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事臨(下)(1 / 1)

昭寧三年的第一縷晨光越過萬水千山,灑遍了長安的角角落落,金輝一片,映照著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大周建國不到三百餘年,吐蕃稱臣,後收復樓蘭和突厥,建立安西四鎮,國力日益強盛。   可境卻不太安寧,北方的遊牧民族建立的回鶻政權蠢蠢欲動。   東麵的新羅藩國臣服百年,近年來卻勾搭上了東北海上一倭寇建立的島國政權,狼狽為奸,小動作不斷。   但其中最讓昭寧帝頭疼的,還是土地廣闊,人高馬大的回鶻政權。   回鶻曾與大周有過三次大戰,雖每次都以大周取勝而告終,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即使贏,大周也贏得極其慘烈。   麵對遊牧民族的一身蠻力,哪怕有再高明的將領指揮大局,有再精銳的部隊沖鋒陷陣,都免不了血濺山河,屍橫遍野的慘烈。   *   永昭三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昭寧帝正在含元殿與百官設宴,歡度上元節。   千裡之外傳來的軍報打破了節日的歡聲笑語。   “陛下,邊境傳來軍報,回鶻大將阿古達木領兵三十萬突襲歸綏,薛將軍不幸戰死。”   猝不及防的噩耗讓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群臣靜默。   年輕的昭寧帝自登基以來朝中一直非常安定,邊境雖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但都無關痛癢。   回鶻的突然襲擊是對新皇的治國的第一次巨大考驗。   年輕的昭寧帝眼中閃過了一絲慌張,可永昭帝多年來的悉心栽培使得她早已具備了一個帝王應有的冷靜和理智。   就在群臣的靜默中,昭寧帝終於開了口:“四品以上官員,移步宣政殿。”   輕歌曼舞的宴會轉眼間變成了莊重肅穆的朝會。   “陛下,臣願帶兵出征,為大周擊退倭寇,收復歸綏。”高漸漓毛遂自薦。   昭寧帝的心中萬般踟躕,高漸漓是大周最精通兵法之人,師從景陽教劍術也是沒得說。   可畢竟是女將,麵對人高馬大的回鶻將領,隻怕在近身搏鬥中要占下風。   昭寧帝深知回鶻雖來勢洶洶,但這兩年與周圍的小國戰爭不斷,此次突襲大周不過是個下馬威,真正要打起來,未必能勝。   戰場刀劍無眼,昭寧帝心中估摸這場仗勝率有七成,也心知肚明必定要折損不少兵力。   自古以來,武功再高,經驗再足的將領帶兵出征,就算能保證打勝仗,卻無法保證活著回來。   大周已經失去了薛蠡這一員大將,斷不可再失去高漸漓。   “高大人,你年事已高,又身兼數職。”昭寧帝語氣平和但不容抗拒,“主將孤已有人選。”   “陛下,此仗臣不得不去。”高漸漓堅持道,“師兄死得太冤,於公於私,臣都不能坐視不理。”   昭寧帝凝神片刻,鬆口道:“那孤就允了高大人隨軍出行,但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奔赴前線,隻能在營中指揮。”   滿殿文武皆知昭寧帝用意,無人啟奏。   高漸漓應道:“臣謹遵聖旨。”   “傳孤口諭:令兵部尚書高漸漓為參謀,雲麾將軍長孫默為主將,薛靈洋,霍羽為副將,調兵三十萬,即日出征,收復歸綏。”昭寧帝一聲令下,百官肅然。   “陛下聖明。”   *   長安的春季,是短暫而又熱烈的,如同一場轉瞬即逝的狂歡。   從大明宮到光陰巷,從曲江池到潏河畔,從天上星到水中月,都被暢暢東風裹挾著,星夜兼程地奔赴赫赫炎炎的夏天。   三個月後,大軍得勝,班師回朝。   宣政殿內,昭寧帝正襟危坐,百官沉默靜立。   長孫默身披鎧甲,手持長槍,威風凜凜地穿越長安街,薛靈洋,霍羽緊隨其後,一路行至玄武門。   昭元長帝姬正靜立於玄武門外。   與她一同來的是當朝三公,一品大員。   丞相慕容淑、太尉宇文宴、禦史大夫殷漓玄站在昭元身後,翹首以待。   昭元遠遠望見大軍行來,主將的身影在晨輝中漸漸清晰,可隨著隊伍越來越近,她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點地散去。   就在離玄武門之後三丈遠的地方,長孫默突然叫停了正在前進的隊伍。   隻見他麵有愧色,翻身下馬,手握匕首,跪到了昭元跟前:“臣無能,沒能保護好高大人,請長帝姬賜罪。”   眾人的目光循著隊伍極目望去,遠遠地看見在薛靈洋和霍羽的身後,有一個覆蓋著白布的棺槨。   昭元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片晌後顫抖道:“一切等陛下定奪吧。”   *   宣政殿外,停放著高漸漓的靈柩。   長孫默,薛靈洋,霍羽三人跪在殿外,求昭寧帝賜罪。   昭寧帝許久未動,也未說話。   一炷香後,從凰椅上站起來,踩著宣政殿的金磚,一步一步行至殿外,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很沉重。   “前因後果,如實稟報。”   長孫默開口道:“半月前,戰況已近尾聲,可天突然下起了冰雹,一時作戰困難。高大人接到軍報後不顧營中士兵的阻攔,帶了五萬大軍奔赴前線支援。就在敵軍敗退準備回營的時候,中了弓箭手的埋伏。高大人雖中箭,傷口卻不深,軍醫當時檢查了箭和傷口也沒發覺異常,可到了營中卻突然毒發……”   長孫默邊說,眼淚便往外湧,一旁的士兵奉上那支箭,昭寧帝卻沒有接。   反倒是慕容淑接過了那支箭,仔細檢查了一瞬,念入電轉,反應過來道:“陛下,這箭尖帶有孔洞,是特製的,毒應是做成藥丸藏在箭內,並且裹了蠟,所以在軍醫檢查傷口的時候,才不會發現,等到蠟完全融化,便會毒發。”   昭寧帝點點頭,沒有降罪。   隨後淡淡地下令道:“追封高漸漓為太師,以正一品儀製,葬入永陵。”   “丞相大人隨孤去紫宸殿,其餘人都散了。”   昭寧帝一步步下禦道,在高漸漓的靈柩前停留了片刻後,轉身朝著紫宸殿而去。   百官不論品級,不論資歷,不約而同地朝著靈柩停放的方向下跪叩首,以最直接的方式對著這位大周朝的第一謀士進行了最後的告別。   *   高府,白帳掛滿了屋簷,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景象,還是十一年前。   千塵和千悅身著白衣,頭戴白帽,跪在高漸漓的靈前。   千塵眼角泛著紅,默默不語,千悅則好幾次哭得昏了過去。   隨著來悼念的人越來越多,千塵實在無暇照看千悅,可任憑下人怎麼勸,千悅都扒著棺材不肯走。   恰好此時,慕容氏前來祭拜。   在千塵的授意下,慕容琛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竟讓千悅乖乖地去了後府。   *   酉時三刻,紫宸殿女官奉命來到高府。   自大周第三代武皇平英帝在位時期,就形成了一條明文規定。   凡是為公事而死的官員,天子都會特許官員的家人一個合理範圍內的心願。   就在三個月前的薛府,同樣的一幕也發生過。薛蠡沒有孩子,所以許願的權力自然而然落到了侄女薛靈沄的頭上,當時薛靈沄提出的要求官升一等,昭寧帝應允了。   “高小姐,高公子不知有何心願否?”   “我要母親活過來。”千悅道。   “阿悅。”千塵低聲斥道。   女官沒有生氣,隻是淡淡說:“高小姐,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小妹傷心過度,有些說胡話,還請大人見諒。”千塵道,“臣有一心願,還請大人代為轉達陛下。”   “公子請講。”   “臣想請陛下賜一枚免死金牌。”   眾人本以為高漸漓一死,千塵會為鞏固高氏的地位,為自己或千悅請封爵位。   這免死金牌雖可免死,可大周向來以仁政治天下,除非是罪大惡極之徒,鮮少有判死刑。   況且高氏無嫡係後輩在朝中任職,更扯不上的什麼官場鬥爭,一眾人實在無法理解高千塵放著好好的封爵機會不要,竟然求這麼一塊形同花架子的免死金牌。   “高公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   “本官會將高公子的心願稟報陛下。”女官道,“陛下還讓本官給高公子帶句話,兩年前陛下的承諾還算數,若是高公子願意,可隨時去紫宸殿找陛下兌現諾言。”   千塵神色無波,堅定道:“臣多謝陛下美意,隻是臣那日已對天立誓,神明在上,不可違背。”   女官凝視了千塵片晌,輕嘆了口氣出了高府。   “姑奶奶,你可別哭了,眼睛都腫了。”慕容琛道。   *   “我要母親活過來……”千悅坐在後院的池邊,淚水打濕了衣袖。   慕容琛撅噘嘴,知道他不論說什麼她都是聽不進的,人與人的悲喜總是不能相通,若此刻死的是慕容淑,他隻怕會比千悅哭得更慘。   千悅磕磕絆絆問道:“慕容琛,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造了很大的孽,所以被老天爺懲罰了……”   慕容琛本想用帕子給他擦眼淚,可見她眼睛腫著,擔心帕子上的刺繡刮疼她,於是隻能輕輕伸手抹掉,然後再用帕子擦乾凈手:“你可別瞎想……”   “可是,為什麼……”千悅抽泣道,“我母親父親姐姐都死了……他們都不要我了……”   即使已是季夏,可隨著天色漸暗,空氣中的暖意也漸漸散去盡散。   晚風輕拂在一直不動的人身上,寒意自內而外縈繞著周身。   慕容琛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千悅裹上,他無法阻止她哭,也無法阻止她傷心,但至少可以阻止她感染風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