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褪色的假麵(中)(1 / 1)

致命符號 作家Co2rCy 5322 字 2024-03-15

1994年5月2日   好不容易勞動節放假,平時馬戲團的事就已經夠我操心了,文哥前不久又提交了辭呈,說要去滬市創業了...現在似乎都流行創業,大城市真有那麼好嗎?今天要回去拜訪親戚,據說他們家孩子滿周歲了...不知要給他表演什麼?昨天和老板吵了一架,惠姐似乎更偏向我,但又有什麼意義呢?假如飯都吃不飽的話。   能看出這是馬越在馬戲團工作的第四個年頭,那時正流行下海潮,經商發財是時代趨勢。馬戲團似乎經營不善,老板克扣員工工資的情況嚴重。能想象馬越在寫下這一篇日記時陰沉的表情...但二十年過去,隻有頭頂的陽光倒數著無窮的寂寞。   “我仿佛在這房子裡重復另一個人的人生”,想到這一點時,我全身發麻。   這一本日記後麵的內容就像是流水賬了。馬越剛加入馬戲團時的熱情已經冷卻,敘述間偶爾夾雜抱怨。在1995年的年初,馬越頂替了“文哥”的職責,一個小醜的職業。他從馴獸師變成了小醜,但日記中並沒有太多記錄他這半年來的心路歷程。   我看了一眼角落的床,枕頭已經被被子覆蓋,被子是鮮紅的,就像小醜身上的衣袍。我走過去觸摸,森林的涼意伴著一些潮濕傳入掌心,仿佛馬越這個人從沒存在過,那些人為的濕度和氣味隻是一場積年累月的幻覺。   我再次回到竹椅上,翻找著放置雜物的桌下抽屜,這一找卻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隻見在老舊的物品下深埋著一本相簿,相冊的封麵是藍色的,上麵印著一個彩色的摩天輪圖案,翻開相冊,有許多老照片的光影映入我的視網膜。部分照片由於拍攝年代久遠,拍攝物的輪廓存在過曝的情況,就像是背著太陽。也有許多照片被翻倒的汙漬染上,甚至看不清上麵拍攝的是什麼了。   老照片通常在角落處都會有日期的號碼,但是這些照片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每一張的日期位置都被人用油性筆塗黑了。難道馬越不想讓人知道每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從而讓人把它和日記上的時間做對比嗎?這或許是出於某種防窺的動機,但馬越一個隱居世外的人,他需要避誰的眼目?   心裡一個模糊的念頭突然跳出來,散發著冰塊般的寒冷。   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這些東西,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被人一一翻看麼?   我仿佛感到馬越的鬼魂在木屋的角落注視著我,於是神經質地把頭別過來又轉過去,一陣膽寒之後什麼都沒發現。   還是繼續看照片吧。   相冊的第一頁,一個畫著小醜妝容的男人半蹲著彎腰,臉上帶著笑,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孩子的肩膀,我推想這個男人就是馬越,可是拍照的人是誰?   小醜的妝容實在太誇張,讓人看不清他的本來麵目。背景隱藏在一團黑色的輪廓中,可以猜測拍攝時是夜晚,或是在一個光照不足的地方。   照片旁也沒有任何備注,仿佛記憶中殘缺的斷片。左邊孩子的臉已經模糊,一團白光遮住了她的麵部輪廓,隻有從兩條小辮來看,才能推測這大概是個女孩。   古怪的照片。   我又查看了後幾頁,這時倒是有一張照片比較清晰了,應該是馬越自己。這是他的一張日常生活照,此時他的外表年齡看上去約30歲,他的身材清瘦,頭發梳成那個年代流行的七三分。在這張照片裡,他的表情有一種強作的歡樂,笑容像是快要被耗盡的牙膏那樣擠出來。他的臉細看的確和父親有幾分相似,該說不愧是堂兄弟嗎?   按照日記來看,這時候的馬越已經經歷了馬戲團內部的人事變遷,心態早已不如前些年那樣好。在這張拍攝於90年代末的照片中,他的手臂倚靠著一處公園的欄桿,頭微微側著,公園的天色很好,是一個晴天。   等等...公園?這不是公園。   照片中馬越身後的背景裡,一堆極高的鋼筋正以某種程度扭曲擠壓著,像一團不規則的火焰插向天空。仔細看,馬越倚靠的護欄也是銹跡斑斑,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似的。更讓人不可捉摸的是馬越背後左側的圖景,一個像是潛水艇那樣的黃色巨物擱淺在草叢裡,像是被大海拋棄的貝殼。這些元素一同構成了這副超現實的照片,令人無從得知他在拍攝這一張照片時到底經歷著什麼。   而且,給他拍照片的人是誰呢?這個問題又出現了。在這麼一個詭異的地方,還是單人照,那個年代沒有傻瓜相機,隻有至親好友才會陪著來這種地方,那麼那個看不見的“他”究竟是人是鬼?   我無法想象,於是想從日記裡再找線索。   這是第二本,依舊純白的封麵。我沒有從第一頁開始翻起,因為我急於知道在馬越三十歲左右的某年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1998年3月20日   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到處是野草,到處是汽車荒廢的骨骼。這樣的地方來多了總歸不吉利,不明白他為什麼帶我來這種地方,要我分享他的痛苦?   不該失去的早已失去,該得到的尚未得到。我承認我喜歡海子的這句詩。偶爾離開馬戲團是正確的,人不能總待在工作環境。其實最令人困擾的不是工作,而是那些新來的蠢材...馬戲團的業績似乎不錯,我知道我是主力軍。一些人嫉妒我,他們想要背後說我的壞話,企圖讓我離開,上次也是這樣。放心,我會一直乾下去的,他們像浮士德那樣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徐歡是新來的一個可憐的孤兒,他二十多歲,父母在一場火災中逝世,他的臉也被燒傷了一半,左眼球被摘除。他的背部佝僂著就像蝦,多一副醜相!然而主卻啟示我們,越是悲慘者,越應該去愛他。我願意和他成為朋友,今兒就是他帶我到這兒來。   也算發現了新線索,一個叫徐歡的殘疾人。那張照片應該就是徐歡給他拍攝的。但是文中沒有明確指出這到底是哪。我的好奇沒有減輕,這似乎是個“不吉利”的地方。馬越的精神可以看出變得多疑、乖戾,三十一歲的他,已經和七年前截然不同,人世的汙濁逐漸腐蝕和破壞著他的良心。馬越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是個完全的瘋子,從他的措辭上看,他似乎還有一定的閱讀量。他知道《浮士德》、知道《聖經》...   我靠在竹椅的背上,兩眼疲倦地看著天花板,沒來由地想抽根煙。在初中還是叛逆期的時候,我曾經抽過幾個月的煙,但後來因為某件事發覺了自己的不足,於是便從此把煙戒了。我有點惱怒,當時為什麼要戒煙?現在口袋空空,想抽卻找不出。   腸子蠕動著發出“咕、咕”的叫聲,那是麵條被消化的聲音。那個叫馬越的遙遠的親戚,他住在這多久了?房子裡沒找到方便麵,那他平時吃點啥?這裡最近的集市也要三公裡才能到。可是在屋子裡我沒有發現任何交通工具。   我感覺自己身處一個遺世獨立的奇特空間中,白色的光像手術刀那樣從窗外伸進來,把空間解剖成獨立的一塊塊,就像四分五裂的軀體,軀體的斷裂處溢出黑色的血。   一種永恒的、孤寂的感覺。蟲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沒來由的緊張,仿佛害怕自己會被困在這。   但不把日記看完,我是不會離開的。   1999年4月1日   今天是愚人節,一千年裡的最後一個愚人節,同時也是新世紀前的最後一個愚人節...新世紀要給自己定新目標麼?追一個女孩?買一輛車子?還是...換一份工?   那些可怕的事先放在一邊吧...能保住工作就行。我現在必須要保住這份工作,多少人靠我維持笑聲!馬戲團還沒沒落呢...我不知道離了這我還能去哪。今天有個人罵我,說“你和廢人玩,你也是廢人。”我反問他飛人是什麼?跑得很快的人嗎?那我可沒有這奧運會的天賦,我和徐歡都笑了。那人惱羞成怒爭辯道“我說你是廢,殘廢的廢!”我又問他什麼是餐飛?從嘴邊飛走的午餐嗎?那人惱羞成怒走了,我明白他是黔驢技窮。   愚人節也算是我的節日,請自己吃一頓大餐...一份西冷牛排飯,城裡新開的店。家附近搬來了一戶人家,那女孩很美、很美...但她太小了,小得就像一隻小鳥。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馬越戀愛了?我出於一種強烈的偷窺欲,於是便快速地翻動著後麵的書頁。這一頁裡夾著一個女孩的照片,女孩身穿一條工裝褲,上身穿一件粉紅短T恤,這張照片保存得很好,能看出來是偷拍的,鏡頭不太穩定,看不清她的臉。女孩的身段很標準,膚色很白。   又翻了幾頁。   1999年12月31日   明天就元旦了,小婕的生日是6號吧?我要趕緊買個大蛋糕,然後插上14根蠟燭,送給她,由她一次吹滅。新的千禧年,新的人生...最近頭越來越痛了,是因為不開心嗎?   一定不是的。老板數落我,我把它當成對我的關懷和鞭策,徐歡最近長得越來越像007裡的間諜了,我努力想笑,但是一看到他那陰沉的獨眼,我便笑不出來。還有小婕...她穿著白裙的樣子就像天使。Angel。她骨節分明的腳踝、如同兩棵小樹那樣苗條修長的小腿、柳絮般飄揚的長發...最美的還是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小婕,你為什麼不笑?是因為父親的沉默,還是因為母親的離別?   還是說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你的手臂上為何出現紫青色的花朵、你的眼睛為何像是兩潭憂鬱的湖水?你為什麼出現在徐歡的...家裡?   該死的間諜,你對她都說了什麼!   讀完這一句,我仿佛能看到馬越那雙血紅的眼睛像是兩把刺刀那樣直直殺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似乎努力地想要用幽默來與世界和解,但不幸的命運最終還是擊碎了他。   “真的隻有命運的不幸麼...?”我內心一個聲音孤獨地回響著。   讀到這時,我已經有些困了,頭腦昏昏的,於是便打算到床上躺著。這時已是下午五點,我一睡過去,醒來時天已全黑了。   我打開了木屋裡唯一一盞電燈,看了看左腕上的表,那正指向9點36分。沒想到一睡過去就是四個多小時,我打算繼續研究研究那些遺物,但現在最重要的事還是先填滿空空的胃部。   吃了些東西之後,在燈下繼續漫讀著,奇怪的是在2000年3月14日這一天之後,關於那個“小婕”的記錄便再也沒有了。這個對馬越來說很重要的人去哪了?日記裡沒有記錄,仿佛千禧年的到來把她也一並帶走了。   接下來的六年裡,馬越的生活隻剩下起床、上班、睡覺,偶爾看看書,除了這些無聊的記錄以外,就是能看出他記錄的思維越來越混亂了,經常會出現忘記或記錯前兩天發生過的某件事、又或者是和前幾天的邏輯相悖的記錄,有一些字也像忘記了筆畫那樣的如同鬼符,隻能依靠大概的輪廓才能看懂他想記錄的是什麼,所以接下來的日記我隻能按照大概的意思“中譯中”。我想這時候他大概已經瘋了。   2005年12月8日這一天,在馬越的日記中第一次提到“阿爾茨海默”這個詞。這種病我是認識的,它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老年癡呆。但是05年這一年,馬越才3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