到李自得真的殺了他。”王公子解釋著，語氣依然平淡，最後發問：“明日問斬，你要去看嗎？他那麼愛你。” 　　聽見“酉水派”三字，徐清知道李自得必死無疑，又聽見王公子說李自得愛自己，找書苑wwｗ.ｚhaoshuｙuaｎ.com 徐清怨怒攻心。 　　“你個魔鬼！你為什麼要害他！為什麼！”徐清尖叫著沖向王公子，王公子那張曾讓她迷戀不已的麵龐此刻是如此可憎。 　　在離王公子五尺距離時徐清被彈倒在地，那王公子身前仿佛有一道無形墻壁一樣，撞在上麵的徐清立刻撞破鼻子，鼻血橫流。 　　徐清癱坐在地，鼻血眼淚滿臉：“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害他！啊！” 　　“我害他？”王公子平淡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我讓他的生意蒸蒸日上，擺脫貧苦，讓他有機會接觸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怎麼是害他？反倒是你，讓他一步步愛上自己，又擔心他不夠愛你於是考驗他，最終把他害到這般境地。我是給了你選擇，可我沒強迫你吧？” 　　徐清一愣，接著想起自己把藥方給了李自得，想起自己讓李自得愛上了自己，是啊，是自己害了李自得才對。 　　這段時間真的很開心，真的很幸福，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那個最愛自己的人，那個自己最愛的人。去海邊捕魚、去草原騎馬……李自得對自己承諾的一切，全都因為自己一個考驗化為烏有。 　　什麼都沒了。 　　“哈哈！哈哈哈！李朗，李朗！啊！李朗！哈哈哈哈……”徐清時哭時笑，就此瘋癲。 　　在小同街上，人們會看見這樣一個瘋婆子，她蓬頭垢麵在街上晃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念經。 　　人們都對此感到惋惜，據說這漂亮的瘋婆子以前是個有名的花魁，是被殺人分屍的殘忍兇手李自得活生生折磨瘋的，作惡多端的李自得，死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