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漸漓的靈柩整整停放了三日。 生前任兵部尚書、驃騎左將軍,死後追封太師。 前來吊唁的人繁多,即使有族中長老操持,管家和下人打點,千塵還是忙碌異常。 下葬的前一天,府中的賓客漸少,隻剩下幾個高漸漓生前最要好的人。 紀婠靠在蕭洛肩頭,淚流不止,納蘭清河呆呆地望著靈柩,雙眼無光,長孫意坐在一旁,邊哭邊咒罵那些卑鄙的回鶻人…… 雲卿幫著千塵忙前忙後三日,發現千塵眼角帶紅卻始終沒有哭過。 也許對於千塵而言,真正的悲傷莫過於無聲的沉默。 千悅可以不顧眾人放聲大哭,可他不行,自從十八年前,長姐沒了後,他便是家中長子,他有他需要承擔的責任。 * 日薄虞淵,隨著最後一縷霞光湮滅於地平線,夜幕悄然降臨。 高府除了點著燭火的靈堂,一切歸於沉寂。 千塵和雲卿提著燈進了高漸漓的房間,找到了懸掛在塌邊的一柄寶劍。 這把劍是高漸漓在景陽教習武時掌門所贈,她除了出征時會存放在府中,其餘時間從不離身。這把劍陪著她闖江湖,考功名,上朝堂,一晃就是三十年。 她年輕時容貌極美,卻不愛打扮。後來做了官,也極少穿錦衣華服,通常就是乾凈利落一身白,再配上一根木簪,與慕容淑的花枝招展完全就是兩個極端。 永昭帝曾在宮宴上調侃過:“高愛卿此生穿過最華麗的衣服,怕就是官服了吧。” 空曠的墻壁上懸著一幅畫像和一把劍,那幅畫像是她出征前不久,四十六歲生辰那日一位洋人畫師所作,筆觸細膩,栩栩如生。 畫上的人為官二十餘載,勤勤懇懇,鞠躬盡瘁,盡管容貌已經不再年輕,眉眼中甚至帶著點常年案牘勞形的疲憊,可細膩的筆觸下,仍能窺見其昔年的風采。 真正美人就算遲暮了,也仍是美人。 雲卿將燈遞到千塵身旁,千塵借著微弱的光擦拭著那把劍,從劍刃到劍柄,再從劍柄到劍鞘。 他還記得那日,高漸漓誤食斷腸草後,曾以為自己活不了,特地吩咐了千塵在自己死後不要任何金銀珠寶隨葬,隻要這柄劍常伴左右。 千塵擦拭完那柄劍後呆呆地坐在原地,微弱的光映照著他墨色的眼眸,眼裡噙著的淚水越蓄越多,最終漫出了眼眶,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雲卿伸手將他的頭按到自己的頸窩處:“你想哭就哭吧,這裡沒有旁人。” * 子時三刻,紀婠一行人在長孫鈺和昔垚的好說歹說下終於答應去別院歇息,靈堂裡除了下人,隻剩下了他們四個還有千悅和慕容琛了。 門口的侍從來報:“公子,有人來吊唁。” 這個時候了,還有誰會來吊唁? 待看到來人時,千塵目光淡淡,雲卿瞳孔微怔,昔垚有些局促,長孫鈺麵無表情,千悅略帶不解。 隻有慕容琛像往常那樣迎了上去:“二姐,你終於來了,你都消失了大半個月了。” 慕容璟臉上戴著麵紗,看不清她是何表情,原本清朗的嗓音帶著喑啞:“本主請了法師為太師大人超度,還請除高公子外的人回避。” “我可從沒聽說過做法事需要旁人回避的。”雲卿道。 麵紗後的眼鋒迅速掃向他,慕容璟開口道:“這是太上皇的命令,二姑爺是想抗旨嗎?” 也許是因為那聲“二姑爺”,抑或她語氣中的泠泠寒意,雲卿隻覺得仿佛有人拿著把尖錐,在他的胸口狠狠地紮下了幾個血窟窿,不禁心頭一沉,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二姐,這麼兇乾什麼。”慕容琛一手拉著千悅一手推著雲卿往後院去,“這做法事就是不停念經,沒什麼好看的。” * 靈堂裡隻剩下慕容璟,千塵以及兩個身披烏紗法師模樣的人。 “他們應該不是法師吧。”千塵猜測道。 身披烏紗的兩個人脫下帽子,露出真容。 千塵的眼眸中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驚異,他隻覺得眼前兩人萬般眼熟,仿佛在哪見過一般。 “胃宿、昴宿見過高公子。”兩人對著千塵躬身道。 “你母親是被人設計的。”慕容璟肯定道。 千塵微微一愣,一時難以置信。 慕容璟繼續道:“那劍是特製的,能想到以蠟丸藏毒,定是蓄謀已久。況且此次交戰,大周顯然勝利在望。你母親向來聰明謹慎,亦能預測天象,怎會貿然行事,奔赴前線,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當時神誌並不清晰。” “你的意思是?” “營中有回鶻內奸,給你母親下了致幻的迷藥。” 千塵的身子仿佛失去支撐般癱倒在靈前。 晚風吹動,吹起麵紗的一角,隱約能看見慕容璟那蒼白無血色的唇,唇瓣一張一合,聲音緩緩傳來:“阿塵,我需要驗屍。” * 昭寧三年,開年不利。 大周朝雖打了勝仗,卻連失兩名武將,驃騎左將軍,驃騎右將軍之位空缺,兵部尚書之位空缺。 一日,昭寧帝讓群臣舉薦的人選,眾人一致推選曾師從青龍教,力大無窮,擅長耍大錘的輔國大將軍楊忠義接任驃騎右大將軍一職,左將軍人選再議。 但對於兵部尚書的人選,昭寧帝與群臣商議了大半日,提名了不少人,總覺得都差了點火候,難以勝任。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昭元開口道:“皇姐,臣妹倒是有一人選,工部左侍郎慕容珺。” 群臣啞然,左顧右盼,這位長帝姬向來沉默不語,凡事也沒個主見。今日竟然主動提意見了,而且還是事關國本的大事。 “皇妹有何提議?” “陛下政務繁忙,怕是忘了金陵郡主曾師從太師大人,本想進入兵部任職,可那時陰差陽錯被派去了工部,臣妹曾與其探討過兵法,雖無法保證其十成十學到太師大人的本事,但七八分還是有的。” 別說七八分,哪怕是能學到高漸漓五分的本事,擔任兵部尚書都綽綽有餘了。 昭寧帝靜靜地觀察著群臣的反應,見無人出來反對,便直接下旨:“即日起晉慕容珺為兵部尚書,其工部左侍郎職位由原右侍郎百裡珣接任,右侍郎人選再議。” 百裡珣遇上此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麵上的笑意難藏:“臣叩謝陛下隆恩。” 慕容珺則神色無波,緩緩下跪叩首道:“臣遵旨,謝陛下恩典。”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昭寧三年的皋月。 繼薛氏和高氏相繼收到噩耗之後,紀氏的危機也悄然而至。 紀氏無武將,前朝也就雲柔一人當值,自不可能是戰場犧牲,殉職的噩耗。 卻牽動著不止一人的性命。 一封關於真假雙生子的匿名信件被送到大理寺卿司徒衍手中。 次日朝會,群臣驚愕。 司徒衍將信件內容一一呈上,如何偷梁換柱,如何蒙混過關,信上寫得有模有樣。 昭元在看到這封信後,當場暈了過去。 諫官再一次撬動自己的伶牙俐齒,以夏如茵為首,對昭寧帝施壓:“陛下,這紀氏可謂是膽大包天,竟然讓一個下人冒充二公子,嫁入皇室,企圖混淆皇室血脈。” 大周雖注重選賢舉能,做官不看出身。 可在挑選宗室配偶上向來注重血統,皇帝及皇儲的正室必須在上古七大世家的嫡係血脈,其餘帝姬親王的正室也必須是名門望族的嫡係血脈。 雲瀾真實身份的暴露對紀氏而言是欺君的大罪。 昭寧帝在看了司徒衍呈上來的證據後,臉色仍是淡淡,可眸中卻明顯有著寒意。 “此事與朝政無關,孤會稟報母皇,私下處理。” * 長樂宮。 昭元以帕拭淚道:“怎麼可能呢,雲瀾沒有理由這麼做呀。” “好了,昭元,你是大周的長帝姬,位同副帝,怎麼遇上這點事情就哭哭啼啼的。”永昭帝道。 永昭帝這兩個女兒皆是其正室清河崔氏的後代。 長女昭寧的性格和長相像永昭帝,喜怒不形於色,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仁慈寬厚,在重要事上則絕不手軟。 而次女昭元的性格和長相則像崔氏,如同一尊行走的大佛,時時刻刻都想普度眾生,善良得沒有原則。 崔氏當年為永昭帝試藥,中毒早逝,使得永昭帝對這個與崔氏樣貌性格都很相似的二女兒格外憐愛些。 可憐愛歸憐愛,永昭帝心知以昭元的性格難以成為昭寧帝的左膀右臂,因此隻能更加嚴厲地要求昭寧。 “母皇,若此事是真的,您不會殺了雲瀾吧?”昭元抽泣著。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混淆皇室血脈本就罪不容誅,看在你的分上孤可以饒他不死,但貶謫流放是免不了的。”永昭帝淡淡道。 昭元哭道:“母皇,若是真的那雲瀾也不是有意的。當年,雲瀾進宮本就是來選官的,根本沒想到母皇會賜婚啊……說混淆皇室血脈,這罪名也太重了吧。” 永昭帝道:“昭元,此事若不嚴懲,那日後必有心懷不軌之人,有樣學樣。” 昭元沒說話,哭得更傷心了。 昭寧帝見此模樣,開口勸道:“二妹,此事雖證據齊全,真假卻還未有決斷,紀氏近來受到重用,不免招人眼紅。” “陛下,尚宮大人求見。”門口侍衛通傳道。 “蔡尚宮,她不是方才離開嗎?”昭寧帝疑惑道。 “回陛下:是前些年離宮的紀尚宮,正在九仙門外候著。”侍衛道。 永昭帝眼眸動了動,少了幾分寒意,淡淡道:“放行。” * 時隔兩年多,紀妍再次回到了曾生活了三十年的大明宮。 “臣見過二位陛下,長帝姬殿下。”年近半百的紀妍叩首行禮。 “平身吧。”昭寧帝道。 “臣不敢。”紀妍跪著不起,“臣有事稟奏。” “阿妍,可是雲瀾之事?”距司徒衍呈上證據已經大半日時間,此事雖被昭寧帝暫時壓了下去,但早已在百官中傳得沸沸揚揚。 “正是。”紀妍不卑不亢道,“臣懇請陛下,明日早朝詔長帝君和樂淵伯爵上殿,公開審理此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