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怨憎會(1 / 1)

“會稽之禍,諸公可還有事啟奏?”   年幼的周曜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這位少年天子正等著大殿中的沉默被某個人打破。他坐在最上麵的這把椅子上,看著那些站著的,正被他俯視的老人們,有種被捂住嘴的感覺,右手重重地鉗住左臂,但期待的勇氣沒有湧上來,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們說會稽死了很多人,屍體大都堆在城門前,還有一小部分散在城裡……他們一定很痛苦吧?大部分都與傳說中三叔府邸裡的死法相同,殷公說都是那個樂安賊乾的,齊公卻說不是。   周曜也隻是聽說過那個名字而已,他殺了三叔,但自己沒見過三叔的遺體,天子從未走出過這深宮。天子自那天起就知道三叔不會再來看他了,答應自己的事也沒辦法實現了。   “陛下,臣仍以為是樂安賊行兇,此賊擅一劍斃命,此次死者甚眾,其中位列天下榜者有二,非強者不可為,那樂安賊能屠晉王府,自然也能屠會稽。”   殷公的最後一句像是在強調,似乎是想讓自己想起那人殺了三叔,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殷驃騎此言差矣,天下用劍之人無數,此前出了個不明來歷的樂安賊,今日就未必不能有個會稽賊……諸公皆以為如此。”   齊莊這無賴般的發言讓殷嶠麵色一沉,而其後朝堂上響起的應和聲更是逼得他有了些麵露兇光的預兆。   “陛下!這……”   “殷嶠,汝敢仰視天子乎!”   媽的,怎麼惹到了這個老貨。   這大聲斥罵的老者位居最前列,似一顆蒼老的勁鬆般屹立在這大殿中,紮根在這朝堂上。長須垂至胸前,麵色剛直,虎目寒光,其聲若響雷,回蕩在此間久久不能散去。   “張公勿驚,殷公思國心切……不至於此。”   周曜的作用體現出來了,他需要字斟句酌地化解矛盾,還要當心自己安撫的話語不要無意間冒犯了二人。   張敕這一聲吼完之後,此次朝會也就結束了,群臣散去。周曜也在左右侍從的服侍下要離開這大殿,他走了出來,直視那刺眼的太陽,心中滿是感慨:太陽竟願意將自己的光輝施舍給我麼?又或許是它平等地照耀著每一個人,所以才願意照耀我?   他想起了三叔對自己的承諾——總有一天,堂堂正正迎您出宮,然後去遊獵,以天子儀仗。   -----------------   殷策唯唯諾諾地低著頭,他不敢去看父親現在的臉色。幾個兄弟均外任了,自己曾經好歹還是個著作郎,後來也被剝了職事,掛個散階在家賦閑。自己這個草包留在了健康,然而他也知道能留下來的原因不是他本人。   “清餘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兩天沒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了,聽每日送餐食的侍女說,清餘現在像一頭,一頭……”   “擇人而噬的野獸?”   “對,就是野獸!父親明鑒。”   殷策很厭惡,或者說是擔心這樣的侄女,其實他偷偷去看過一次——原本典雅的閨房現如今用滿目瘡痍來形容也不為過,破碎的銅鏡和被撕得粉碎的字畫赤裸裸地展示了主人的瘋狂。   房門上有幾道裂痕,他走近一看,竟然是用劍劈的!   一直以來,殷策都是個典型的出身膏腴之家的貴公子,喜歡吟詩作對,愛和些狐朋狗友清談,也會象征性地在腰間佩一把價值連城的寶劍顯擺,即使那劍從未出鞘過。   他覺得對不起四弟,他把女兒托付給自己,現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倒也正常,畢竟這次是她第一次為家族謀劃如此重要的棋局,一步步看著自己的布局被搭建起來,卻在即將實現的時候被不講道理地摧毀殆盡,任誰也不會好受。”   “父親,失敗了嗎?”   “失敗?如果指的是殺那幾十個人,他們確實都死了,好像活了一個?不過無所謂了。但是……”   老人深吸一口氣,然後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但是他媽的人都死完了,失控了!現在那十四個門派不敢像之前約定的那樣跳出來把自家弟子的死嫁禍給那樂安賊了,因為‘樂安賊’自己都死光了!是齊莊向朝廷上報了會稽的慘狀,不是我殷嶠!朝堂上那幫老混賬又縮回去了,他們知道失控了,所以又縮回去緊緊靠著齊莊了!參與的那幾家已經來討說法了,他們死了爪牙,計劃失敗了!”   如果計劃成功了,即使這些人的死狀顯然與樂安賊無關,他們也定是死在樂安賊的手裡。到時候,齊修會因為失察被換下,力挺齊家的安家會因為窩藏樂安賊傾覆,齊家築起的權力藩籬將被撕開第一個缺口。但是計劃失敗了,即使那些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為樂安賊所殺,卻也可以再捏造出一個“新賊”頂罪。   “可是……死了這麼多人,齊修總不能一點責任也沒有吧?”   “死那百來個武夫算什麼,重要的是證明會稽窩藏了朝廷要犯!可現在沒人承認了,即便用的招式一樣,甚至可能長得都一樣,那幫老王八照樣會說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殷策被嚇得想要匍匐在地,他恍惚間看到一頭老邁的雄獅發出咆哮。   “但是起碼晉王的殘餘勢力已經被強行綁在了船上,倒也不是一點兒收獲也沒有。至於那樂安賊……分明就是他,那幫瞎子裝得倒是好!”   殷嶠終於冷靜了下來,想起了那個毀了棋局的存在。   “需要派人去會稽嗎?現在基本可以確認他在會稽了。”   “派人,派誰?派你過去被他一指頭按死嗎?那人早就不是尋常武夫了,你覺得這種背地裡的齷齪手段會對他有用?到時候激怒了他,讓這裡變成第二個晉王府?此次謀劃不成,尋下一個機會便是,現在是養精蓄銳的時候了。”   ……   滿目瘡痍的閨房內,披頭散發的美人如惡鬼一般揮舞著手中長劍,所過之處皆留疤痕,引得碎屑亂舞,在這屋內繪製出一副狂亂的畫卷。   她今日沒有穿那套平日裡的男子裝束,一身輕紗掩體,盡管身上衣物已破落不堪,雪白的酮體在空氣中一寸寸綻放,這瘋狂的劍舞仍未停息,像是要舞到時間的盡頭。   當然,嬌弱的身軀並不支持她這麼做,僅僅片刻之後,這嬌軀便把手中劍隨意扔出,倒在了柔軟的地毯上。   此刻的她麵色潮紅,口中喘著粗氣,眼裡閃著熾熱的火焰,嘴角甚至隱約可見晶瑩剔透的口涎。她想舉起自己的手臂,她要抓住此時在眼前出現的這張臉,這張沒有五官,卻好像在肆意嘲笑著她的麵孔,它一會兒布滿陰影,一會兒又變作自己的模樣。   看來確實是全身無力,躺在地上的璧人連舉起自己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那晚霞般的麵容猙獰地咬著牙,齒縫裡發出陣陣低吼,手臂被猛地抬起,她強行用自己的手握碎了那幻想出來的人。   “找到你,一定找到你……”   然後求得怨憎會。   -----------------   “這位少俠,敢問您找誰?”   “額……我找莫兄弟,麻煩小哥幫我通報一聲。”   石青覺得自己雖然腦子不行,感知卻是頂尖的,就像他現在能清楚地感知到遠處躲了一個人。   不,應該是藏了一座山。   “李兄,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那座山發現暴露了,用大笑掩飾尷尬,朝著石青走來。   “哈哈哈,石兄客氣了,咱就是沒事兒路過這裡……順帶一提,你前幾天被咱打的那下還疼嗎?”   李北望這幾天已經和原本是階下囚的石青混熟了,安家在從石青口中得知了討賊盟的計劃之後也判斷他沒有威脅,又見他老實,就把他放了出來。   “不疼了,多謝李兄留手,是我那時鬼迷心竅,竟錯將莫兄弟認作是那樂安賊,還心生歹念。你是做了你該做的,況且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那些瑣碎舊事就不用再提了。”   石青有些臉紅,自己好歹也是堂堂流星門的親傳,欲行歹事被人一招秒了就算了,還在地牢裡被抓他的人給救了命。   “哦,那就好,那咱就放心了,你來找空山是乾啥啊?”   “我到此是向莫兄弟辭行,之前也想對李兄辭行的,但苦於找不到你,就隻能作罷。”   莫散升級了,他現在是安家的自家人,有了一套獨立的別苑,這也是現在想找他的人都要通報的原因。   “喲,你們兩個怎麼混一塊兒了?”   莫散抱著小冬兒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對前來拜訪的組合有些詫異。   “莫兄,在下是來……這是你小孩兒嗎?”   他都有小孩兒了?他媳婦是誰?   “哦,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姐,同時也是未來要君臨天下的王者,給麵子就叫聲大姐吧。”   莫散理所當然地介紹起來,同時將麵無表情的小冬兒高高舉起,向世人散播屬於她的光輝。   不自量力的家夥後來又去挑戰小冬兒了,不出意外地失敗了,因為他的心不夠狠,而這是王者所必需的。   仁慈的小冬兒原諒了他,表示以後還願意來找他玩,所以他有了新的想法:隻要先把這奇女子扶上王位,自己到時候再篡位不就行了。   “莫兄,這君臨天下可不能亂用!額……大姐好。”   等等,我不是來辭行的嗎?   “先不說這些了!莫兄,我是來向你道別的,那群歹人殘忍殺害了我討賊盟的同仁,雖不知是哪方勢力,此仇不能不報。我幸得茍活,打算今日啟程先回去接走老娘,然後再告別宗門,去江湖上調查此事。”   石青對那些同仁是有感情的,想查清這事的真相,雖然相處時間很短,但他能在那裡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是他在流星門幾乎沒有感受過的。   莫散在聽完石青的話之後沉默片刻,最後像是在某人的勸說下嘆了口氣,他將小冬兒交給一旁的李北望,惹得漢子手足無措,隻得將這小可愛捧在手心裡。   他自己靠向石青的耳邊,耳語良久,似是不想這天地聽到什麼當被唾棄的東西。   石青沉默了,神情逐漸消沉,他咬著牙,感覺眼眶有些濕潤。   他覺得自己現在肯定像個廢物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莫兄,大恩不言謝,但我還是要先回宗門,把我娘接出來。以後……就隨便找個活計吧,等老娘沒了,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莫散看著這個男人離去,腳步開始時有些踉蹌,但過了一會兒總歸是恢復了正常。   “另一個我,我覺得自己升華了,這就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是啊,與其看著這個愣頭青一路走到黑,不如讓他知道全部真相,這樣也許就能挽救一個孝子。】   “喂!把老娘接出來之後就來安家,別迷路了!”   “大侄子!你什麼時候出現的?”   安荃也望著那道即將消失在蜿蜒長廊中的背影,笑著說道:   “剛到,來給石兄送行。”   小冬兒在李北望蒲扇大的手掌上安靜地坐著,她似乎也在望著那道背影,看來她目睹了前半生從未見過的場景。   最後一次,石青的腦子不聰明,感知卻是頂尖的。所以即使走了那麼遠,他還是能清晰地聽見那句話,他跑得更快了。   他跑出安家,奔跑在會稽城中,掠過了喧鬧的人群,朝著城外更廣闊的天地跑去。   他奔跑著出城,可當他看到城外的景色時,又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正午的太陽高懸在大地之上,前路一望無際,天空萬裡無雲。   真是個好天氣啊!   石青放慢腳步,心中的陰霾不知不覺間被陽光驅散了,不去想那些權力場上流出的毒液,隻是在這燦爛的陽光下,走在自己的道上。   佛說眾生皆苦,他卻不苦於那怨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