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這片灣口的陽光從海底投射而出,碼頭的銅鈴丁零當啷地敲響,伏在甲板上喝到爛醉的財附都被吵醒。船老大提著棍子在船上敲打,沖著甲板上橫七豎八的漁工破口大罵,偶爾有一兩個被嚇醒了,失足掉進海裡,翻起好大一片白浪。售賣炊餅的把擔子挑到船邊,船上人拿一根係著漁網的長長的竹竿把錢袋送下來,小販把炊餅扔進網兜裡,幾個人換著手把竹竿提攜上來,享受有些燙嘴的麵餅滑進肚子裡,瞬間整個人都舒絡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響徹在碼頭的上空,一張張大帆在艄工號子中展開,頭碇叮叮咣咣地起錨,船帆鼓著晨間的風,迎著海上初生的太陽向前航去。 清晨駛出的碼頭的漁船,跑得快的都是些大船。而跑得最快那艘,因為每次出海收獲最豐,叫魚多多。魚多多第一天進港的時候,整個魚碼頭的人都來看熱鬧,他們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漁船。魚多多船主是外地的商人,這艘船上漁工都是身形健碩、腦子靈光的好手,胡安他爹原來就在這艘船上乾活。 胡安他爹是魚碼頭第一個登上魚多多的人,是外地人眼中身子硬朗,腦子靈光的好艄工。 今天,是胡安他爹周年。 胡安娘跪在他爹墳前燒著紙錢,海邊的山上風很大,紙錢還不及燒完,就被風刮起來吹到很高的天上。胡安看著飛在空中燒到一半的紙錢,拖曳著微弱的火光,飄到遠處。他在想,這些紙錢最終要落在什麼地方。 他娘忽然扯住胡安袖子,喝道:“過來給你爹磕幾個頭,多燒些錢在那邊用!” 胡安應了一聲。 “就乾杵在那望白眼,你爹白養你這大了。”說完朝胡安腦袋上給了一巴掌。 說心裡話,胡安從小對爹爹沒什麼印象,也沒什麼感情。男人隨船出海,少則十天,多則數月,胡安他爹這一生,在水上的時間比在地上多。胡安記事之後,這個男人就隻很少的時間才出現在自己身邊,就算回來,胡安醒著的時間,他卻總是在睡覺。胡安對他沒什麼印象,隻知道認識他的那天,娘叫胡安喊他爹爹,他抱起胡安的時候,堅硬的胡茬紮得胡安直叫喚。 “他爹吶,一輩子操心,這回去了,在那邊安生過日子,好好享福,別掛念我娘倆。”胡安娘揩掉淚水,嗓音沙啞:“我倆過活……好著呢。” 胡安隻是低頭燒著紙錢,看火光快速的吞噬這些紙片,一張張草紙在火焰麵前褪去顏色,餘燼被卷起,像一場黑色的大雪一般飄揚在整片山頭的上空。 “等再過幾年,胡安到了年紀,給他尋個生計,再拖五十姨說個賢惠的媳婦,添個又白又胖的小子。”說完,胡安娘破涕為笑,幾片灰燼粘在發絲上,在風中鼓動:“日後這光景不得是越來越好了。” 魚多多到岸的時候,一股子血腥和屍臭就灌滿了整個魚碼頭,胡安就站在岸邊,看著屍體從船上被抬下來,一具接著一具,短短的時間裡,屍體擺滿了魚碼頭的石岸,從這邊到那邊,好像一眼也望不到頭。 他爹死後,生活也變得不一樣了。雖然領了一筆撫恤,但是辦完喪事,剩下的也不多了。他娘靠給船上漁工縫補衣物掙些微薄的報酬,因為操心內外事務,人也消瘦了不少。胡安從小就聽過海盜的傳說,但是不知道這些人竟然會向魚多多下手,也不知道這些人會殺死他爹,擊垮這個家。胡安隻知道,那天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兩人從山上回到昏暗的家,胡安娘就坐在窗邊借著光亮操弄針線手藝,胡安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就跑出去了。 “別瞎跑,中午早點回來吃飯!” 胡安出了家門就跑,碼頭邊的船隻飛快地倒退,迎麵的海風帶著魚腥氣沖刷在臉上,他拚命地跑,像是不知道累一樣一直跑,跑到山腰上,他回頭看著魚碼頭,在自己眼睛裡變成一個小小的指甲蓋,他瞇起一隻眼睛,把兩根手指放到眼前,緩緩捏住魚碼頭,然後把手心的石子朝著大海用力拋出去。 胡安沿著山路一直走著,想起原來碼頭邊的孩子總笑話他的名字,“胡安胡安,胡亂安生。” 但娘說,日子胡亂,心要安生。 胡安也不覺得是笑話他。 胡安爬上山頭,靜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山那邊的灣口是金蘭水師的艦隊演練的地方,水軍常在此操練,從山上看過去,不知道比魚多多大多少倍的大船在港口停泊著,但碼頭上人總說,那地方去不得,專門抓小孩。所以胡安和碼頭邊的孩子隻敢站在山頭上遠遠地看,卻從沒有去過。 胡安想著,忽然跳起來,把褲子脫了,看著自己的玩意兒,一時間惆悵萬分,又一屁股坐下去。船上的大人告訴他,隻有毛長齊了,才算大人。看管男人如廁的婆姨也說毛長齊了才可放他進去,後來每次見男人提著褲子從裡麵走出來,胡安都想知道裡麵到底是什麼。 胡安對長大有一萬個憧憬,但他最想做的,就是到金蘭水師演武的灣口去看一看,隻要長大了就不會被抓了。 胡安待了好久,直到看見魚碼頭家家戶戶煙囪裡升起的炊煙,才想起來要回家吃飯。 胡安盼著長大,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這幾天,他逢人便問,我長大了嗎? 但沒有得到哪怕一個認可的答案。 胡安突然想起原來娘有什麼事情都會去找五十姨,五十姨會占卜算命、祛病消災,什麼功夫在行,五十姨是碼頭上最聰明的人。 於是,胡安吃了晚飯就去找五十姨了。 循著平日記憶裡胡安娘走過的路,胡安雖然一路摸黑、跌跌撞撞,但最終還是找到了地方。 這是一間簡陋的房子,窗戶裡映出微弱的燈光,一股藥罐煎藥的味道環繞在房子四周。胡安走上前去,有些膽怯地敲了敲門。 屋裡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進來吧,門沒鎖。” 胡安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隻見爐子的火光把墻壁映得通紅,一支藥罐在上麵咕嚕咕嚕煮著藥材,淡淡的藥香順著水汽蒸騰,體型肥大的五十姨站在藥罐前的石臼前搗藥。五十姨的體格大到船上最強壯的頭碇在她麵前都遜色三分。 她回頭看了一眼,臉龐上映著爐子的火光,說道:“你是胡晏的兒子?” 胡安小聲回答:“嗯。” “坐。”五十姨指著一把竹椅。 胡安緊張地坐下,老舊的竹椅發出吱呀一聲聲響。 “你娘身體可好?抓的藥都吃吧?”五十姨問。 “好。” 五十姨瞥了眼胡安,笑了笑,並沒說話。手中的石杵不停地錘在藥草上,“咚咚咚”的聲音回響在這間屋子裡。 良久,兩人沉默。 “五十姨,你什麼都知道嗎?”胡安突然問。 五十姨笑了笑:“算不上什麼都知道。” 胡安又說:“可人們遇到事情都來找你。” “我說的也不見得都對。” “我有個問題不知道,我能問你嗎?” 五十姨點點頭。 “我長大了嗎?” “這個問題不好說。” “大人都說,毛長齊了才算長大。我什麼時候能長齊呢?” 五十姨聞言笑了笑:“誰說得毛長齊才算長大?” “他們都這麼說。” 五十姨隻是笑。 “那你說怎麼樣才算大人。”胡安問。 五十姨手中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放下石杵,說:“到你不想長大的那個時候吧,那時候你就長大了。” 胡安聽了,埋頭閉眼想了一會兒,說:“好了,我不想長大了,那我現在是不是大人了。” 五十姨大笑。 青鋒衛的行衛較其他兩衛來說則顯得更加神秘,就算是牡丹城中人也隻是聽說過青鋒衛有三衛,轅衛和宮衛平日裡倒是有機會可以見到,但是問及行衛,城中人卻隻是搖頭說沒見過,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乾些什麼的。 蘇煥明回想那天在南府中尤司正喚一名青衣為陳總兵,但有關青鋒衛總兵的名聲,隻聽說過杜總兵和寒總兵,那這樣看來這個陳總兵就是行衛的總兵了。 同為三衛之一,行衛卻直屬泰安司管轄,屬於泰安司下麵的一個特殊機構,但至於具體做什麼事情,是些什麼人,就沒有人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但是有關南府殺人案的後續調查卻全然沒了頭緒,兇手就像風一樣憑空出現,又瞬間消失。羅襄死後的第七個日子,整個牡丹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熙攘和繁華,城市中關於殺人的流言和慌張的心緒也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退,好像世上從沒有羅襄這個人出現過,再過個七日,又有更新鮮的事情冒出來,人們可能真的不會記得這一場鬧劇了。 但不一樣的是,泰安司全體上下都在為這件事情焦頭爛額。 時間一點點過去,調查卻沒有任何進展,在劍宗會期間青鋒衛嚴加看守的南府中,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殺死一個人,卻不留下任何線索,其實大家心裡都心知肚明,這件事情在牡丹城調查不出個究竟了。而泰安司等著的,就是七日前夜裡南下的陳宇,希望他能帶回來有用的消息。 殺人事件過了七天,劍宗會卻一直在同期進行著。 第七日的比賽結束後,現在場中還剩下三十二名劍師,無論如何,全天下年輕劍師中這三十二位是絕對的翹楚。而他們本身也被劍派中人寄予了相當的厚望。劍魁的角逐是尤為精彩的,劍魁的產生是各個劍派角逐和發展的結果,也推動各個劍派思想和招式的演進和融合,劍魁的結果也會引導劍術發展的趨勢。 蘇煥明從劍閣歸來時,桃花閣的賬房先生告訴他有一封書信從一個貨郎手中捎來。蘇煥明聞言,趕緊接過手,信封上什麼也沒有,隻有落款處寫著兩個字——“八鬼”,蘇煥明便知道是師父托人送來的。 草草覽罷,蘇煥明暗暗點頭,心中有數。 楚庸這幾天不見蹤影,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花天酒地去了,許久沒有回來。 旋即蘇煥明乘上快馬,飛奔而去。 胯下快馬腳力紮實,不一會兒就轉到一處大門前,門前兩座石獅麵目猙獰地望著前方,朱紅色的大門上鑲著兩個腦袋般大的銅環,再往上看去,豁然三個大字題在牌匾上,“泰安司”。 蘇煥明心裡清楚,雖然依托劍魁身份在劍閣中謀了個四閣閣司,但這種朝廷重要命案自己沒有插手的權力,尤司正之所以案發當日當著六聖堂韓鳴的麵說自己是請來協助查案的乾力是因為尤司正希望得到蘇煥明師父,八鬼老人的幫助。 向門前傳達報了名號之後,傳達沒有過多過問,直接領著蘇煥明朝內堂走去。蘇煥明心想,看來尤司正早有囑咐。 進了內堂,蘇煥明跟著傳達一直往裡走,繞了幾個來回,來到一處地方。 尤司正正靠在桌前睡覺,傳達打點侍奉去叫醒司正,侍奉走過去輕輕喚醒尤司正。尤司正迷糊地從夢中醒來,真惱著,忽然瞇著眼睛看見蘇煥明,頓時來了精神。 “煥明吶?” “晚輩見過司正。”蘇煥明躬身行了一禮。 尤司正沖侍奉擺擺手,侍奉會意,離開了房間。 “尤司正操勞案牘,晚輩本不應打擾司正休憩。”蘇煥明走上前去。 “天天為這個案子操心,奈何遲遲沒有進展。”司正惆悵。 “家師八鬼,今日寄來書信,信中提到此案。有些消息司正應當知道。” “快,說來聽聽。”尤司正一下子坐將起來。 “此次前來牡丹城,臨行前師父囑托我留心一個人,名叫羅乾。但頭一日抵達牡丹城我醉心玩樂,沒去打聽這個人,第二天劍宗會結束,南府就驚現一具屍體,而死者的姓氏居然和這個羅乾一致,我察覺到可能有所關聯,於是當即手書一封托人交給八桂山下的阮麓先生。” 蘇煥明頓了頓,接著說:“師父信中提到了一樁屠門命案,不知司正是否有所耳聞。十幾年前鯨國雲海郡守左明君一家被屠戮滿門,但是左明君的兒子卻因為求學烻國而幸存下來,而羅乾時任安寧府雲海轄轄司。因此我猜測死者羅襄和羅乾定有聯係。還有一件事是我最近聽說江湖上傳聞鯨國瓊花劍派一柄寶劍失竊,名為冷鐵,此劍收錄於王宗恒大人編撰的《劍錄》之中,書中曾記載此劍“氣濕性寒,能點水成冰”,但這句話經考證並無實效,遂由臧朔大人刪節。但江湖上傳聞冷鐵殺人封喉,凝霜落雪,滴血不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可不懷疑。” “所以你覺得作案的兇器可能就是這把失竊的寶劍?”尤司正問道。 “是。” “你說雲海郡守府上屠門的事情我依稀記得,這件事當時在牡丹城可熱鬧了一陣子,聽說是中元政變後,左明居皈依了南姓王,仁王愛惜他的文采,留他在雲海做個郡守。但政變之後,前朝魏姓餘黨沒被鏟除乾凈,留了些殘黨在民間打著光復前朝的旗號做些燒殺搶掠的事情,左明君一家子也是死在這些餘黨手裡。” “當時的事情蹊蹺的是,雲海安寧府事發後在現場發現了一具死屍,證實是魏鵠之子魏婁的親信,所以才有魏姓餘黨屠殺左明君滿門的說法。但什麼人能殺進郡守府中,屠戮左府滿門,就憑魏姓叛黨那群烏合之眾?” “這絕不可能,中元政變時南仁自己人走漏了風聲,讓魏鵠和魏鴻的兒子跑掉,從那之後的數年裡,和前朝叛黨的人扯上關係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什麼人沒活夠敢去勾結魏黨?” “按師父所說死者或與當年這件事情有所關聯。” 尤司正皺緊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這條線我派人查下去。” “司正,我願意同往。” 尤司正說道:“這條線太迷惑,與魏黨相關聯,恐怕牽扯眾多,其中關係詭譎難測,太過兇險。” “司正,小子若能同往,定能查出淵源。”蘇煥明堅定地看著尤司正。 尤司正看著蘇煥明堅定的眼神,說道:“好,但是我也有我的規矩,你此番前往查案,全權聽從行衛調度,不得有所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