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晦日。 廣平王府,賓客齊聚。 一席歌舞過後,昭寧帝姍姍來遲。眾人齊跪,廣平王迎上前行禮:“臣參見陛下。” 昭寧帝雙手輕抬,扶起他道:“皇兄不必多禮。”接著又看向周圍道,“都平身吧。” 簇擁下,昭寧帝入座最上首的位置。 雲卿的視線以極快的速度在宴席上掃了一圈,確認了千塵不在後,心中的猜想又確信了幾分。他看了眼昔垚,隻見她眉頭微蹙,神色緊繃。 侍女們呈上酒後,廣平王舉杯對昭寧帝道:“這酒是王妃親手所釀,還請陛下笑納。” 西域以生產美酒文明大周,廣平王妃是西突厥王室的後裔,釀酒手藝自是沒的說。 昭寧帝端起酒杯,輕飲了一口:“王妃的手藝與宮中的釀酒師相比,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多謝陛下盛贊。”廣平王妃頷首道。 眾人端起酒杯品嘗,紛紛贊嘆不已。 “殿下,曾有詩中寫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如今這葡萄有了,美酒也有了,是不是還少了點絲竹相伴呢?”薛靈沄道。 廣平王順勢提起:“薛大人此話倒是提醒了本宮。”他起身對著昭寧帝行了一禮,“陛下,臣府上有位琴師,琴技一流,不如讓他出來為眾人奏一曲可好。” 昭寧帝微微一笑道:“傳上來吧。” 少焉,遠處行來一頭戴麵紗的白衣男子,身形瘦削纖長,雙手抱琴。 墨色的長發以月白色的發帶半係著,另一半則垂於腰間。 “這廣平王真是煞費苦心,就連這琴師的裝束,都與千塵一模一樣。”雲卿的言語中透露著不屑。 昔垚察覺到了他的不悅:“你似乎對著廣平王有些成見。” 雲卿想起了那日星紀的話,道:“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就是感覺他怪怪的,直覺吧。” 接著他又補充道:“再說,他現在給陛下獻美男,想要分走司徒楠的寵愛,讓姐姐憂心,我就更不喜他了。” 昔垚嘆氣道:“這自古以來臣子給帝王獻美人的就不少,都是為己牟利,立場不同,本無對錯。” 自古以來,每個人都是習慣性地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的。 就如當一個人穿行在長街上時,若他策馬而行,隻會覺得來往的行為實在礙事,恨不得有一張巨掌將那些人統統撥開,好讓自己催馬揚鞭,暢通無阻。 但若是自己變成行人,碰上那些快馬加鞭,橫沖直撞的人,又會不禁在心中暗罵對方素質低下。 那琴師對昭寧帝行禮後,將琴放到案上,開始彈奏起來。 悠揚的琴聲如同潺潺的溪水,時而歡快,時而平靜,時而激昂,時而沉寂,在座不少賓客皆側耳凝神,聽得入迷。 雲卿望向昭寧帝,見她隻是端坐著,帶著淡淡的笑意,與之前別無二致。 * 一曲完畢,席間掌聲四起。 昭寧帝滿意道:“琴技果真上佳,隻是這炎炎夏日,為何以白紗覆麵?” 廣平王道:“這琴師不但琴技絕佳,就連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以真容示人,怕是大夥兒隻顧著看那張臉,忘了細品這曲中的悠揚了。” “哦?何等容貌可得皇兄如此贊譽,不知孤可有幸一觀?”昭寧帝道。 “陛下想看,臣豈能抗旨。”廣平王吩咐道,“快將麵紗取下來。” 男子的瑩白的手指輕撫上臉側,解下係在耳側的白色帶子,半透明的薄紗緩緩滑落,露出舒朗的眉眼,秀挺的鼻梁,粉嫩的唇瓣…… 在場所有人都微微張嘴,麵露驚異之色。就連雲卿也愣神了片刻:“這跟千塵也太像了,可惜隻是容貌相似,卻沒有千塵身上不食煙火的氣息。” 昭寧帝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可眼底卻湧動著亮色,半晌後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跪下:“草民名為‘千尋’,‘萬水千山’的‘千,‘尋尋覓覓’的‘尋’。’” 名字也是別有深意。 廣平王見昭寧帝的反應,忙道:“臣不通音律,千尋如此好的琴技,留在這王府,無異於大材小用。不如讓陛下召進宮,做個宮廷樂師如何?” 美其名曰宮廷樂師,席間人都心知肚明,昭寧帝若是收了這琴師,怎麼也得封個側君,隻是還缺個理由。 昭寧帝久久未開口,薛靈沄察覺到了她眼神中的遲疑:“陛下,我看這琴師容貌姣好,又才藝出眾,陛下不如納入後宮。如今這大周僅有楠安王這一名皇子,若陛下廣納後宮,必能早生貴女,使我大周江山後繼有人。” 薛靈沄的一席話,瞬間化解了昭寧帝的窘迫:“薛愛卿說得有理。” 昔垚的一時驚疑不定,一手攥著拳,一手扶著案,最後隻能嘆道:“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昭寧帝剛想開口,悠揚的琴聲又再次響起,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陽春白雪》,也不是赫赫有名的《廣陵散》,而是一首眾人從未聽到過的美妙音律,帶著薄薄憂愁,又帶著縷縷希冀。 不見奏琴人,隻聞清風荷香中的悠揚婉轉,以及綿延萬裡的思念。 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 曲音未落,耳邊笛忽起,隻見慕容琛起身走出坐席,身著華緞,汩汩樂音從玉笛中流淌而出,蔓延至河岸,與遠處的琴音水乳交融。笛聲伴著琴聲,琴聲領著笛聲,一會兒又倒轉過來,兩相追逐中,將在場賓客的思緒都帶到九霄雲外。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 “何人在此奏琴?”昭寧帝從曲中的仙境回過神來。 眾人屏息凝望,隻見遠處行來一葉扁舟,一抹冷白色的身影端坐於輕舟之上,晚風吹動著衣袂,墨色的青絲四散在暮色中。 舟楫緩緩靠岸,人影漸近,似雪的衣袍曳著風,青年以極其清雅的姿態款款而來,似是踏月行來的精靈,抑或墜入凡塵的仙子。 “臣參見陛下,親王殿下,王妃殿下。”男子單膝跪地行禮道,俯身的瞬間,溢出一種堅韌的破碎感。 夏如茵是個老頑固,滿腦子隻有禮樂章法,渾然不知自己被利用,道:“高太師喪期未滿,高公子怎來赴宴了?” 雲卿輕聲冷哼道:“這廣平王請夏大人來,怕就是借著她那張嘴懟人的吧。” 千塵出現後,昔垚原本緊繃的弦旋即鬆了鬆,可心剛放回原處,膽又吊了起來:“陛下見了千塵,定不會再納那琴師了,隻是不知千塵該如何收場?” 千塵屢次拒絕昭寧帝已是朝野上下盡知的事實,可此次主動現身,隻怕會讓昭寧帝誤會。 雲卿不緊不慢道:“我相信他,一定沒問題。” 從小到大,千塵就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不論發生任何事情,隻要有千塵在,雲卿總是放一百萬個心。 隻聞千塵淡淡道:“此曲名為解憂曲,是母親年輕時所作。臣聽聞陛下今日心緒不寧,謹獻詞曲為陛下解憂,還望陛下聖體安康。” 昭寧帝的麵上流露出淡淡的欣喜,欣喜之下又帶著些許的疑惑。 席間忽傳來清朗的笑聲,慕容璟起身舉杯道:“是臣妹請高公子來的,皇姐近日皺著眉頭,臣妹就尋點法子讓皇姐放鬆放鬆。臣妹想了好久,不論是這民間還是宮中,論琴技都無人能敵高公子,正巧皇兄今日設宴,臣妹便借花獻佛,特請高公子和阿琛為皇姐獻上這一曲。” 慕容璟用的稱呼是“皇姐”,而不是“陛下”,言語之間已經暗含今日之舉隻是姐妹之間的關心,與朝政並無關係,而千塵也隻是出於好意,才幫了蘭陵郡主這個忙。 席間傳出竊竊私語聲:“這高氏和慕容氏暗地裡不是一直不對付的嗎?” 另一人答道:“放之前,高太師和丞相是陛下的心腹重臣,陛下也有意讓兩者互相牽製,自然會暗自較勁。可如今這高太師一死,情況就不一樣了。高氏嫡係在朝中無職位,想要繼續維持如今的地位自然是要找靠山的。高千塵此舉也是賣了蘭陵郡主一個麵子,好讓慕容氏欠他個人情……” “皇姐,臣弟吹得如何?”慕容琛問道,兩隻黑瑪瑙般的大眼睛閃著點點星光,此刻如同一個尋求姐姐誇獎的孩子。 昭寧帝倏忽笑起來:“原來如此,還是阿璟和阿琛有心了。” 昭寧帝請千塵入席,慕容璟和慕容琛回了原位。 廣平王使了個眼色,那琴師默默退了下去。 宴席繼續,眾人仍是言笑晏晏。 一場風波無聲息地化解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一夜過後,已是瓜月的朔日。 雲卿坐在院中,抱著知桉。 暗夜在一旁饒有趣味道:“公子這抱孩子的樣子,不像是沒經驗的樣子。” 雲卿說:“這抱孩子跟抱貓不是一回事嗎?” 暗夜道:“現在是差不多,不過等著孩子再大點啊,就不一樣了。” 知桉在雲卿懷裡睜開眼笑起來,雲卿伸出根手指,想要逗弄懷中的嬰兒,但在看到她眼睛的那刻,不禁打了個寒噤:“暗夜,暗夜,這……這孩子……” “怎麼了,公子。”暗夜忙看向知桉,也被嚇得後退了一步。 琥珀色的眼睛,這孩子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雲卿活到現在隻見過一個人有著琥珀色的眼睛——司徒楠。 這天下之人的瞳色多以黑色為主,雖然黑得不盡相同,但不細看,並不能發現差異。 帶有其他瞳色的眼睛本就少見,比如他、紀嬗還有昭陽的瞳色都帶著紺青,歐陽景逸的瞳色帶著淺淺的碧綠,司徒楠的瞳色則是世間少有的琥珀色。 孩子的瞳色可能隨母親,可能隨父親,也可能隨家族中的近親。 而且異瞳不會在一出生的時候便顯現,往往出現在孩子出生的一個月到一年之間。 知桉的瞳色隨司徒楠,是琥珀色。 “為什麼會這樣?”異瞳的遺傳概率極低,可偏偏知桉是,昔垚抱著孩子,眼底隻餘絕望。 “姐姐,我去想辦法,在我回來之前,不要讓任何人見到知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