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就這麼順利且毫無波瀾地過著。 鐵生的年齡也漸漸地上去,頭上的白發也悄悄地冒了出來, 人老了,消耗時間的方式就變得越來越單一。 按理來說,這麼多年,對於自己來說,應該是早已習慣孤獨。 可是鐵生發現,自己現在似乎有些開始害怕孤獨,也不喜歡天黑,變得喜歡曬太陽了。 此刻坐在太陽底下仔細地想了想, “原來,多數老人家喜歡找人說話,變得嘮叨,多少是有原因的。” “你看我都變的有點嘮叨了,有時候一句話明明前麵說過一遍了,結果後麵又說一遍。” “而且還是對自己說的,你說可怕不...” “安靜了這麼多年,當然,我也喜歡清靜些。” “可是堂哥,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怎麼開始有點不喜歡了呢。” 鐵生又來到了這幾年跑得最勤的地方,身邊還有一堆有著餘溫的灰燼。 他看著不遠處的山頭,眼神渙散。 “前些天,村裡來人了,到了家裡,說六十五歲以上的獨居老人,有優待,而我條件特殊,可以免費安排到鎮上的養老院去。” “不用掏一分錢,我動搖了,當然了,不是因為錢的問題。” 鐵生轉過頭,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嘆了一口氣。 “以後,我應該挺難回來一趟了,這次來算是告別。” “當然,我也沒其他人可以告別。” 鐵生輕輕拍著墓碑。 “你是不是想問那個女娃娃?” “哈!我就猜到了你會這麼問。” “那個認下的女娃娃,嫁了人,逢年過節還來看看我,這你是知道的。” “後麵我一身輕之後,回了山上,或許是山路不好爬吧,她不怎麼來了。” “我也不怪她,畢竟她也組成了自己的家庭,有許多自己的事情,也沒有以前那麼愛笑了,後麵就漸漸疏遠了,自此日月星辰作伴。” 說完了鐵生也站了起來,往山下去。 回了家,就這麼隨便撿了點衣服,背著跟了幾十年的黑色雙肩包,鎖上門,走下臺階。 回頭注視著一不小心就可能再也回不來的房子。 “爸媽,爺奶,妹。” “我不知道這是告別,還是該說再見。” “有人說,再見應該是約定,因為真正的告別是來不及說再見的。” “所以,這...應該...” “那...” “再見吧!” 養老院裡, “感恩政府,感恩富強的祖國,以前哪有這樣的條件。” “我們院是去年新建的,因為是新建的原因,條件設施和縣裡的一樣,甚至比市裡的有些老院還好上些。” 會議室裡,一個大約四五十歲的女人,站在最前方舞臺之上,底下是一群坐在椅子上的老頭和老太太,還有一些年齡小上許多的,鐵生看著應該是家屬。 女人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人,介紹著院裡的一切。 “房間標配兩人一間,男女分開,夫妻可以同住。” “房間我們會先分配好,大家就先按分配的住,如果後續有問題相處不來的,後麵可以再調整。” 說著話,底下有個中年人舉手了。 “你好,關於這個房間我有個問題。” 女人推了下眼鏡,看向說話的人。 “先生,請講。” “我媽情況有點特殊,我可以申請隻住一個人嗎?” 女人聽了,點了點頭。 “問得好,先生請坐。” 然後看向座位中的家屬。 “關於剛才那位先生的問題,我做統一回答,也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 “院裡是有準備單人間的,但是得額外加點管理費,五百塊一個月。” “在座的各位如果想給自己的父母住單間的,或者自己想住單間的,待會這裡結束了,我這裡有申請表,拿去填了給我,我會給你們安排。” “下麵,大家請看下屏幕上的這個圖啊,我給大家介紹下,院裡的各處設施...” 鐵生聽著思緒開始發散, “先試一個月看看,要是實在住不了兩人間的,後麵也花點錢。” “隻是,這些有孩子陪著的老人,是因為什麼啊?” 他想不通,但是,好像他也有點想得通,有那麼一兩個理由能解釋一下。 比如,身體不適,子女矛盾等。 很快鐵生拿著他的東西,帶著從院裡領到的物資彎彎繞繞走到了一個門前。 “一一七” 看著門牌上的數字和手裡鑰匙上的數字一模一樣。 鐵生拿著鑰匙插進鑰匙孔。 “嗯?沒鎖?” 鐵生懷疑地退後兩步, 再次確認了門上的數字,又看了看自己的鑰匙。 “錯了?” 又想起剛才女人說的話, “沒錯啊,是這間房。” 又想著, “夜不閉戶?” “看來這院裡的人應該相處得不錯,挺安全的。” 鐵生收起鑰匙輕輕按下把手,打開門。 映入眼簾的場景,讓他感覺有點像是在酒店的標間,又似乎有點像...像醫院的病房,雖然自己不願意這麼稱呼,但確實有點像。 好在桌上和床上的東西又在告訴他,這並非一間病房,整個房間還是有家的溫度的。 其中一張床,或者說,房間靠窗的那一半,已經被人用了。 那麼,這餘下的一半房間按理來說就是屬於他的位置了。 鐵生放下手裡的東西,開始整理。 自己東西很少,用不了多久,已經完全搞定。 正如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一般,似乎一不小心就容易陷進回憶裡。 鐵生坐在床上開始發著呆。 這時,一個穿著養老院護工製服的婦女走了進來。 “這是你的一套被子枕頭還有一些洗漱用品。” 似乎是猜到了鐵生會問,又或是被問得多了。 女人放下東西又補充了一句話。 “這是免費提供的,你放心用就行。” “我們會按時給你們免費換洗的,當然你們也可以用自己的,但是要收二十塊錢一次的清洗費。” 鐵生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 “好的” 又心想著, “就這麼人家轉頭幫自己拿東西的時間,就又發呆了?” “誒...看來該交點新朋友了,不然滿腦子都是回憶,整天發呆。” 收拾好東西之後,女人走了。 鐵生站在門外,他鎖上了門,雖然他的本意不想鎖, 但是他不放心,而且他分明記得,一路走來,有人開門是用鑰匙開的。 “逛逛吧。” “已經很閑了,就不閑著了。” 鐵生背著手,腳步慢悠悠,漫無目的開始了他的第一次環養老院之旅。 室內的圖書館、休閑活動室、健身房、娛樂室。 以及室外隨處可見的桌椅、涼亭、花草,小魚池... 逛了許久的鐵生感嘆著, “確實很像墻上寫的‘養、食、住、娛’,果然是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夕陽照射之下,正在往回走的鐵生,影子被拉得很長。 他一直都不喜歡看自己的影子,因為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孤單, 雖然,他真的很孤單。 但, 人, 群居。 走著走著,也漸漸地靠近了新家的門口。 正想著明天自己要去哪裡體驗一下的時候。 發現,門前坐著一個人,瘦瘦的,戴著個針織的黑色鴨舌帽,皮膚黃黑,在夕陽的照射下有些發亮。 鐵生掏著口袋,拿出鑰匙,站在門前開始開著鎖。 那人似乎也聽見了,站了起來,站在了鐵生的身後。 鐵生明顯地感覺到了,那人站在身後之後就沒動過了,話也是一句也不說, “難道自己這麼幸運,第一天就遇到了,奇怪老頭?” “一類活在傍晚夜間,茶餘飯後的閑談中的老人。” 帶著少許的驚慌,鐵生還是開了門,然後他就驚奇地發現,那人也跟著自己進了房間。 然後,在自己詫異又變得通明的眼神中, 顫顫巍巍地走到了窗邊,坐在了椅子上, 用著,似乎有些不太靈活帶著微微顫抖的左手拿起水杯,擰開杯蓋喝了一口水。 “喔!” 他明白了, “這位奇怪老頭應該就是自己那素未謀麵的室友了。” 帶著微微的歉意,鐵生起身走了過去。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才來,剛才到處走了走,鎖了門,不知道你沒帶鑰匙。” 那人見到鐵生過來,微微一笑,鐵生說完之後,也沒多說什麼,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得到了貌似還行的回復之後,鐵生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憑著自己的感覺,覺得這個人一定充滿著故事。 人老了, 不僅愛講故事,或是關於自己,或是關於他人的。 但, 其實, 他們更愛聽故事。 所以, 他有點想知道,這個男人背後的故事。 但是,那僅是在好奇範圍,不至於自己會把老臉貼過去問, …… 時間,在有了對比之後, 就會變得很快。 也很容易讓人感慨道衰老。 比如,在鐵生到這兒的第一個星期後,他的乾女兒來敬老院看他了, 手裡抱著一個隻有幾個月大的孫兒。 “原來...我真的已經很老了,你看,你都抱上孫兒了。” “你也長了許多的皺紋,不再是過年時會圍在我身邊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了。” “是嘞,小爹,時間過得真快。” “他叫什麼啊?” “文文,羅景文。” 臨送走自己這個好久不見的乾女兒時,鐵生拿出一個紅包, “第一次見麵,祝你健康快樂成長,小娃娃。” “希望你長大了無憂無慮。” 一個星期,在自己興趣廣泛的幫助下,鐵生順利地結識了幾位好兄弟。 此刻,他就在和他的棋友兩個人,一人拿著棋子,嘴裡念念有詞。 “我把車拉到這兒,你肯定架大炮打我的馬。” “那你的馬為什麼會跳這?” “那我下這。” “哎!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老梅...哈哈!我看出來了。” “我就下這。” 啪嗒一聲,懸在手裡快要五分鐘,聽了一段段長篇大論快要初中畢業的棋子終於安穩地落在了棋盤上。 “哎呀!你怎麼下這啊,你這...老武...” “是啊老武,他明顯是用一個炮牽著你倆棋子啊,你這等於斷了一隻手啊!” 雖然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但是,“路見不平一聲吼”在養老院裡也是普遍存在的。 站在一旁觀棋的三個人似乎也參與博弈,並且很投入。 最終,在幾聲嘆息聲中,結束了這盤棋。 鐵生站了起來,對麵老武,也站了起來,麵色倒也算平和,拍了拍屁股上那不存在的灰。 “願賭服輸,走!喝茶去。” 鐵生一笑,帶著勝利者的微笑, “輸贏乃常事,昨天你不也贏走我一支好毛筆,而且,今天這茶葉又不是我一個人喝,你不也喝嘛。” 人啊,就得聽勸,雖然人老了,一般都是在用自己的話勸別人。 碰巧的是和鐵生走在一起的老武聽進去了, 所以,他笑了。 “哈哈!走!” “你先去搶個位置,我回去一趟拿下茶葉。” 很快,那休閑室裡的茶桌上便熱氣騰騰了起來。 “怎麼樣?可以吧?” “入口柔,一線喉,香!” “可以!” 得到了鐵生的肯定以及贊揚。 老武嘿嘿的笑了起來。 “我這好貨呢,可不是平時院裡招待的那破葉子,也不是你們杯子的普通貨。” 兩人安逸地喝著,好不自在,哪裡還有一絲剛才對弈時的勾心鬥角。 “我說老梅,你到我那屋子來不。” “和我一起住的那伴被他家人接回去了,我現在啊一到晚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看個電視都沒人可以搭兩句話,在家裡本來就閑得慌,沒想來了這又閑了。” “你那伴連話都說不清,肯定沒意思。” 聽著老武的話,雖然沒有嫌棄的語氣,但似乎老武很清楚自己室友的情況。 “咋?你認識?很熟?” “也算不上很熟,聽過他的事也打過照麵。” 鐵生來了興致,這也是這茶室的內容之一,講故事,聽閑事。 “你跟我講講不?” 老武端著茶杯抿了一口,然後又慢慢地放下,接著嘆了一口氣。 “誒...他呀,也是一個苦命人。” “你上次說,你是哪個村的?上林村?” “對!上林村。” “他是田畈村的,跟你中間隔著一個沙地村。” “老光棍一個,半年前進來的,你是不是發現他手腳不靈活。” 鐵生點頭。 “小兒麻痹,娘胎帶來的,他是家裡的老大,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 “他可謂是辛勞一生,種點吃的,惦記弟弟妹妹,有點好東西,惦記弟弟妹妹,老了吃點低保,被弟弟妹妹惦記。” “啊?” “領袖說過,人多力量大,可是那麼多的弟弟妹妹愣是沒人願意照顧一下,無非不就是嫌臟嫌累。” “後麵變成了住誰家誰家拿他低保卡裡的錢。” “可是,由利益搭建起來的臨時親情,是禁不住時間的沖擊的。” “後麵,他又一個人回了漏風又漏雨的老房子住了。” “可是,上頭有人來村裡檢查,說是危房不能住人,讓村裡給安排房住,實在不行就得蓋間小屋,還得管人的吃住。” 說到這,老武停下來了,看著窗外,又看看杯子。 鐵生看著老武停了下來,以為還有什麼事情發生,就問。 “然後呢?” “對啊!然後,然後就到了這裡。” “被送走的麻煩就不叫麻煩。” “感恩政府,在這裡他過得比村裡舒服多了,那家夥,來時跟個猴精似的,精瘦黢黑。” “現在白了一點,也胖了些,多好。” 鐵生緩了一下,說道。 “明白了。” 同時他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比如,不鎖門不是因為整體素質高,又或是習慣問題,隻是單純的手抖對不準鎖眼。 比如,見人就笑不愛說話,不是因為愛笑,而是因為吐字不清懶得說了。 “那你,跟我一起住不?去打個申請,很快地。” 鐵生思索一下,點了頭。 “住。” 於是相處了一個星期多點,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情況下,鐵生搬走了。 白天裡,陽光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群老頭,老太太,遠看和睦相處。 可是走近些坐下來,仔細聽一聽,看一看。 你就發現,這美好之下隱藏著很多奇奇怪怪但又似乎有些合理的事情。 就拿常常和鐵生下棋的另一個棋友老章頭來說, 看起來正正常常的一個人,會突然地沒記性,經常連續走好幾步棋,還說,“你怎麼還不下?等著天上掉個炮下來?” 更有時候,直接就喊著, “啊?我中午飯忘記吃了,好餓,我得去吃飯了。” 然後眾目睽睽之下,摔下棋子就走了。 留下他的對手在椅子上淩亂。 後麵熟悉了,鐵生也就不怎麼和老章頭下了。 還有一個從老武那裡聽來的事, 有一個老太太,隻要一見到年輕的護理人員,就會拉著人家的手說。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孬種,養你這麼多年,送我來這裡,跟你爹一樣壞。” 然後就開始用土話罵,好在見怪不怪了,這事倒也隻是上上茶桌,不嚴重到哪裡去。 當然,人數眾多的院裡還有喚醒第二春的, 住著住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就不見了。 有的,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然後變成了兩個熟悉的陌生人,有時隻會回來一個。 有的,就再也沒見過了, 鐵生想著, “應該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相互扶持,自然也就不需要這裡了。” 大千世界,人也就千奇百怪,世界很大,養老院雖然很小,但這養老院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