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黃荒大地上的冬雪才開始融化,姐姐周英就收拾起了行囊,離開了家。說是去遙遠的城裡學手藝,將來好靠手藝吃飯。 其實姐姐是打算天氣回暖後再去的,但她年前賺的錢沒有上交,還辭去了端盤子洗碗的工作,母親沒少數落她,她受不了,冒著春寒就走了。 一個月後,根兒正在半坡上翻那幾塊薄地,突然聽到家那邊傳來了陣陣犬吠,又急又兇。 根兒走到地邊,伸長了脖子,地邊正好能看到家門口。 根兒的眼睛很好,隔著老遠就看見家門口來了三個陌生人。 一個身形高大,穿的白寸衫,像顆雪鬆一樣,英武挺拔。 後麵跟著一個黑胖子,和一個黑矮瘦子。 根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時是又驚又喜,鋤頭一扔,兩三下跳下地埂,跳到了大路上,瘋一樣的往家跑,春風化為了一對看不見的翅膀,助他跑得飛起。 家裡來的不是別人,是親人,那雪鬆一樣挺拔的英姿,是根兒的大舅,黑胖子是根兒的胖舅舅,那又矮又瘦的人有點像小舅,但根兒的印象中小舅好像沒那麼乾瘦。 根兒帶著一陣風往家趕,忽然,那邊驚雷炸開: “老子們就是上來收拾你的!” 驚雷猶如新春裡的第一聲鞭炮,霎時間,你死我活的狠話在空氣中炸開,隨風傳得山腳還是山尖,都能清楚的聽見兇狠的嘶吼。 根兒腳下一空,摔了個嘴啃泥,又顧不得其他的手腳並用,像羚羊一樣奔跑了起來。 “大舅!” 呼呼風吼聲中,根兒轉眼就到了家門口,隻見大舅薑華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腳踝,痛苦的喊叫著,股股鮮紅血液像地湧泉一樣,不停的從手指縫中湧出來。 “根兒!” 薑華看見了根兒,嘶痛的喊了一聲。 根兒像是狂風中的樹枝,狂抖個不停,一把抄起門後的鐵鏟,沖向了扭打成一團的三人。 根兒一鐵鏟拍在了繼父背上,綿軟無力。 繼父卻是兇如紅眼的鬥牛,一腳踹開了矮瘦的小舅,又是一腳,將舉起鐵鏟的根兒踹飛了好幾步遠,倒在地上。 “根兒,快跑,快跑!” 薑華顧不得痛,嘶啞了聲音叫根兒快跑。 胖舅舅也被一拳打在鼻梁上,打的鼻血直流,眼冒金星,踉蹌退了好幾步,又抱了上去,小舅也爬了起來,摸到了什麼,抓起打了過去。 根兒捂著肚子,還沒爬起來,眼前“呼”的有什麼閃過,腦袋上重重挨了一下,又被打趴在了地上。 繼父贏了,拿著兩塊鮮紅的磚頭,大殺四方,殺出一條血路,威風凜凜的揚長而去。 胖舅舅扯爛衣服,纏在大舅薑華腳踝上,然後背上大舅,不要命的往山下跑。 小舅背上半昏半死的根兒,一步也不慢的跟在後麵。 模模糊糊中,根兒腦袋上一陣一陣的劇痛,藥水的氣味直竄腦門,很快根兒就感覺不到痛了,大半張臉木木的,卻還能感覺到一根繡花針在皮肉裡穿來刺去,刺了好多下,然後……根兒就沒了意識。 當根兒醒來後,發現自己正躺著一個白嘩嘩的世界,眨巴了幾下眼睛,他下意識的確定自己躺在醫院裡,即便他迄今為止還沒有進過醫院。 他看到了一張極不願意看到的臉,卻沒找到期待的身影。 他醒來的時候是夜晚,跟著母親逃出了醫院,因為母親說她身上沒有錢給醫藥費。根兒就稀裡糊塗的跟著母親逃走了,即便知道回到家的下場,他也反抗不了母親哀求的命令。 黑夜,無數道手電筒射出的光束,像利劍一般切割開漆黑的夜幕。他們是薑家本族人,勢要找出逞兇作惡之人就地正法。 然而,他們要找的惡人已經把根兒像豬羊牲口一樣,綁在了摩托車後麵揚長離去。 根兒的繼父既像虎一樣兇猛無比,又跟狐貍一樣狡猾,等根兒的舅舅們一走,他就猜到會有大批的人要找上他算賬,他沒跑到深山老溝裡避風頭,而是藏回了家中暗處,他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老道理琢磨得透徹,運用得巧妙自如。 而根兒呢,那真的就是倒黴到了家。 摩托車在漆黑的夜裡穿梭,風馳過寬闊的大路,也不緊不慢的遛過狹長的山道,淌過小溪,在平野上飛梭…… 在以後的日子裡,根兒從未記起,在這一天裡,母親究竟做了些什麼。 …… 天明時分,根兒被裹挾至了一處遙遠,非常遙遠的地方,不說千山萬水之遙,也有上百道山脊,數十條山溪之隔的地方。 這裡是滄田,這片亙古荒野上,極其少見的桌峰,方圓近百裡皆是平原,乾旱少雨使得這塊平原無法出現良田桑畝的富足美景,卻也有秋來平野闊,風起麥濤滾的秋收盛景。 滄田,是根兒命運裡最重要,巨大,不可或缺的命運轉折! 在這裡,他遇到了生命裡無比重要的第二位老人,這位老人和永遠慈祥的外婆一樣,給了他一個新的名字,他帶著這個名字漸行漸遠,最終踏走上了一條永沒有盡頭的路。 在這條路上,他死過一次,然後又活了過來,活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 根兒的繼父像扔牲口一樣,將根兒扔在了一座低矮磚房前,正要去叫門,又想起敲在背上那一鐵鏟,兇狠的麵孔上橫肉縱生,臟皮鞋猛踹了根兒兩腳,才去叫門。 “來了!” 黃木做的木門後傳來了綿長的聲音,“吱呀”聲中,半扇門被打了開來,走出一個精乾的老瞎子來。 老瞎子和其他老人一樣,乾巴巴如醃蘿卜一樣的乾巴皮,像是被黃土坡上的貧脊苦風帶走了身體裡最後一點水分。兩隻眼睛都半睜半閉著,咋眼一看,還以為是真瞎子。 不過老瞎子氣勢可不一般,挺直的身板,雙手倒背,沉穩自如的瞇了根兒繼父一眼,目光落在了半張臉都埋入黃土的根兒身上,用綿長而有力的聲音問: “是你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就是你要賣給我的小孩?都快死了,還送過了做什麼?” 老瞎子的麵相看上去起碼有七十來歲,但麵對根兒繼父這樣豹頭環眼的狠人,竟沒有一絲懼意,反而隱隱帶著一股氣勢淩人的架勢在其中。要知道,根兒繼父的臉上、身上,還帶著昨日血戰的“顯赫勛章”。 根兒繼父也大變了模樣,笑臉相賠: “路半仙,瞧您說的,這好著呢,昨天還像條小狼狗一樣的,又蹦又跳的,我這沒辦法,才給綁了過來,您老好好看看,我們上次談的那個價……” 路半仙,十幾年前的山裡人對這個名字,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敢不敬,隻是如今世道變了,先是家家戶戶有了電視,近幾年人手一部手機,科學轉眼就把神學打得落花流水。除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還一口一個路半仙的叫著,年輕一輩都瞎子長,瞎子短的。 在年前,老瞎子就找到了根兒的繼父,商量過這事,所以根兒的舅舅們上不上來大鬧這一場,根兒早晚都會被賣到這裡來。 而根兒的大舅薑華之所以會叫上兩兄弟專門到根兒家,要好好收拾根兒繼父一頓,那是因為薑華在玉隴市裡遇到了根兒的姐姐,從其口中得知了根兒這幾年來的情況,特別是根兒被繼父打斷一條手,薑華立時起了打斷根兒繼父兩條手的念頭。 隻是…… 老瞎子不快的呼出一口粗氣,蹲下來在根兒身上一陣亂摸,片刻後,不容反駁的說出了讓根兒繼父大為惱火的話來: “減半,不然就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