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也帶你看過了,說說你的發現。” 齊莊有些煩悶,昨夜之後,會稽那邊的情況目前是一片迷霧,而眼前這個自己費了極大的心思才尋到的人在查完那幾具用秘法封存了一個多月的屍體之後就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這人一頭卷曲的花白短發雞窩般蓋在頭上,破舊布衣勉強包裹住了枯樹般的皮膚,而裸露出來的部分則無一沒有大大小小樹皮一樣的傷痕。平平無奇的一張臉,像個農夫,但不是淳樸的,而是受盡苦難的。若是沒有那鋒銳賽過箭矢的雙目以及背上那把用破布條纏繞著的神劍“明章”,誰又能猜得到這是曾經在洛陽一劍壓群雄的那位劍仙。 此時他雙目微瞇著,嘴裡念念有詞,不知在哼些什麼,乾枯的手指伴著嘴裡的“歌聲”在空中比劃,若是得悟劍理之人在此,必會驚訝於這個蹲在地上的老頭此刻的所為。 以指作劍,與某個腦海裡的對手過招。 齊莊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也不為所動,待得手指自半空墜地,才如同從夢中醒來一般,站起身來,卻似乎還是在回味剛才那場大戰。 “不分勝負,不好……好啊!” “季無憂,說說你都發現了什麼!” “安世,你又急,都不知道說你什麼才好啊。” 季無憂打了個哈欠,走上前來拍了拍這位大夏丞相的肩膀,臉上滿是無奈,像是親戚家的孩子多年不見之後這頑皮的性格一點沒改。 “你也不是個懂行的,用你理解的話來說的話……這人大概不在我之下。” 這老家夥的話如一顆流星砸入了齊莊的腦海裡,即使已經活了幾十年,即使已經站在了當世權位的巔峰,他還是會被這簡單幾個字給震驚得有些說不出話——大概不在我之下。 “具體說說,你從那幾具屍體裡看出了什麼?” “你就這麼想知道?行吧,單從那幾處致命傷來看,這人對劍氣的掌握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從未見識過什麼劍氣能如那傷口中蘊藏的那般凝練霸道卻又精細到分毫不差,這他媽可都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此人的劍技多半也是巔峰中巔峰,不然也不可能僅憑一劍斬數人。” 季無憂絲毫不吝嗇自己的溢美之詞,實際上當他親眼看見那幾處劍傷時,他甚至興奮得想要跳起來拔劍舞那麼一曲,隻是礙於在齊莊麵前丟了臉才作罷。 “但是,但是他還有一點不足,不對,應該說是缺陷很大。我要去找他,然後親口告訴他缺陷所在。” 興奮的老頭甩了甩自己花白的長發,他現在就要上路,然後跨越山水去找這使劍之人。 “你打算去哪兒找?” “你管得著嗎?可不能讓你們這幫狗東西破壞了我和那人的相會。” 季無憂消失了,待到齊揚出來的時候,看著地上那個被手指按出來的小坑,嘖嘖稱奇。 “這麼硬的磚石……祖父,需要派人跟著季劍仙嗎?” “別做這種蠢事。” 齊莊對江湖的認知一直都是:這片江湖的絕大部分人不過是能打一點的凡人。 但很顯然,他不認為季無憂是其中之一。 他是這天下僅有的幾個有資格殺自己的人之一,這是齊莊對江湖武人的最高評價。 劍仙季無憂,名列天下榜第二。 為什麼? 因為第一必須是那在京師保護天子的老東西,不是也得是。 “祖父,會稽那邊傳來消息了……” ----------------- “還有誰!告訴我還有誰!” 他傲然立於這石桌之上,夕陽為他鍍上金色的光輝,微風歌頌他,在敗軍之將的仰望下,他加冕為世界的王。 “叔父賴皮!” “大人欺負小孩,不要臉!” “不公平,重賽!” 安清元的認祖歸宗儀式已經結束三天了,在這三天裡,安荃因為有家族事務要處理經常見不到人,安清方和安清望兩兄弟也都不是能陪他玩的那種類型,所幸他敏銳地開發了一個新的藍海群體——小屁孩兒,準確來說是這些天留在安家的親戚小孩兒。 第一天,通過自己的人格魅力讓他們發現這裡有個值得信賴的好夥伴;第二天,展現自己非凡的才智,用新遊戲征服他們;第三天,就是對他們實行統治的時候! “嗬!不願直麵自己的失敗,這就是你們這幫小孩兒和我這個長者最本質的區別呀!” 安荃的二弟安陞——那個叫囂著要重賽的小鬼挺起胸膛,抬起頭直視著這個邪惡的大人,他無法接受這無恥的大人這麼明目張膽地欺負自己的弟妹。 “叔父,您今天教給我們的遊戲並不合理,按照您的說法,石頭應該是可以勝過剪刀的,那您為何說自己的剪刀是什麼鋁合金做的,所以還是你贏,這不是耍賴嗎?” “對呀,對呀……” “鋁合金就是鋁合金,哪有耍賴啊!小心我告你誹謗!” “那你說鋁合金是什麼!” “額……” 邪惡的長者沒料到竟有如此聰慧的小孩兒,眼見糊弄不過去,一躍而下,餓虎撲食般飛身直取他們中最小的孩子——小姑娘明明話都說不利索,卻還要被某個畜生帶出來玩。 “我勸你們老實點兒!小冬兒在我手裡,你們也不想她哭唧唧吧!” 這份力量就是我成王的理由! 小冬兒肥嫩的小臉蛋上的表情在被緩緩抬升至半空的過程中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是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緩過神來。 “哎?怎麼不哭啊?” 不當人的王者想搖一搖手中的小肉團,但又舍不得,就這麼僵在了原地。而這可讓周圍的孩子急壞了,紛紛沖到他的腳邊哭鬧。 “嗚嗚……小妹被叔父抓走了。” “哇!小妹要被吃掉啦!” 小冬兒在半空中俯視著下方哭鬧的孩子們,迎著微風,麵無表情,看來她抵達了前半生沒有經歷過的全新高度。 她是在俯視這人間啊! 莫散突然感覺她好像比自己更像一位王者,心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可惡!既然這樣…… 在安陞詫異的目光中,剛剛還在發著瘋的叔父突然輕柔地將小妹放了下來,還揉了揉她的臉蛋,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小冬兒對不起,叔父給你道歉,剛才的叔父是個畜生,還有小冬兒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哇!叔父又變身啦,善良的叔父出現啦!” “叔父抱抱!” 【另一個我,放我出來!我才是王!】 莫散無視了內心傳來的聒噪,蹲下來一個接一個撫摸著身邊孩子的額頭,看向他們的目光裡滿是溫柔與幸福。 安琉剛進來就目睹了剛才那一幕,其實她也一直很奇怪叔父為何一會兒一個樣。 “侄女給叔父請安了。” 安琉走至跟前對著莫散欠身行禮,也吸引到了孩子們的注意。 “姐姐!” “是阿琉姐姐吖!” 他們嘰嘰喳喳地向安琉問好,不過倒也沒有誰跑到她的身邊打鬧,看來這清冷的氣質確實形成了某種特殊的氣場。 莫散見等的人到了,也就和孩子們一一告別,當然也包括小冬兒。 “你給我等著,我會回來挑戰你的!” 至於小冬兒? 小冬兒還是那個小冬兒。 …… 安琉帶著莫散來到了一處開滿桔梗的庭院,她走上前去,輕輕敲擊房門,不一會兒,那門被開了一道縫隙,裡麵的人透過這縫隙看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迎女兒進去。 莫散想起了來的路上這個小侄女對他說的話。 “父親的喪禮過後,母親雖然不再像開始那樣,卻仍是有些魂不守舍,每日哭泣的時間比以前少了,但精神卻還是和過去一樣差。侄女思來想去,認為還是應該讓母親與叔父見一麵,我認為您應該是解開母親心結的關鍵。” 在他回想那日所見女子的神態時,安琉已經扶著虞采鹽走了出來,後者還是如三天前一樣弱不禁風,臉上沒有了那時候的復雜情緒,隻剩下濃濃的哀愁。 像一朵殘花,把美麗寄托在名為過往的花瓣上,無奈時間催它凋零。 他們就坐在院子裡,母親緊緊地倚靠在女兒身邊坐著,可一會兒之後似是覺得不妥,要起身施禮。 “他其實很想念你。” 虞采鹽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而安琉隻是輕撫她的手背,看著她,像是鼓勵。 “莫公子,玄知人生的最後時日過得如何?可曾……有過歡樂的時光?” 采鹽不敢問夫君如何想念她,她怕,沒來由,可就是怕。 “遇到我以後,就一直是歡樂的,從未有過一絲憂愁,哪怕有,也能在隔天忘記。還有,請叫我空山吧。” 【遇到我們。】 “那,那真是太好啦!玄知身體弱、膽子小、性子又柔、又愛傷感,一個人在外麵肯定受了很多欺負,有空山在,肯定,肯定就會安心很多的,對嗎?對吧?” 采鹽鬆了口氣,淚水卻還是順著臉頰滑落了,女兒幫她擦拭,像往常一樣,她就緊緊握著女兒的另一隻手,生怕自己又孤身一人。 “開始的時候,我們一起打漁,他是老手,知道要去哪裡,知道要怎麼做,還總是喋喋不休,想要教會我。我不耐煩,就晚上自己一個人出去撈魚,每次都能帶回來滿滿一筐,他不理解,但他大受震撼。” 【讓我以劍擊水得魚,好不要臉。】 “玄知很喜歡說教的,他以前總是對著玄則和玄感念叨,可就是沒說過我……玄知在家的時候沒有打過漁,但是他很聰明,一定很快就學會了,他一直都很聰明的。” “後來我去鎮上教書了,想把他接到鎮上去,他死活不肯,說是要守著屋子老死,我就罵他沒追求,不跟著我去鎮上揚名立萬,窩在這兒當個小漁夫。” “玄知,玄知一定是不想給你添麻煩才這樣的,你不要罵他……” 這女子總是維護自己的丈夫,沒什麼理由,她愛他。 “後來啊,後來我聽他說,他不想離開,因為他喜歡泛舟江上的時候,隻管把漁網灑下,然後悠閑地眺望遠處的群山和一成不變的江麵,期待著能遇上新奇的玩意兒,卻也為此刻的不變感到安寧,最後滿載而歸,不為明天發愁。” “或是一無所獲,期待自己能在今晚死掉。”莫散不想把這最後一句講出來。 “玄知……” 采鹽的淚珠又斷了線,她在女兒的懷裡抽泣,莫散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 【或許她能看到那幅畫麵吧,看到熟悉的人,所以流淚。】 良久,母親才離開了女兒的懷抱。安琉撫慰著自己的母親,她不會哭泣,她很早就學會不在母親麵前哭泣了。 莫散下定決心,又或是什麼神異的感覺在暗中指引,他要問一個問題。 “可以告訴我,他以前是怎樣的人嗎?您和他是如何相識相愛的?” 聽到這個問題,采鹽抹了抹眼睛,然後拍拍臉,哀愁在剛剛被哀傷取代,說不上好,但終歸不壞了。 【她想傾訴,對一個親近的陌生人。】 “玄知是安府最受寵的少爺了,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溫柔、聰慧又善解人意,別人看一眼就一定會喜歡上他的。我呢,我膽小,又懦弱,不如我的妹妹采薇。 我們兩個的婚事是父親定的,我的父親,公公是反對的,但是玄知願意,我們就成婚了。其實我們之前都沒見過的,但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他說他身體弱、膽子小,我也是這樣的,但沒關係,我說我可以勇敢一點,我保護他。” 講到此處,她沒意識到自己仍在流淚的麵頰上露出了可以讓女兒感動的淺笑。 “公公並不喜歡我,但玄知喜歡,他說他要驕傲地把我介紹給所有他愛的人,所以我認識了玄則、玄感,認識了很多人。玄知說他愛我,所以想要所有人都能愛著我,這也是我愛他的理由。後來,後來就有了阿琉,可他走了,我見不到他了……” 故事還在繼續,講述者的神情卻從幸福滑向憂鬱,可當她看到一旁的女兒,握住女兒的手,卻又好像有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想繼續講下去。 “我是個沒用的母親,我總是哭,那時阿琉還小,我沒能好好照顧她,是慶蘭在照顧我和阿琉。慶蘭是玄感的妻子,慶蘭很活潑,總喜歡扮鬼逗我笑,她搬過來和我一起住的那段時間裡,總是帶著荃兒。我那時哀愁,她就在我麵前用手指戳荃兒的額頭來逗我開心。我夜裡想哭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安慰我,還給我講笑話……” 那也是年幼的安琉第一次學到如何安撫母親,她後來就學著叔母的樣握著母親的手,隻是她實在不會講笑話。記得那時,母親帶著淚痕睡著後,叔母會把她抱在懷裡,親吻她的額頭,然後哄她入睡,當她再次醒來時,會發現自己正躺在母親懷裡。 叔母是很溫柔的叔母,像清晨的露珠那樣溫柔。她喜歡笑著抱起自己,在小阿琉的耳邊說悄悄話。有時候講笑話,有時候說她多麼多麼可愛,比意誠哥可愛多了,但更多的時候,是說媽媽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媽媽,阿琉是天底下最可愛的阿琉,慶蘭可以照顧天底下最可愛的媽媽和阿琉,那麼慶蘭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慶蘭。 “後來,後來慶蘭在一個冬天走了。我那時很傷心,以為都是自己害的,玄感也很傷心,但他告訴我,慶蘭臨終前要把她的快樂全都送給我……我讓她失望了。” 叔母走了,她連走的時候都是笑著的,告訴自己要堅強。 “我時常見不到玄則和呈憂,但他們總讓琛兒和阿幽來看我,琛兒性子耿直,所以在我麵前不敢說話,說是怕惹我傷心。我給阿幽講自己和玄知以前的事,每次講都會哭出來,她也總跟我一塊兒哭,琛兒也不知怎麼辦,一直都是阿琉哄我們兩個。” 安琉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憶:母親和跟母親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幽姐姐總是一起哭,大哥不會說話所以就在原地乾著急,是那時候還小的自己握著她們兩個的手安撫她們,可惜自己確實不會講笑話。 “還有阿荃,他也喜歡來看我,讓我戳他的頭,他說這樣會讓他感到安心,我開始的時候怕戳疼他,就不用力,他卻說沒有以前的感覺了。” 意誠哥總是這樣,說這樣會讓他想起慶蘭叔母。 “最後,最後是阿琉……” 采鹽看著自己的女兒,她給自己打氣,想要把女兒的好都講出來。 “阿琉一直照顧我,照顧我這個母親,我見不得人,她就一個人照顧我。她有一次站在我麵前,她那時候小小的,卻像個大人一樣,阿琉說……她說母親不是一個人,她要讓所有人都喜歡阿琉,然後再讓所有喜歡阿琉的人都喜歡母親,她說已經有很多人都愛著母親了,那麼多人,以後隻會更多……” 自己小時候不喜歡母親總惦記著父親,沒想到最後還是用了和父親差不多的話安慰母親…… 安琉看著在懷裡淚如雨下的母親,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看著她哭得這麼傷心,看著她不停念叨著自己的名字,和以前一樣,但又不一樣了。 變好了,比以前好,以後會更好。 人生在世,所有的幸福凝結在一起,不過一個好字。 “媽媽……” 莫散離開了,他輕輕關上庭院的門,留母女二人相擁而泣。 走在不知哪條小路上,抬頭望向星空,一天又過去了。 “她為什麼肯對我們說那麼多啊?我們很特殊嗎?” 【她在這個家承受了太多的愛,不知所措又無處訴說,然後我們出現了。】 “還有啊,不是都說世家沒有親情嗎?怎麼安家的人都這麼不真實啊?” 【我想想……大概是因為安家有了老安吧?他父母用愛包裹了他,然後他自己又用愛包裹住了兩個弟弟和自己的妻子,以此類推。】 “那問題是老安嘍?為什麼他這麼特殊?” 【剛剛不是說了……他的父母用愛包裹了他。】 “愛……這麼不真實的東西嗎?” 【在苦難和時光麵前,愛是唯一真實的,你總是無視它,可它偏偏存在。】 “臥槽!你是個哲學家!”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說的。他用愛包裹我,我再用愛……包裹你,你也要用愛包裹別人。】 “我能反過來包裹你嗎?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我還能包裹很多人呢。” 【倒也……可以。】 愛別離? 愛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