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藥佬沒能把這門技藝傳給兒子,如今已沒有幾個年輕人相信草藥還能夠治病,這就意味著,這條街可能將再也看不到草藥的影子。 集市離滄田的距離很遠,一老一少翻山越嶺,直到月上山尖才爬上了滄田這塊桌原。 牧先生走路生風,雖然身子無法避免的有些佝僂,也是盡可能的挺直,每一步都很沉穩且有節奏,這走路架勢,山裡可沒有人能比。 跟著後麵的根兒時不時就會這樣想到,然後就會聯想起另一位走路生風的親人,大舅。 大舅走起路來時春風揚發,玉麵生輝,就像山溪邊的白樺樹一樣,筆直好看。 舅舅的腳受傷了,不知道傷得重不重,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根兒無法抑製的擔心,胡思亂想,甚至還有些內疚,他真的想去看看舅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牧先生看上去的確很老了,卻是給根兒一種根本不可能從其手裡跑掉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強烈,所以這幾天根兒一直老老實實的。 回到牧先生的家,根兒還是睡在那間清冷的屋子裡,隻是這一次,屋裡多了電燈,門也沒有鎖上。 次日,牧先生帶著根兒,買了些許營養品去看望那位藥佬。 根兒看出牧先生買這些營養品的時候心疼了,可他還是咬牙買了好幾樣,真是奇怪。 藥佬是個精瘦的老漢,他的確摔得很慘很嚴重,腿上和手上都纏著厚厚的紗布,但看樣子是自己包紮的。 藥佬躺在床上直哼哼,據藥佬的兒媳講,藥佬死活不肯進醫院,估計這幾天就得疼死。 牧先生花了一個極低的價格,從藥佬兒媳手裡買走了藥佬積存下來的大部分草藥,裝了大半袋麻皮袋子,藥佬躺在床上哼得更大聲了,估計是在罵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牧先生一會高興的輕笑出聲,一會又悶悶不樂的隻顧埋頭走路。 根兒小聲的問了一句,不知道牧先生是沒有聽見,還是不想搭理,沒有理會根兒,根兒也就不再問了。 根兒很快開始了新的生活,牧先生的屋前和屋後各有一塊將近一畝的土地,土地上長滿了荒草,顯然牧先生不是種地的主。 牧先生平日裡行走在深山之中,靠給深山中的散落人家算命,說唱,主持喪葬過活。 根兒自然也得跟在後麵,牧先生每次出發前都會好好準備上一番,倒不是備足乾糧,山裡人家不一定有多富裕,但一頓飽飯還是能管上的,特別是像牧先生這種半仙人物,絕不會吝嗇。 牧先生準備的是“藥丸”,他把買來的不同種草藥按藥性分好,然後用一桿極其精致的小秤稱出合適的量來,稱好的藥材或是研磨成粉末,或是蒸煮出水,或是切碎成大顆粒,放在鍋裡炒出砂來,又或者將藥材放在火上燒,然後將發生了某種質變的表層刮下來…… 最後取出一個更加精細的天平來,將不同種藥的成品分成小份,小份混合在一起,搓成蠶豆大小的藥丸。 前前後後弄下來,七八天都過去了。 根兒幾乎幫不上什麼忙,在一旁看得癡呆,如此製藥手法,堪稱玄乎! 不過藥丸牧先生是製來自己吃的,出發前還會畫些黃符紙,符紙才是用來賣的。 牧先生去的都是真正的深山荒野,時常走到天黑都不見炊煙,這個山坳裡有兩三戶人家,隔了好幾座山,才有可能看見另一戶人家。 根兒大為不解,為什麼這樣的深山還有人家,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又為什麼要堅守在深山中?而不走出去,尋求更好的生活。 但也隻有這樣沒有電的地方,才需要牧先生這樣的人。 牧先生懂得很多,講起故事來猶如山溪,綿延不絕,百轉千回。 他講過盤古開天地分混沌,伏羲、女媧陰陽結合繁衍人族,誇父逐日化桃山…… 不過牧先生最喜歡講的是上萬年前,人族出現三位人皇,其中一位叫黃帝的人皇手下有一位叫牧天的神將,其力拔千鈞,又善彎弓射箭,隨黃帝征戰其他人皇、天災,無往不勝。 每每講起,牧先生都忍不住眉飛色舞,聲音激昂頓挫。 在別人看來他在講神將的傳說,實際上他在宣揚先祖的偉大。 除了說唱,牧先生還替人摸骨看相,驅邪消災。 起初根兒是不大信這一套的,他沒讀過書,但從小接受的一切讓他深信,這世界上隻有科學,沒有天命、鬼神一說。 然而牧先生好像真的會看相算命,驅邪趕鬼: 別人攤開一張平平無奇的粗糙大手,牧先生摸上一摸,就知道他人的年齡,去年遇到過什麼大事,是否受過重傷,將來的運勢如何。 手往孕婦的大肚子上一放,牧先生就能知道懷的是男是女,幾十年來無一說錯。 牧先生幾句咒語,便能使黃符自燃;抽刀砍鬼,明明砍的是空氣,可刀上竟真的憑空出現了黏糊糊的血跡,說是鬼的血; 最玄乎的一次,有家兒媳受不了山裡的苦,上吊自殺了。自從那家人的兒媳死後,她上吊的那間屋子就時常吹出陰風,陰魂不散。 牧先生將兩張畫好的黃符貼在了屋門兩側的墻上,按照牧先生所說,屋門兩側的墻叫照壁,封住照壁,屋子裡的陰魂就出不來了,等過些時日,陰魂被化生符內的能量煉化了,再引灶王火烘烤上一番就行了。 一開始根兒還在心裡偷偷發笑,暗道:牧先生又在哄人了。 可當他看見,屋內陰風卷起一陣黃塵沖到門口時,竟無緣無故的自行潰散開來,他是笑不出來了,甚至還有些害怕: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主家人也是驚為神人,拍手叫好,翻遍衣袋枕頭心,零零碎碎的湊出兩百塊錢給牧先生,還招呼了一頓好飯。 牧先生的怪癖和規矩也不少,先說怪癖吧。 牧先生從來不與主家一起吃飯,都是另外擺一小桌,而且他也不用主家的碗筷,都是自帶碗筷。原因嘛,說是他們這一行的門規。 牧先生也從來不喝生水,寧願生火慢慢燒,他也不喝一口生水,所以根兒時常背著一個大的保溫壺。 牧先生這些怪癖說到一起,那就是個窮講究。 牧先生的規矩也是極嚴的,不過都是用來教根兒的: 進屋叫人,進廟拜神,禮多人不怪;老幼有序,尊卑有別……飯桌上也是一大堆規矩,不敲碗,不攪菜,吃飯閉嘴不說話…… 不過這種行走深山,隨處落腳的生活很快就結束了。 夏末秋初,牧先生自製的藥丸吃完了。 斷藥幾天後,牧先生的腳關節、膝關節腫得跟個饅頭似的,疼得他整夜睡不著覺,精神一落千丈,猶如風中殘燭。倒黴的是,他們還處在深山之中, 根兒背一段路,背不動後,牧先生又自己走一段路,拖拖拉拉的總算回到了滄田。 根兒找到藥佬家,沒想到藥佬還吊著一口氣,死氣沉沉的躺在床上。 根兒知道藥佬這裡沒藥了,他是來問藥佬,哪裡可以采到草藥的。 放眼望去,茫茫黃土坡,除了荒草,雜樹,就隻有黃土了,哪裡有什麼草藥,又或有,它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們。 藥佬一聽有關草藥的,那真是垂死病中驚坐起,躺了近半年藥佬硬是強撐著坐了起來,講一段,歇一會的對根兒講了一大堆,直至天黑。 當根兒回到牧先生家時,牧先生忍不住冷嘲了一句: “我還以為你趁我這個老瞎子快不行的時候跑了呢!” 根兒聽完有些不是滋味,卻沒有多說什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習慣了沉默。 接下來幾日,根兒繼續往藥佬家跑,從藥佬的口述中大致摸清了牧先生需要的草藥生長地。 最後一日,藥佬下定決心的將一本名為“青囊經”的藍皮書給了根兒。 根兒想著,有本書做參照,日後找草藥會方便很多,也就沒有拒絕,道了聲謝便走了。 當晚,藥佬在病榻上仙去。 回到牧先生家,牧先生看見根兒拿著那本“青囊經”,冷哼了一句: “那老家夥倒是想得美,撿我的便宜!” 一開始根兒並不明白這話裡的意思,後來才懂,他拿了藥佬世代相傳的醫書,算是入了藥佬的門,以後就得把“青囊經”上的醫術發揚光大。 青囊經是用一種極其堅韌的絲編製的,上麵的墨水,色彩也絕非普通的墨水,不知傳了多少代,墨色也沒有褪色模糊。 次日一大早,根兒背著背簍、小鐵鍬,懷裡揣著那本青囊經便上山去了。 一整個秋天,他跑遍了滄田附近所有的山,常常是天不亮出門,日落都還不見歸家,晚上摸著黑回家。 這個秋天,根兒找齊了牧先生製藥丸所需要的各種草藥,也深刻的明白了,為什麼藥佬的幾個兒子,沒一個願意繼承青囊經了。 先不論青囊經中記載的草藥效果如何,光是找到書上記載的草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興許你跑遍了十山九嶺,也不一定能在這片貧瘠的黃土上找到一株草藥,運氣好看見一株,可它要是長在土質疏鬆的崖壁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