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在九月楝南的地界上,滿眼都是燦爛的金黃色,沉甸甸的稻穗聾拉著腦袋。莊稼人赤裸著膀子,任太陽如鞭子樣抽在脊梁上,弓著腰貓著身子,縮在稻田裡,一隻手攥著鐮刀,一隻手抓住一茬稻桿,每向前一步都有稻穗倒在腳邊,隻眨眼間一行稻子就割完了。 田埂上有人吆喝:“童大人侍弄起莊稼來也利索得緊啊!” 田裡那人直起身子,笑著說道:“兩畝田地割了三天,胳膊腿兒再也使喚不動了!” “童大人這時還能伺候兩畝地,我要有大人這年紀怕是躺在床上叫喚都叫喚不動了。” 這話說罷,樹頭下麵休息的,田裡乾活的聽了都笑得止不住聲兒了。 童堅乾一會兒歇一會兒,直到太陽搭山頭了才把剩下半畝稻子割完。鄉鄰們搭手幫忙把稻子捆了裝上牛車,童堅癱坐在車架上,牛車在腳下拉出的長長的影子,他回頭看見遠方群巒綿延起伏的身姿,看見祁南大地上的金黃的稻穗在和火紅的夕陽猛烈的沖擊著,交融著。他有些無力笑了,灰白的須發也染上這金光,同樣提著鐮刀走回家的農人在那一頭唱歌。他打起,啪一聲鞭花,老牛邁著步子背著夕陽把一車的金黃載回家去。 童堅駕著大車在田埂上走著,抬頭看見麵前路上遠遠地站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 “童將軍好生逍遙。”那人大聲喊道。 “疲勞終日,立盹行眠,何談逍遙?” “將軍身遠朝堂而偏安一隅,不思為國效力,但求獨善其身,安樂餘年,豈不逍遙。” 聞言,童堅瞇著眼睛想看清是誰,但距離太遠,不好分辨,於是又說:“敢問閣下尊諱。” “將軍忘事,八桂山阮麓。” “原來是阮先生,我說是誰呢。”童堅大笑,扯來稻草墊在車架上,“先生若不嫌棄。” “草莽村夫一枚,有什麼好嫌棄的。”阮麓走過來,坐在車架上。 “先生方才說的,是什麼意思?”童堅抽了一鞭,牛車又緩緩拉動。 “沒什麼意思。九州間有如將軍般賢能之人,卻隻能做個不大不小的太守。” “童某年歲已高,隻求安度晚年……” 阮麓打斷他。 “將軍出關禦敵,一日三捷,勢如破竹,此乃百年未有,一舉解決楝北邊境問題,為楝國安定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先王寵信奸人,三言兩語讓將軍交出兵權,貶謫在此小小祁河已有八年矣。縱然昭王兵變奪取王位,也沒人想起這位前朝功臣。” “先生!”童堅說道。 “將軍可曾想過再有機會馳騁沙場。” “先生說笑了。” 阮麓微笑,不置可否。 童堅說:“先生可知道錦州都護是誰?” “蔣秀。” “先生覺得此人如何?” “庸碌之輩罷了。” “不錯,天下才比蔣秀之人,不在少數吧?” 阮麓點點頭。 “當今不用滿朝的許多文武而用蔣秀,先生以為何?” “恐生變矣。” “正是,當今乃兵家出身,又是憑兵家成事”童堅打了個啞語,“兵權豈敢分給旁人。再說現在這大好光景,好端端的又怎會有戰事。先生說我要帶兵打仗,倒覺得是個笑話。” 阮籍聞言,笑了笑:“將軍不知,我這次從東都遊歷歸來。專程繞道祁河,特意拜訪。” “哦?童某榮幸之至。” “途中聽人說道,這次劍宗會,烻國來了位人物。” “先生就別賣關子了。” “譚弘。” 童堅訝異:“可是都平府的譚弘?” “正是。” 童堅驚訝,陷入了沉思。 “童將軍,欽差大人不日便到,阮麓先恭喜大人了。” “先生愛開玩笑。” “是不是玩笑,隔些日子便能知曉。”阮麓得意地笑了笑。 兩人坐在牛車上,碾著田埂上的凹坑,吱喲吱喲地蕩回家去。 孟頜剛走到怡清宮門前,伍休就邁著步子從門檻上跨出來。 伍休見了孟頜,慌忙行禮:“老臣伍休參見殿下。” “伍叔叔不必多禮。”孟頜伸手要去攙。 “恕老臣眼濁。”伍休說。 “伍叔叔,實不相瞞這次是來求您件事兒。” 孟頜說完,伍休回頭看了一眼門前的宮女,說:“不著急,殿下,我們這邊來說。” “好。”孟頜明白伍休意思,就和伍休一並朝遠處走去。 待走了一段距離,宮女們聽不見說話了,伍休問孟頜:“殿下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伍叔叔,是這樣……”孟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給伍休聽,希望他能在父王麵前幫他們兄弟倆開脫開脫。 “原來如此……”伍休聽完,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麵,眉頭緊鎖著,隻管小步往前邁著。 孟頜見狀,也不敢作聲,跟在伍休後麵,焦急地看著伍休。 “嗯……”伍休清了清嗓子,還沒說出話來,孟頜就問道:“伍叔叔有辦法了?” “殿下不必慌張,此事包在老臣身上了。”伍休露出和善的笑容。 “那太好了,謝謝伍叔叔。”孟頜神情豁然明朗,連聲道謝。 孟頜正準備離開,忽見得一人趨來。 孟頜正猶豫是何人,伍休躬身說道:“殿下,恕老臣失陪。” 說完,伍休匆忙上前:“尤司正,王上久候,這邊有請。” “勞煩伍大人。”尤司正說完,便跟著伍休走進怡清宮中。 孟頜看著兩人慌忙的模樣,心中疑惑不解,於是走到怡清宮前,對一個宮女說道:“你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回殿下,今日……”說了半句,她卻突然打住,神色有些懼怕,臉色緋紅,說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隻是聽說。” “那你聽說了什麼?”孟頜上下打量著她,看她身段苗條,模樣姣好,一時間來了興致。 “奴婢聽說……南府出了一樁命案……奴婢胡說的,奴婢也是聽說。”她支支吾吾地,耳根也憋得赤紅。 孟頜看她慌張的樣子,不禁露出狡黠的笑容,他眼神打量著這個姑娘,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鳳嬌。” “抬起頭來我看看。” 鳳嬌慢慢抬起頭,兩片如桃花般紅潤的臉頰上,一對玲瓏的眸子像是含住了漫天的繁星,許多細膩的靈韻在其中緩緩流動。她把頭抬起,卻不敢看孟頜,睫毛如珠簾低垂,含羞地望著遠處。宮中女人的裝扮在她身上卻有著另外一種感覺,溫若凝脂的香肩披著罩衫,露出豐滿堅挺的胸脯,精巧的線條往下蔓延在腰間輕輕束縛,勾勒出曼妙的身形。孟頜自認為見過天下不少的美女,但如此靈動可人的還從未見過。 孟頜癡癡地看了一會兒,轉身笑著離開了。 青鋒衛雖然已經及時封鎖消息,但是架不住口口相傳,一時間,南府殺人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牡丹城。南府是楝國招待外賓的地方,劍宗會期間,由青鋒衛看護。在南府殺人就是在青鋒衛眼皮子底下動手。 蘇煥明和楚庸從人群裡擠出來,除了南府殺人之外,沒打聽到任何其他事情,有關命案的細節也全然不知。就當兩人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騎快馬從南奔來。 臨近南府時,一名青衣上前把馬牽住,那人翻身下馬,一眼看到蘇煥明二人,高聲喊道:“蘇煥明!正好你在這,跟我來。” “尤司正?” 走在南府蜿蜒幽靜的通道上,一邊是小溪流水,一邊是竹林假山,繁盛的枝葉間,能隱約看到兩邊的樓閣臺榭,那些富有格調的建築每一間都不盡相同。但今天走在如此獨特景色中的三人並無欣賞如此美景的雅興。 尤司正在前麵快步走著,他說:“死的人叫羅襄,鯨國人,陪同堂兄羅胥來楝參加劍宗會。但這場兇案卻和一般不同,現場有些蹊蹺,隨我來,這邊。”尤司正說著領著二人拐進一條青石小道,行走了一段距離,眼前豁然開朗,一間奢華的宅邸矗立在三人麵前。 蘇煥明聽到死者姓羅,一時間疑惑頓生,問道:“兇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南府的仆人發現時,已經日沉之時,仵作察看過,估計死者在戌時前後遇害。” 這座宅邸喚作風采閣,舊時卷起樓閣上的珠簾,風從樓宇間吹過,把花鈴吹得叮當作響,好像風路過時也要采討一般,好不雅致。但如今即便從外麵看去,秀氣的宅邸像蒙上了一層迷霧,十數個青衣在這座宅邸裡外勘查搜尋著,企盼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往日風雅也不見了蹤影。 走進院子裡,韓鳴正和一個仆人交談著。蘇煥明輕輕嗅了嗅,察覺到一絲陰冷,把腰間的佩劍短短地抽出一截,光潔的劍身上瞬間蒙上一層水霧,於是問楚庸:“南府裡一直這麼重濕氣嗎?” 楚庸打量著周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這裡麵植物茂盛,濕氣重也不見得奇怪。” 韓鳴說著,看到三人,轉身行禮:“屬下見過司正。” “不必多禮。”尤司正略施一禮:“昭王吩咐,全城關嚴查出入,此案交歸泰安司直轄查辦,意思很明顯了。” “是。”韓鳴頷首,看到蘇煥明和楚庸,便問道:“尤司正,不知這二位是……” “這位是劍閣閣司蘇煥明蘇大人,這位是楚大人府上公子楚庸,是我請來協助查案的。” “哦,原來是蘇大人和楚公子,久仰得見,果然清新俊逸,倜儻不群,韓某自愧弗如。” “韓大人過譽,晚輩愧受。”蘇煥明躬身。 楚庸不自在地看著韓鳴,一言不發。 這時尤司正招呼來一位六聖堂的侍郎說道:“你把情況同兩位公子說說清楚吧。” “是。”那侍郎恭敬地應了一聲,領著蘇煥明二人繼續朝裡走去。 “死者在樓上被殺害,脖頸處受到致命的刀傷,一擊斃命。房間裡物品都擺放齊整,沒有打鬥的痕跡,但是死者臉上表情異常驚恐。”說著,那名侍郎帶著兩人走上樓閣。 “死時卷簾是拉開的,當時死者似乎正在焚香讀書……” 蘇煥明看著樓閣中的香爐依舊冒著煙氣,淡淡的味道環繞在這座亭臺之中,案上一卷書上有手指緊捏的痕跡,但是除了地上一小灘血跡,並沒有看見屍體。 “屍體呢?”蘇煥明問。 “被仵作帶走了。”侍郎說,“屍體上有很多蹊蹺的地方。” 楚庸盯著地上那一小灘血跡問道:“你說死者是被割斷脖頸,一刀斃命,那應當血流如注,滿地血泊,為何血跡隻會有這麼一點兒。” “我正要說,屍體的脖頸處傷口像是凝固了一般,隻是在其中緩緩滲出一些血液。” “聽說死者名叫羅襄,陪同堂兄羅胥來參加劍宗會。”蘇煥明又問。 “不錯。” “這羅襄是什麼來歷,有沒有曾經改過名或者有其他的名字。” “這些還不清楚,需要調查。” “如果往後打聽到了一個名字叫羅乾的人,請務必留心。” “是。”侍郎說。 蘇煥明走到案前,盯著那卷被用力捏過的書本,仿佛死者在死前受了很大的驚嚇。兩人在上麵轉了幾圈,並沒有發現什麼,便要下去看看。 下樓時,蘇煥明在身後問道:“南府裡一直這麼大濕氣嗎?” “什麼?”侍郎像是沒聽清楚,回頭看著他問道。 “為何風采閣裡讓人感覺濕漉漉的?” “南府所有宅邸位置,園中流水假山布置都請風水先生察看設計過,不會有濕氣很重的地方。” “前些日子都是艷陽天,錦州近日並未下過雨。”蘇煥明走到一件瓷器旁,用手輕輕拂過,“但這裡表麵光滑的置辦,都沾得一些水跡。” 蘇煥明又走到庭中:“不僅如此,連土壤、石磚、樹葉、簷瓦上也被淺淺地浸濕,這分明像是在風采閣這獨一方土地下了一場小雨,恰逢此時無風,水氣蒸騰久不能散去,便讓人覺得這裡濕氣太重。” “蘇大人好像在開玩笑,這天下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奇事。”侍郎有些不太信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蘇煥明沉默,隻是抱著手在園中站著,不知在想著什麼。 這時一名青衣闖了進來,沖到尤司正跟前,說道:“司正,南府已上下徹查,並未發現線索。” 尤司正手裡端著南府入住賓客的簿冊,說道:“羅胥和死者羅襄都是鯨國雲海人……” 沉默了一會兒,尤司正又說:“陳總兵,我看恐怕要勞煩你出一趟遠門了。此人能在劍宗會時的南府行兇殺人,無論謀略還是武功都非常人,這件事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 那青衣拱手答道:“屬下在所不辭。” “把南府封鎖解除了吧,兇手早就不在這了,我們也別自欺欺人了。” “是。” “路途遙遠,早日出發。” 直至深夜,六聖堂的衙役還活躍在南府周邊的街坊之中,牡丹城的這個夜晚顯得格外的不寧靜。 楚庸看著頭頂的天空,居然看不到一顆星星,漫天的烏雲像是一團巨大的迷霧籠罩在牡丹城上空,又像是盤踞在人們心中的恐懼,六聖堂的衙役身影在街上隨處可見,但店家都早早收了鋪子關門回家,一時間牡丹城的街頭冷清了不少。 蘇煥明把一封書信交給一隊準備返回烻國的商隊,叮囑道:“到了八桂山,打聽一個叫阮麓的人……多謝。” 夜半時分,幾匹快馬沖出城關,牡丹城的大門便沉沉地關上,馬上人們以深色布料掩麵,相互照應幾句後,便分道揚鑣——一支向南,一支朝東。幾人的身影快速地消逝在夜晚的黑暗中,馬蹄踏出的煙塵,也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