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馬揚,馬揚!起床了!” 馬揚是誰?我心裡暗自想道,馬揚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還是大腦的神經元,最終連上了這一關係。我記起來了,馬揚是我的名字,門外喊我的人是我老媽。 “醒了醒了!”我有些不耐煩地回道,昨晚的睡眠並不很好,快天亮了才睡著,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像是被撥通的電話。 我掙紮著從被窩中抽出手來,拿起床邊的手機一看,才發現已經快十二點了。這時候是午飯時間,不去吃的話會挨罵。 於是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拖著身子到衛生間去洗漱。 洗漱完成後,我走到飯廳。才十月份,天氣不算冷,太陽暖洋洋的,照得窗外的世界就像一副粘貼在墻上的旅行社宣傳畫。 母親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默:“你那個堂叔,也就是馬越,昨天走了。” 父親臉色陰沉地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了這一宣告的真實性。 “越叔是誰?”我不解地問。 “越叔就是不爭氣,最後瘋了的那個馬越唄。”父親有些急躁地分辨道,“小時候抱過你的,你不記得了?” “小時候抱過你的,”我帶著幾分笑腔重復了這句話,“你們大人都喜歡這麼說,誰記得。” 父親語氣緩了一些:“他是我們家族裡最不爭氣的反麵教材了,早年還算有份鐵路局的正經工作,後來瘋了,整個人渾渾噩噩。昨天被發現的時候其實已經走了兩三天了,那慘的喲,”說到這,父親有些厭惡地皺了皺鼻子。“才四十八啊。” “那確實挺可惜的...”我附和著父親,事實上內心卻毫無傷感。誰會因為一個從沒出現在自己記憶裡的親戚傷感呢? “你下午準備準備,別一放假就縮在家。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要承擔起大人的責任。下午去桂嶺鎮幫忙收拾一下叔的遺物。”父親語調平靜地說。 是的,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在本科畢業之前,我就已經為自己規劃好了人生道路——當一名中學教師。我的意識裡認為這不過是種逃避,不想麵對殘忍的社會競爭的逃避,想一輩子留在象牙塔裡。但是每年三個月的長假,每個月固定的薪資,還是不免讓我心生憧憬。 我是個貪圖安逸的人,我不想當拿破侖那樣的英雄,野心對我而言就像是砒霜。在這個小長假的日子裡,我本來希望的是七天時間都待在家裡打遊戲,誰知道會碰上這種晦氣事呢?但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我無力地吐出這個字,代表自己對這一場戰爭的舉雙手投降。 在緩慢的、仔細的咀咽之中,食物慢慢從桌上轉移到了胃裡。我從飯廳的椅子上起身,打算去喝點水。 “越叔...?”我想從古老的回憶中尋見那個人的麵孔,哪怕隻有五官的輪廓也好,可惜什麼都沒看見,隻有褪色相片那樣的光暈,帶著懷舊的感傷不可抵禦地向我襲來。 接下來的兩小時,我躺在布質沙發上呆滯地看著電視裡播送的節目。今天是2015年10月3日,可憐的我要去為一個陌生的親人收拾遺物。父親給了我一張他自己畫來的兒童簡筆般的地圖,我不屑地笑笑,說現在已經有車載GPS了,哪還需要這種老古董? 仿佛被我戳中了軟肋,父親氣惱地紅著臉罵說:“你們年輕人,別以為懂個手機就了不起了!”接著猛地把那張手繪地圖從我手中抽走。 “什麼嘛...這還不是承認了我的GPS有用。”我心裡幸災樂禍地反擊著,時間也快到了。 “對了...你到桂嶺之後,還要沿著西邊的小道開一段路,到了一個叫和雲的地方,就能找到越叔家了,那地方沒幾戶人。” 我把父親的車子開走,接著按照父親所提及的那個城鎮開去。這個鎮子離我們不太遠,隻有個四十多公裡。但去那的路可不好走。大概四十分鐘後我才到了鎮上,還要繞一圈到附近的深山老林裡,這人為什麼把自己的家安置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呢?不過隻要他是個瘋子,也不是解釋不通。 到了那個叫“和雲”的地方,我才驚訝於這方圓百裡內竟還有如此荒無人煙的所在。這裡仿佛一片原始森林,隻有兩三戶人家的低矮樓房疏曠地分散在山腳處,天上的雲像是白鳥巨大的翅膀。 我敲了其中一戶的門,問她認不認識一個人叫“馬越”,其實這名字我三小時前才認識。 開門的女人聽了我的話,便把頭別過去抿著唇,像是從別人的嘴裡聽到這個名字很讓她驚訝:“就在後山上,”她指了指,“沿著山路往上走一百米就到了。” 我點了點頭。從那人的表情來看,馬越這個人似乎與他們並不交集,他仿佛連馬越這個人昨天才去世的事都一無所知。 我走上了山,越往上走便越感到孤獨,道路兩旁被巨矛般的針葉林覆蓋,蟲鳴從草叢中傳來,太陽的光斑點狀地撒在地上。不一會兒,我看到前方一座棕褐色的單層木屋孤零零地立在山腰空地,那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 我覺得有些晦氣,畢竟這地方剛死了人。我甚至想過開門之後會不會有一張慘白的臉占據我的整個視野,就像鬼片。我敲了敲門,門沒有閂上,我推開走進去。 空氣中沒有屍臭,隻有草木的潮濕氣味。室內的空間並不大,隻有四十來方。家具也不過是一張有抽屜的長桌、兩把竹椅、還有一個小小的置物櫃、一個衣櫃和一張床罷了。桌上散亂地擺著一些發黴的水果、一杯沒喝完的茶以及兩件舊衣裳。幾副撲克牌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排列在桌上,從那能看出的確是一個瘋子的自我排遣,排列得沒有任何邏輯。 在這個網絡已經普及的年代,這裡甚至連電視都沒有,木屋裡的時間消掉了它自身的存在。 我從抽屜裡雜亂的物品中翻找著,把它們一一收入隨行的麻袋裡。這種麻袋我帶了三個,雖然按照目前的遺物數量來看並不會被裝滿,但我也要背著它上下山好幾次,想到這,我不由得嘆氣。 在剪刀、毛線球和兩個說不清功用的彩球之間,我找到了一本厚厚的封麵純白的書,由於時光的流逝已染上歲月的汙跡。越叔還有看書的習慣?看來他的精神倒也不算太糟,我黑色幽默地想。 我翻開了那本“書”,原來那不過是一本日記。在這本日記之下還有三本形式相同的本子,看樣子應該都是日記。每一本都有四五百頁。 在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我看到了馬越這個人並非是一個生命裡隻有譫妄的人。日記並不是每天都有,通常是隔兩三天才記錄一次,這樣算下來,光是我手中的這本日記,就已經記載了四五年內的事了。 我隨手翻開第一頁,一個清秀的字跡記錄著1991年發生的事,按照父親的描述,這時候馬越應該還沒有瘋: 1991年11月7日 今天辭了鐵路局的飯碗,入了一個馬戲團,去做馴獸師的工作。我從小就喜歡與動物、小孩子相處,他們的心機很少。我不喜歡用暴力手段來使我最愛的駱駝、獅子和小熊聽我的命令,我希望能像對待夥伴那樣對待它們,親戚都說這是一份沒有前途的工作,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講。 話到這就結束了,可以發現馬越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時,曾經憧憬過成為馴獸師。我的親戚很多,有在銀行做職員的、開餐館的、甚至還有做演員的,但是馴獸師這種極其罕有的職業卻是聞所未聞,看來這個馬越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奇特經歷,並不像父親口中那樣的癲狂、失敗。 隨後我又嘆了口氣。不管怎樣,他的人生已經蓋棺定論了。摸了摸那些已經褪色的字跡,仿佛和年輕時的馬越對話著...一場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對話。馬越說他喜歡小孩,那麼小時候的我和他在親戚聚會上遇見的時候,他是什麼表情呢?又說了什麼?我的思想飄到九霄外,眼睛凝固在木屋的天花板上,天花板側麵的墻壁開了個洞,冷漠的白光從那打進來,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我保持這個姿勢呆滯了兩分鐘,於是又非常好奇接下來他的人生是怎樣的。既然馬越已經去世,那麼窺探他的隱私也就不算罪惡了吧? 我的眼睛一目十行地掃著字句,接下來幾頁都乏善可陳,無非是馬越在馬戲團裡做了些什麼工作、和什麼人交流過等,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工作日記。 事情在1991年12月24日記錄了不一樣的事情,他在日記中寫道: 今晚是平安夜,馬戲團到市裡給一中的孩子做演出,他們很喜歡我!尤其棕熊騎獨輪車那一幕,很多小孩在演出結束後都來問我是怎麼做到的,還有人來問我要簽名...唉,我的簽名不值錢呀,你們的笑才是對我最好的認可。父親昨日來信,說要給我介紹相親對象...看來又要尷尬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嘆,嘆。 “什麼嘛...”看到這我笑出了聲,這人也不是那麼糟糕嘛。這不比父親那個老古董有趣多了。但這樣想又有點極端,畢竟誰年輕時沒活潑過呢? 這時候我又抬頭四望屋裡,在置物櫃的角落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物件,那是一個旋轉木馬樣式的八音盒,推動木馬,八音盒發出清脆婉轉的歌聲,旋律還帶些憂鬱,仿佛在紀念那些不可追溯的往事。四本日記很厚,我可以慢慢看... 音樂很快就停了,我把它回撥了360°,這次它足足響了一分鐘才停,我聽出是肖邦的《D大調第二首瑪祖卡樂曲》,歡快的曲子和房子裡彌漫的死亡、失憶的空氣有些不搭。我推開房門,門外的空地上安裝了一套簡易灶臺,上遮一張彩鋼瓦的藍色棚頂,倒是可以煮麵吃。我來這之前料想不會太快回去,於是便帶了幾袋泡麵和火腿。這時我往下看來時路,沒想到剛剛給我指路的那名婦女此刻正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後,似乎偷窺我。 我擺擺手和她打了招呼,誰承想還沒走幾步,那女人便麵帶惶恐地逃跑了,就因為我跟個瘋子有關係嗎? 我能想到馬越這個人在這的人緣似乎不怎樣,一個隱居深山的怪人,一個殺了人或許都可以被赦免的瘋子...此刻山中的鳥群像是被林中的不知什麼東西驚動了,長唳著飛出了樹叢。 我用鐵鍋煮了碗麵,吃完後打算回房間慢慢研究其他日記。遺物的話明天再收拾也可以,時間很充足。 時針一直撥到1994年,這一年發生了不一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