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和我說了一個叫“黼”的地方,說那裡有久負盛名的古老民俗表演,並邀請我五一的時候兩人一同駕車前往。 我是個對旅遊極有興趣的人,從大學時期開始,我就有每去一個地方就收集一個地方的紀念品的習慣,在這三年的時間裡,我已經收集了大約四十座不同城市的紀念品了,這對於我而言,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所以朋友的邀約我自然不會拒絕。 五一很快就到了,我們原定兩人自駕前往,但誰知在開啟導航之後,導航竟然說沒有這個地方...真是太奇怪了,現在竟然還能有導航覆蓋不到的城鎮麼?我想。 朋友在查詢了網絡上的攻略之後,對我說“黼”隻能乘坐大巴到一個近鄰的鎮子,在那會有一些本地的司機在車站附近載客,大概走十五裡山路就能到了。我想這地方到底是神秘色彩濃重的,這也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或許越難到達的地方,就越有收藏的價值。 我們準備好行李,訂好了車票。車子在開了大約三小時之後,終於到了一個叫“馬趾”的小鎮,這座小鎮四麵環山,山上覆蓋著濃重的雲霧,看上去似乎是個隱居世外的鎮子,但這裡並不荒僻。商販們叫賣的聲音、人群的表情和他們交流時的神色,都與外界無異。我們在車站門口四處眺望,隻見大約二三十米外的地方站著一群衣著隨意的中年男子,他們膚色黝黑而談吐粗魯,像是一群從未走出過深山的野蠻人,我們向他們走了過去。 其中一位頭發剃成平頭的男人見我們走了過來,便用不太熟練的普通話吆喝道:“你們是想去黼嗎?來坐我的車吧。” 我們點了點頭便走入了車廂內部,心想這個叫黼的地方果然久負盛名,看來大多數遊客來這裡都是為了去黼的。 在路上,我們感到自己是離人世越來越遠了,司機開車進入了一個狹窄的隧道,這條隧道並沒有顯示長度,隧道裡的昏暗仿佛無窮無盡。司機眼見車上的氣氛太沉悶,便主動搭起話來: “兩位小哥是外地人吧?哪裡來的?” “我們是從滬州來的。”我倆齊聲應道。 “城裡人啊...”司機感嘆著,我們隻能發出幾聲附和的笑,因為不明白司機說這話的意圖。 隨後氣氛又陷入沉默,車開出隧道之後走上了一條黃泥路,司機的表情有些陰晴不定,似乎是在想什麼。 “師傅,這裡為什麼不把路修好點呢?既然這麼多遊客來。”朋友好奇地詢問著。 司機的回答充滿了模糊:“因為水泥路不好走。” “水泥路不好走”是什麼意思?現在這樣才更不方便吧,真是搞不懂。 我把自己的疑惑提了出來,但對方這次卻仿佛沒聽見似的,沉默又機械地打著方向盤。 我們在一個路口停下了,從路口往裡看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子,村子旁圍繞著大塊農田,一些土磚砌成或水泥建造的房子星羅棋列地分布在這塊小小的山間穀地上。 我們疑惑地走下車,付清了車費之後司機就往來時的方向駛走了。我們的疑惑在於這裡明明有較為現代的建築,但為什麼來村的路卻這麼破呢? 在我們四周,大約排布著十來輛車,從車上下來的旅客的穿著,都能明顯看出是外地人,應該和我們是一樣的。有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或許因為路況不好被顛得七葷八素,正在往塑料袋裡吐出胃裡的殘渣,那股刺鼻的氣味順著風鉆進了我們的鼻腔裡。 進村之後,有一處外部白堊色的三層房屋下立著一手寫招牌:“如有疑問請到此谘詢”。看樣子應該是這兒設置的導遊處吧,我想。 進入房內,一個矮小黑瘦得像猿猴的、臉上的皺紋積著汙垢的婦女接待了我們,她從廚房拿出兩個陳舊的小茶碗,往裡倒入粗茶,再將茶杯遞給我們,我們道了謝。 “阿姨,”我揣摩了一番之後決定用這兒來稱呼她,“你們村裡有沒有什麼民俗節目啊。” “有啊,小孩。”這婦女笑起來有一種難言的親和力,“村裡明天要舉行三月一度的祭神大典,你們可以來看。” “好的,阿姨。那麼看祭典要到哪才能看呢?要錢嗎?”朋友好奇地發問了。 “免費...”婦女似乎對自己知道“免費”這個詞略顯驕傲,“哈哈,小孩,你們到時候不用擔心找不到的。”婦女大笑著,露出略帶黃漬的牙齒。 “可是...阿姨,這村附近也挺空曠的,萬一找不到祭典,那麼我們可就白來了。”朋友似乎有些不放心。 “這種事,不會的。”婦女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眼神看著木板拚湊的老桌。 我們不便再問下去,隻是又向她確認了哪裡有住宿,她向我們說出門後沿著村裡一直走,走到分岔口就右轉,右轉兩次之後再左轉一次,就能看到旅館的標識了。我們謝過她之後就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旅店,一路上也算是參觀了這個村子。黼和外麵的村子並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每家每戶的外墻上都貼著一幅畫,畫的內容是一張巨大的人臉,人臉分辨不出性別,眼睛被兩隻大手牢牢地蓋住,不留一點縫隙。 “這樣的圖案是什麼意思呢...”我心裡的迷霧更重了,“一種民俗崇拜麼?”但是潛意識卻隱隱傳來不安的感受,這副畫若作為表達對某個神的敬畏,未免太詭異了。 我們在旅館落榻。從老板的口中可以得知,這裡似乎唯一值得看的就隻有明天的祭典,想來也是,這麼偏僻的小村,不可能容納太豐富的文化。眼見時間已到了下午,我們決定先在旅館休息,明天再開始慢慢了解這個地方。 老板詢問我們是不是來看祭典的,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後,他特別聲明我們在看到迎神的轎子時千萬要捂住眼睛、背過身去,千萬不能直視超過三秒,否則就是對神的大不敬了,會受到極其可怕的報復,我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是被一陣鼓樂聲吵醒的,伴隨而來的還有嗩吶的鳴叫、鈸的擊打之音,我明白是祭典開始了,不然哪會有這麼大的動靜呢? 睡在另一張床上的朋友也不知到哪去了,床上的被子雜亂地堆著,去洗漱間看了看,他也不在那裡。這小子真不夠意思,早起也不叫上我,出去了也不說一聲。 匆忙地洗漱之後我帶著興奮的心情走下樓梯,老板並沒在前臺的位置,不知到哪去了,或許也是去看遊神了?我忽地想起他昨天的叮囑來,感到一種空曠的恐懼,仿佛一個人置身深海。但隨後又覺得是自己嚇自己,這肯定不過是一個荒誕的迷信罷了。 我也走到門外去,此時的街道上已經站了許多人,按照這村子的規模來看,應該是全部村民都來了。還有幾張熟悉的麵孔,是昨天城裡來的那些外地人。 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似乎都對即將到來的迎神期待無比,遠方喧鬧的樂聲越來越靠近,那是在迎神隊伍前打頭陣的村民,但是隊伍所到之處並沒有人們更加激昂的喊叫,而是一片瘟疫般蔓延的沉默,仿佛那隊伍收走了人們的聲帶。 那支隊伍越來越近了,可以看到比較近的站在路旁的村民已經捂住了眼、背過身去,一些懵懂的城裡人也笨拙地學著他們的動作,一並轉過身去。遊神隊打頭陣的奏樂的人群主要是老人和小孩,他們臉上帶著不自然的做作的喜悅神色,身穿紅金色華服仿佛祭品上覆蓋的綢緞,更奇怪的是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蒙著一塊紅布,每個人的腳步保持一種僵硬而協調的秩序。 我心想竟然真有人信這種鬼話,不就是一個遊神隊嘛,我今天倒是要看看,這祭典到底有什麼古怪!我不會捂眼,我要從頭看到尾。 遊神隊走到快末尾的地方了,也就是“神”所在的地方。隻見坐有神的轎子是紅色的,方正如櫃的轎廂被金色的帷幔覆蓋得密不透風,完全看不清裡麵是什麼樣子。抬轎的“人”模樣頗為古怪,他們的身材瘦長得就像一根竹子,身高恐怕有兩米,前後共有四人。 他們都身穿黑白色各一半的禮袍,臉上覆著白色的簾,布上有一顆紅色的眼睛圖案。四人的身段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粗俗地講,就是一個媽也生不出這麼像的孩子。 整支隊伍裡隻有抬著神轎的四人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甚至連喘氣聲都不存在。金色的帷幔內傳來含混如同呻吟、又像是打鼾一樣的聲音,這所謂的“神”究竟是什麼東西?不會就是一頭豬吧? 道路的盡頭是一座廟宇,廟宇供奉著香火,擺著牲祭,那恐怕就是終點了。一路上的人們全捂住眼睛,隻有我一人還保持開始的狀態,看來就算看了迎神的隊伍,也沒有任何事嘛,果然不過是騙人罷了。 我突然又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假如自己現在走過去神轎,掀開那帷幕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呢?我並不是想要出風頭或搗亂,僅僅隻是強烈的好奇心驅動著我,我太想看看裡麵坐的、這整場祭典的中心、那位被整個村頂禮膜拜的“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假如真的隻是一頭豬,那簡直是貽笑大方。 我急忙沖了上去,沒有人發現這一切。我一開始還擔心那幾個瘦高的抬轎人會製止自己,然而他們依舊木訥地行進著,仿佛四個被操縱的木偶。我欣喜若狂地掀開簾子,準備—— 準備? “救救我。”疲憊而痛苦的聲音。 等等, 哪來的聲音? “救救我。” 哈哈,哪來的聲音啊?這裡明明空無一人,漆黑一片,我馬上就要揭開你們的—— 我低頭看了看四周,這個空間是狹窄的、血紅的,我感到這個空間正上下起伏著,沒有人,外麵是抬轎的人。陽光透過金色的帷幔射了進來,但空間依舊昏暗。 我驚恐地掀開簾子,外麵依舊站滿了圍觀遊神的長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求助似地大喊:“喂,你們回頭看一眼啊,這裡什麼都沒有,我幫你們看過了,這就是個空轎子!” 沒人做出反應,仿佛我是對著空氣說話。那些人依舊背對著我,捂眼站立著。 “你們聽不到嗎?我就在轎子上!你們朝拜的,不過是個外地來的普通人!”我賣力地叫喊著,同時不免發出諷刺的咳笑聲,但沉默依舊延續。 我有些惶恐了,想離開轎子,卻發現自己的腳踝已經被鐐銬所束縛,迎神隊伍馬上要走到終點了,我能聞到生肉的臭味、香火的熏人眼鼻的塵霧。 那幾個抬轎人掀開了轎幔,躬腰解開了我腿上的鐐銬,隨後又將我從轎子上拉了出來,他們的力氣算不上大,但卻剛剛好讓我無法掙脫。隨後我就被扔進了廟宇盡頭的一間封閉的密室裡,在黑暗中我突然感覺一陣鉆心的疼痛,隨即小腿處、手腕處傳來溫熱的觸覺,那溫熱伴隨的還有身體部位與大腦的失聯,我感到自己的手腳筋應該都被挑斷了。隨後我的下巴被掰開,我的舌頭也被剪斷。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失去了對食物和水的需求,我的視力由於長時間沒有看到過光線,已經嚴重退化了。在一陣炫目的光照中,我隱約辨出幾個瘦高的人形,他們粗暴地拉起我,塞我進轎子裡。 我不知道這幾個抬轎人的目的是什麼,但新一輪的遊神又開始了。帷幕外的陽光隱隱約約,我成了整個祭典裡唯一能睜眼的“神”。鼎沸的人聲傳進我的耳朵,但失去舌頭的我再無法回答了。我成了自己的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