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兒媽似乎習以為常了,沒有多說,亦不會像外婆家一樣,總有人給根兒碗裡夾吃的。 這一天,根兒沒能吃飽,他的苦難從這一天開始了。 回到家的根兒根本沒有去到學校讀書,他每天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 母親的肚子在一天天大起來,姐姐要讀書,少有能幫到家裡的時候,繼父要出去掙錢養家,家裡的一切開銷,幾乎全是他掙的錢。 根兒成了家裡乾活的主要勞力,除了照料那幾塊薄地,根兒最主要的勞作就是上山砍鐵木,或者到遠處的加水站,和一些老人或小孩搶煤車上掉下來的煤塊,隻有堆積成山的柴火和煤塊,才能熬過漫長的嚴冬。 山裡的冬天一來,便是雪地千裡,到了那時,就連煤礦都會停上那麼一段時間。 根兒在這個家,好幾次差點丟掉小命。 鐵木,是一種矮而粗的落葉木,葉片是一種帶齒狀的闊葉,木質緊密堅硬,十分耐燒。砍一根手臂粗的鐵木,成年人都要好幾斧頭,根兒沒有小半天,休想砍動。 這年秋天,根兒正揮汗如雨的砍一顆大鐵木樹時,腳下鬆軟的黃土散了,他失重後仰,滾下了山坡,摔沒了兩顆門牙。 當時滿口鮮血,他一個人癱坐在山坡下,哭了好久好久,聽到他哭聲的,隻有黃土大地和喧囂的風兒。 當他的門牙再次長出來時,已經是一顆斜飛,另一顆豎直,奇醜無比。 吃盡苦難的根兒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走,可沒有一次能逃脫升天,他那點小聰明在認真的大人麵前,根本就是小醜把戲。 這年冬天,他趁在大雪又逃了,被休息在家的繼父抓了回來,關在屋子裡打。一根小腿粗的鐵木棍啊,差點把他打斷氣,若非姐姐哭著上來護他,替他挨下了接下來的毒打,他非得被打死在自己家裡。 這次根兒保住了小命,卻被打斷了右小臂,落下了殘疾,成了左撇子。 這一天,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和姐姐在寒風凜冽的墻角埋頭痛哭,而母親抱著繈褓裡的妹妹,和繼父在溫暖的爐火邊談笑風生。 自此,他息了逃走的念頭,不是怕了,是不想連累姐姐一起挨打。 來年春天,他餓得頭昏,一個不慎,背著柴火順著山穀間的溝壑滑了下去,手臂被散落出來的木材枝丫,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自此手臂上留下了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痕。 他去加水站撿煤塊時,好幾次差點被車上掉下來的煤塊砸中。有一次,一塊比他腦袋還大的煤塊不巧砸在了腳尖上,將他兩個腳趾母的指甲蓋都給砸掉了,疼得他鉆心,疼得他哭不出來眼淚來。 原本開朗的根兒不在開口說話,成了活啞巴,他和姐姐在這個家裡相依為命,過著沒有明天的日子。 兩年後,根兒同母異父的弟弟繼妹妹之後,也來到了這個家,家裡的生活越發艱難。 此時的根兒也九歲了,他從小牛犢長成了瘦竹竿。 在家的日子他從來沒有吃飽過,就算是逢年過節,他也不能吃飽。 家裡沒有可以種糧食的地,糧米油鹽,所有吃的都隻能去買。好在那幾塊薄地還能種出點蔬菜,否則他們連菜都隻能去買。 煤礦的出世,帶動山裡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就意味著物價的飛漲,一切都變貴了。 根兒和姐姐但凡多吃一點,麵臨的不是摔碗扔筷就是打罵,在根兒後爸眼裡,這兩個野崽子吃的不是飯,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 弟弟出世的這年,姐姐勉強讀完了國小,被介紹到了煤礦附近的餐館洗盤子,總算能給家裡帶來點微薄收入,地位卻是一躍千丈,不僅稱呼變了,一口一個“英兒”,也終於能坐在桌子旁吃一碗飽飯了。 …… 莽荒大地,萋萋千裡,又一個秋天來了。 秋天一過,根兒就該十歲了。 一大早根兒就起來給母親和妹妹做好了早飯,繼父比他更早出去上班了。繼父不在家,他也隻敢吃一碗飯。 對母親的懼怕,一點不比繼父少,在他看來,母親和繼父是一樣的,一夥的,一家的。 母親頭發亂糟糟的,形容憔悴。 也是,懷裡抱著個哭鬧的嬰兒,腳邊還跟著個三歲不到的天哭星,換了哪個女人都不會好受。 幸好有根兒,否則日子怕是沒法過了。 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孝順,也是父債子償,根兒媽落得個心安理得。 根兒吃飯很快,就像有人要跟他搶一樣,一碗飯,跟牽著口袋子倒一樣,喘幾口氣就下了肚。 他不是餓死鬼投胎,隻是太久沒有吃飽過,恐怕,這山裡的孩子,也就隻有他活成這樣。 母親好像說了兩句什麼,根兒沒有聽清楚,不過聽沒聽清楚不重要,也就一句話沒有說的出門勞作去了。 這兩年多,他幾乎沒有跟母親說過話,大多數時候,都是母親叫他去做什麼,他“嗯”“哦”的答應。 至於那位兇神惡煞的繼父,根兒更是一句話沒有說過。 他對繼父滿心的怨恨,因為他的一條手臂就是被繼父打斷的,用一條破圍巾吊在胸前整整兩個月,才勉強能動,但這條手廢了,一點力都使不上。 “等長大了,我一定要打斷他的手!” 根兒將仇恨埋藏在了心底,越加渴望長大。 路上的根兒心不在焉,他在想,舅舅今年過年的時候會不會來看他,他都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 “或許,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會來了……” 根兒沮喪的想到。 根兒隻想到了一半,其實他的大舅在他回到家的那年,就要上來帶他下去過個團圓年,畢竟老人家一直念叨著。 隻是,事事難料。 根兒的小舅在山溝溝裡呆不住,和其他四個有膽識的年輕人去了大城市闖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結果事業沒闖出來,反倒闖出個天大的禍事來,他在一個叫“雲上人間”的地方把一世家子弟給打了。 當一輛警車開進清水澗,兩名警察走進根兒外婆家,把兇訊帶給根兒外婆時,老人家差點背過氣去。 最後根兒的大舅薑華,三姨和薑家輩分最大的老字輩跟著警察出了清水澗,去擺平這件事。 半個月後,根兒的大舅帶著重傷未愈的小舅,以及那位老字輩的骨灰回來了。 而根兒的三姨自此再沒有出現在清水澗。 至於發生了什麼,兩兄弟都是閉口不言。 根兒的小舅回來以後,總算老實了下來,開始跟著根兒的外婆種地養牛。閑暇時,他也不在到處閑逛了,總是坐在門口發呆,成了呆子。 後來根兒的大舅又因為談婚論嫁的事情焦頭爛額,最後家境不好,好事吹了。 雪上加霜的是,根兒的小姨年紀輕輕,又得了什麼怪病,天天是藥不能停。 好像根兒一走,就帶著了外婆家的好運。 這樣一來,接根兒的事隻能是一拖再拖,漸漸的就忘記了。 …… 這年冬天,根兒的奶奶死了,那個老是在房子周圍打轉,叫他孫兒的老太婆終是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根兒並沒有感到悲傷難過,也沒有叫過一聲“奶奶”,更沒有跟著姐姐去給老人家送終。 血脈上的鎖鏈並不能迫使他去給一個陌生,沒有關愛過自己的人磕頭送終,年紀不大,但他活得很通透。 興許正是因為年紀小,所以才活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