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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夢清黎還真的迎著李容身走過去了,兩人眼對眼盯著對方,直到距離近在咫尺,李容身才把眼神別開,她沒想到這位聽上去出身尊貴的仙家理一理衣服就要坐在那個小凳子上,忙燙腳似的縮回腿,臉上發燙,隻有脖子還梗著。   畫舫之內,片刻的安靜之後,又響起一片聲音,隻不過沒剛才那般熱鬧,而是竊竊私語。   李容身受不了這蚊子般的動靜,覺得下一秒就要吸她的血了!   早知道不讓這清黎公主坐過來了,要是就我這個貨色還都不屑於看呢,現在所有人都往這看,真尷尬!   她捏著拳頭“噌”的一聲站起來,強裝鎮定,背著手快步往外走,她眼睛隻知道瞧著外麵,這一路上撞到了垂掛的鈴鐺、踩到了人家的裙擺、磕到了船艙的門檻……   她一概不管,憋著氣往外走,站到畫舫外,才敢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手向著中心的四方臺,飛落回去。   “愚聽這丫頭,去哪了?”她小聲嘟囔著,回頭看見南夢清黎竟然也悄無聲息地跟來了。   “你好像在跟著我?”   “不可以嗎?”   “為什麼?”李容身的後背不由得繃緊,她恍惚間覺得有一張男人的臉疊在南夢的臉上,她不記得那人姓甚名誰,隻記得他身為隊長還搶占她的物資以及她的清白。   南夢清黎上下打量著李容身,覺察到什麼,抿抿嘴道:“我沒必要告訴你。”   “那你就別跟著我!”李容身吼了一嗓子,驚得對麵人鬢發上的珠玉直晃悠。   “您不是那什麼南山一派的嗎,都說‘壽比南山’,還有‘天下之阻’的說法,你的血脈應該很金貴吧,這麼金貴的大人物,您就別跟著小人我啦?”   李容身用討好的語氣說著傷人的話,果然見效,南夢清黎臉上紅白一陣,憤憤地甩袖離開了。而她如釋重負,心水裡有一個瓢浮上來,上麵寫著三個字:找、愚、聽。   北方仙居那些人如此尖酸,想來是容不下愚聽。李容身正猶豫餘下的三方仙居該去哪方一探究竟時,東方樓閣二層,有一花白頭發的女人衣袍鬆鬆垮垮,手拿酒杯搖晃而立,高聲吟誦:“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這是辛棄疾的詞,可這女人明顯不是辛棄疾,但這聲音實在有些熟悉,李容身想走近一點,這樣就能看清她的名字。東方仙居與其他幾個相比,離此地更近一些,似乎蹦一蹦就能邁過去了,而剛剛抬手飛到目的地的姿勢總覺得有點幼稚。這麼想著,她試探著向那個方向往前跳,為此還做了立定跳遠的擺手動作,未曾想,她縱身一躍,真像鳥兒一樣飛向了東方仙居……的二層欄桿。   女人一臉醉態,還不忘伸手扶她從欄桿上下來,“仙娥,新來的嗎?你可小心些,莫要莽撞。若是力竭摔下,這可是九重天啊。”   李容身看著她,喃喃:“王可媛,屋脊之神。啊,原來你是……”   王可媛端起酒杯,飲下一口,點頭道:“對,我就是屋脊之神,撐起橫梁豎瓦,庇佑百姓。”   “不不,你是……”李容身敲敲腦袋,“你是王市長!王市長,我是甲榮市的!”   “哦?”王可媛似乎在回憶一件久遠的事,也可能是因為酒醉的緣故,總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笑說:“原來咱們是老鄉啊,哈哈,孩子,你因為什麼來的?感動世界了嗎?”   “您還是和以前一樣愛開玩笑……”李容身有些激動,不受控地打了一個顫,氣管震動,嘴裡發出“呃,呃”的聲音。見狀,王可媛忙拉住她的手,一邊暖著,一邊拉進屋子裡,“孩子,緊張什麼?快坐!”   這屋子裡十分簡樸,一張帶帳子的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墻上黑乎乎的,似乎有花紋,卻也看不清什麼花紋,顯得屋子裡昏暗。兩側的門洞開,這邊能望見雲嵐,那邊能望見廳堂。李容身被拉著坐在了床邊。   “還冷嗎?孩子,要不要喝點酒?”見李容身推拒,王可媛朗聲笑起來,把酒杯擲出去,任它自己長了眼睛似的落回桌子上,立在酒瓶邊。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長者鼓勵晚輩:“來吧,小同鄉,告訴我,你為什麼來?什麼時候來的?我好像來這裡很久了。”   “對,您走後,到現在,也就是我死的時候,有快兩百年了。”   “這麼久嗎?”王可媛難以置信,她看了看墻,又看了看李容身,“你說你死了,救人死的嗎?你可真勇敢啊!”   “沒有。”李容身一臉羞赧,“怎麼說呢……世界毀滅了,龍卷風不停,風火交加,基地裡斷糧斷水斷電,最後連氧氣也耗盡了,剩下的人都被活活憋死了,我也是,隻不過是踩了狗屎運了,最後一個死的。就因為這個,天帝賞我做個小仙。賞我這個做什麼呢?當神仙是好事,但是,但是我沒想到,做神仙還要為下麵的人服務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腦子裡太亂了,被打壞了芯片的機器人似的。市長,您說,這裡怎麼不像咱們市裡那樣,弄個《極限生存指南》和《成長指導手冊》呢?或者像是遊戲裡,有下一步就好了,當然,要是像基地裡,有提示音指揮我一步一步怎麼做就好了……”   曾經的王市長一如既往地傾聽著市民的話,為之皺眉,為之苦笑。“你受苦啦,”她抬手摸摸青年的頭,寬慰道:“能活著就是好事,以後的事咱們慢慢來,有什麼麻煩,你就來找我。我就住在這東方仙居裡。”   李容身喜悅地點點頭,慨嘆:“您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我們有求必應,溫柔體貼。”   “和以前一樣?你才多大呀?說得就跟認識我一樣。”   “我算是認識您吧。”李容身躊躇著開口:“您去世前不是簽了同意書嗎?就是把意識數據輸入到基地的AI係統裡,我們有困難了,或者心裡不舒服了,隻要喊一聲‘王市長’,您就會出現,為我們答疑解惑,雖然不是每個問題都能幫我們解決,但是聽到您的聲音,我們心裡就舒服多了,就覺得這日子還能繼續過下去。可惜,前幾年,資源緊缺,能省則省,係統一直不維護,直接壞掉了,您也就徹底不在了。”   王媛可沉默一會兒,輕嘆:“哦,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一見我,這麼親近。”   “嘿嘿,其實,我們對您,真是既感激又愧疚。”   “嗯?為什麼這麼說?”恰在此時,有一班仙女仙子捧著食盒進來,屋脊之神好像早就知道他們會來,遠遠地點頭示意,見他們在廳堂下紛紛落座,又回過臉來追問道:“為什麼對我既感激又愧疚呢?”   “您是位公認的好市長,在那樣一個人人為己的世道裡,您克己奉公,鞠躬盡瘁,是仁愛的好人,按理來說,是要入土為安的,但為了我們,卻一直以另一種形式‘活著’,給我一種您不……不得安息的感覺。”本來,李容身腦子裡蹦出來的詞是“不得好死”,先是被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換了詞,後知後覺自己這話似乎說得冒犯了,也不知神仙有沒有探聽別人心音的能力,忙道歉:“對不起啊,我沒別的意思。”   “沒事,這算什麼呢?多少人不知道身後之事,你告訴我,我該感謝你才是。”說罷,王媛可拉著李容身離開居室,進入廳堂,“有霞光的日子,我們會小聚小酌,今天你算是趕上了,快來嘗嘗!”   仙女仙子們一一打開食盒,裡麵有山珍海味,也有家常飯菜,但是在吃慣了壓縮糧的李容身看來,也不知是什麼菜式,這夾一筷子那挖一勺子。吃著吃著,她突然咂摸出不對來,悄悄問身邊的王媛可:“市長,成仙了還有胃嗎?我怎麼覺不出餓,也覺不出來飽啊?”   王媛可也悄悄回答她:“這就對啦,咱們神仙,隻會饞,不會餓。”   坐在近處的是一位筆墨仙,眉如鏨石,眼若嵌寶,唇如落花,腮似流水,而那一身上衣下裳,白如宣紙,彩若丹青,鬢發用一隻毛筆綰成了一個揪,他聽見二人的對話,接茬:“對對,咱們敬愛的屋脊之神,就饞美酒!”說著,捧上一海佳釀。   王媛可一杯接一杯,喝的臉都紅了,汗浸染黑白的發根,顯出透紅的光澤來。   她一把按住李容身夾菜的胳膊,在她腮邊噴酒氣:“寶寶,我喝多了隻是醉暈,你吃多了可要撐壞啦!”   李容身用筷子戳著自己鼓囊囊的腮幫子,悶悶地說:“嘿嘿,我才成仙多久,還是忘不了饑一頓餓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有吃的就想塞進肚子裡才踏實。”   “眼光別拘在眼前,放長遠些,日子還長呢。”   “這句話有些耳熟,老荷也講過差不多意思的,讓我們得對未來‘有安排’‘有理想’。多可笑啊,下界都不談理想和未來了,天界倒是閑得慌。”   麵對李容身的口不擇言,同座的仙人們臉色多少變了變,隻有王媛可還溫和地笑著,她點點這孩子的鼻尖,說:“理想和未來,有時候是容易掛上虛名,但你得有點念想,有個主意,起碼這瘦巴巴的身子中間得有個‘根’,可以做個心無掛礙的散仙,別做沒心沒肺的墮仙,這心裡麵空了,你不就是個藕了?”   李容身聞言一驚,想起老荷手裡那一個寫著自己名字的藕,頓覺胃裡不舒服,擱下筷子,要來一盞茶慢慢喝著。   有屋脊之神把持飯局、活躍氣氛,這東方仙居裡談笑風生。不一會兒,我們的王市長就醉倒了,坐不穩當,眼神都有些散。   “好酒,好酒啊,李容身,我原先為了釀酒的糧食,為了百姓的口腹,一滴不敢喝啊。現在好了,酒是怎麼也喝不盡了啊……”王媛可不知怎的,泫然欲泣,閉眼忍住,再睜開時,眼神裡有了癡狂,大喝:“我要寫詩!寫詩!”   隻見她抬手就從筆墨仙的頭上取筆,沾酒為墨,起身離了席位。李容身一眼被頭發披散下來的筆墨仙吸引住了,見桌上的仙人都紛紛離了席位,才一邊起身,一邊喃喃自語:“市長要寫詩,我們是不是要尋一些紙張來?這屋裡的桌子上隻有酒器,沒見有紙。”   當李容身隨著大家一起走到屋脊之神身邊,才發現王市長直接提筆將詩句寫在了墻上,黑色的墨水橫折撇捺,融入墻上的黑色裡,辨不清她在寫什麼詩。李容身走近看,發現之前隱隱約約看見的墻上花紋,竟然都是詩句!有李白的“莫使金樽空對月”,有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有王維的“此物最相思”,有蘇軾的“一蓑煙雨任平生”……   李容身離墻很近,都要鬥雞眼了,她在層層疊疊的墨痕中找一首辛棄疾的詩,因為正是一句吟誦她才遇到了令人心安的王市長,更因為她剛剛告別的年代,稼軒先生的長短句越來越時興,人人吟誦,如癡如醉。李容身想把內心的安定再釘得紮實一些,要不然這如夢的神仙之旅總是那麼空落落的,而這需要熟悉的東西反復捶打。但這麵墻上沒有,或許有,隻是李容身還沒看到,她失落,繼而覺得與此時此地有了疏離感。   筆墨仙見李容身麵露愁容,隻當她疑惑眼前之景,解釋道:“仙娥莫怕,屋脊之神不是瘋癲,而是想家時就會寫,醉了更甚,鬥轉星移,不知寫了多少年歲,愣是把墻給塗黑了。”   “她可是屋脊之神啊,到了神的境界也會有想念家鄉嗎?那神和人有什麼區別啊?”   “我是仙,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如何猜度神的心思?我是驀然有了仙識,不知來處,便沒有歸處。她們嫌你凡俗,我卻要羨慕你呢,你經歷過凡間人事,還和屋脊之神是同鄉,能想的、能做的定與我不同。你問我的問題,拿來問自己,等有答案了,記得再聚首時要告訴我們。”   李容身五味雜陳,罵她的話和誇她的話占據了左右耳兩個聲道,她似乎有點想法了,又覺得抓握不住。   “筆墨仙,我要走了,去找一位叫愚聽的小仙女。”   “為什麼要去找?我們和你還玩的不盡興呢!她是你的朋友嗎?”筆墨仙握住李容身的腕子,悄悄留下一點墨跡,像一顆痣一樣。   李容身正在想事情,並未察覺這細微的動作。“不算吧,我倆還沒有共同語言呢,也剛見麵沒多久,我隻是覺得她那樣呆傻,沒人看顧著可不行,我去找她,如果有人與她作伴,我就不管了。”   筆墨仙等仙家把李容身送到仙居外。   “等等!”王媛可叫嚷著追出來,非要送一送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幸而被眾人扶住。   “您醉啦,快回去吧!”   “我沒醉,你要回哪啊?”   “我不回哪,我剛來能回哪啊,滾回凡間嗎?”說著,李容身看向北方仙居。   王媛可似醉非醉地說:“那邊那麼多艘船,別隻聽一家之言,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是掉到麻雀窩裡了,嘰嘰喳喳。”   “嗯……”李容身品咂著王市長的話,回味著方才的好吃好喝,笑著告別:“我先走啦,下次霞光漫天,我來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