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就不是張辛樂,他頭一遭來參加北荒州躍龍門考核了。 此人已二十有五了。 這歷屆九州躍龍門,隻對考核修士的年齡,限製在三十五歲以下,但參加次數則不限。 實是因為躍龍門檢驗的,絕並非隻是修士的境界修為之高低。 而是對包含其境界與潛力、根骨、年紀等,多方麵在內的綜合修行素質的考量。 否則九州眾士子,何不乾脆等到三十好幾時,再來進行躍龍門之事呢? 不然廣場上現在也就不會不見白頭翁,而都是些青春年少之人了…… 若無奇遇和其他特殊原因。 任一名修士多次參加躍龍門考核,其結果都是相去無幾、大差不差的,而且每每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張辛樂早前雖機緣巧合下,僥幸踏上了這條修行之路。 可此人到底資質根骨較差,考了七八次,連第一道“小龍門”都沒能躍過去。 但他還是每年都來碰運氣試試。 抑或許,此人早已放棄了躍過龍門之事。 而是抱有一種別樣的心態和特殊的目的,才每年都來參加躍龍門吧。 或者張辛樂為的,就是勾搭上像喻家少爺這樣的貴族人物? 正如那王二狗一般無二。 所以他好容易能借著烏小龍之事,才跟喻少搭上茬。 必然是要拚了命的,跟喻十六麵前好好表現表現自己,但誰料烏小龍竟是清士一品境界的修為。 張辛樂和烏小龍在來龍門山前,兩人曾打過照麵。 當時他瞧不起烏小龍衣衫破舊,對方又顯著一股子鄉下人的土氣,便帶有一種低級的惡趣味,假意和烏小龍搭了幾句話。 在那大山腳下走出的烏小龍,傻乎乎地自報家門後,張辛樂就對其低微的出身,和蹩腳的口音,好一番冷嘲熱諷。 他是想從那小鎮少年的身上,尋得一種扭曲變態的優越感,用以撫慰自己屢躍龍門而不中的挫敗。 而當他先前以卑劣的心思,盡情折辱、踩在腳下的土鱉少年,竟然展露出了一種比他費盡心思攀上的高枝,在境界修為上還要勝出一籌的姿態。 這樣的戲劇性變化,和巨大的落差感,讓張辛樂不願承認。 他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否則,他張辛樂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小醜嗎? 他可不是小醜,他是能憑借自身氣運撿到功法,就踏上仙途的天選之子啊! 烏小龍是清士一品境界修士? 若這件事情是真的,那比起喻十六來,張辛樂才是第一個不能接受的人! 烏小龍叫對方指著鼻子罵,被張辛樂譏諷為“小鎮修行家”,場上眾人也起了一陣哄笑。 這位自小鎮來的年輕人。 他直覺得被那“小鎮修行家”的稱呼,和眾人的笑聲,刺激得腦仁隱隱作痛。 那痛楚,讓他仿佛快要昏厥過去了。 看著張辛樂指著自己鼻子的那根手指頭,烏小龍他感覺那手指好像就在眼前,不斷地放大、無限地放大著。 仿佛在下一刻,便要把他戳進塵埃裡,輕輕撚碎似的。 他傻站在那裡,他想反駁,但他不知道如何反駁,他想逃跑,但他不知道何處去逃。 於是,他隻能傻站著。 所以,他隻會傻站著。 可是,就當他傻站在那裡,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眼前的那根巨指,戳進塵埃裡撚碎的時候。 “夠了!!!” 一道似乎響徹了整座問道廣場的怒音乍現。 那道怒音,不僅震碎了烏小龍眼前的巨大手指幻影,也驅散了場上眾人的哄笑聲。 張辛樂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般的怒音嚇得不輕。 那指著烏小龍鼻子的手指,遂忍不住哆嗦了兩下,然後便被他灰溜溜地收回袖中,人也是連忙躲到他的主子喻十六身邊去了。 葉子灰終是忍無可忍。 那,便無須再忍。 他徑走到烏小龍身邊,又轉過身來將小鎮少年擋在身後,替烏小龍承擔了來自所有人的視線。 葉子灰直視場上一乾人等,絲毫不懼眾士子的眼神壓迫。 他淡淡環視著眾人,在嘴角復緩緩挑起了一抹不屑的弧度。 “一群垃圾。” 眾士子聞言紛紛勃然變色,個個眼神不善地盯著葉子灰。 葉少爺則全不在意,隻靜靜地對著身後的少年,開口道: “烏小龍,我信你,大大方方釋放出自己的境界氣息來,給這些垃圾們看看,何謂……” “小鎮少年,不弱於人!” 此刻。 烏小龍則是因先前的遭遇,正被氣得兩眼通紅,快哭了出來。 當聽到葉子灰的話後,他才發覺不知在何時,有一道藍衣身影已堅定地擋在自己身前,幫他隔斷了場上所有人的惡意。 烏小龍現在有點發蒙,他覺得自己十八年來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觸和體會。 一種復雜且混亂的情緒,在他心底裡激蕩著,像是一團漿糊亂七八糟,有逃無可逃的悲憤與絕望,有絕處逢生的意外和驚喜。 若是硬要找個東西來形容他此時的心情的話,當是四字: “悲欣交集”,不外如是。 烏小龍凝視著身前的那道藍衣身影,有懵然無措,亦有感動難當。 他哽咽著道:“葉哥,我……” 葉子灰聽到烏小龍的哭腔,則是劍眉一皺。 他頭也不回,冷聲道: “哭什麼哭!瞅你這點兒出息,千裡迢迢的專門跑這兒來丟人現眼啦?” “烏小龍,你要還是個爺們兒,就給老子把眼淚收了!” “你是想讓我跟你一起丟臉麼?” 烏小龍怔住,似乎是被最後那句話刺激到了。 他低頭擦了擦眼淚,復深深呼出了一口濁氣,旋即抬起頭來,沖著葉子灰的背影笑了。 “葉哥,我來吧。” 烏小龍向先前毫不猶豫,立於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鄭重說道。 而這道身影,也在此刻深深烙印進了小鎮少年人的心中: “我烏小龍總有一日,也會堅定地牢牢站在此人的前麵,那時不管將有什麼東西擋在那襲藍衣的前方。” “無論是刀山、槍林、箭雨、火海、雷霆,都罷,都由我烏小龍在前。” “而藍衣——且慢。” “俺烏小龍絕無後悔!” 葉子灰自然不知道烏小龍現在的所思所想,當他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便笑了笑。 然後也不說話,隻是側過身,點頭示意烏小龍往前走,他便退到一旁去了,坦然讓出了身後的另一位少年。 從大山腳下走出,自小鎮而來的少年郎。 他此刻仿佛是突然擁有了莫大的勇氣一樣。 烏小龍慢慢掃視著先前嘲笑他的一眾人等,又盯著指鼻子罵他的張辛樂看了兩眼。 爾後,少年緩緩向前踏出步子。 張辛樂則忽然感覺烏小龍變得有點陌生,好像就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當對方視線看向自己的時候,張辛樂生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強烈憤怒,便也不甘示弱的回瞪過去。 可是當烏小龍向前踏出第一步的時候。 張辛樂心中的憤怒,陡然消失了,轉而湧現出的,卻是一股難以抵禦的巨大畏懼之感。 烏小龍又踏出第二步。 張辛樂的眼神開始變得躲閃,幾乎無法再直視於那小鎮少年身上,越來越濃烈的鋒芒銳意。 烏小龍踏出了第三步。 張辛樂已經連餘光都不敢再去打量對方。 他自覺地垂下了麵對烏小龍時,先前一直高揚著的那顆腦袋,他的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再往喻十六的身後麵躲了躲。 待烏小龍向前踏出三步之後。 整個人便像磐石一樣,牢牢紮根在那處地方,自是道: “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淩然巋不動!” 小鎮少年直麵廣場上的眾人,目光帶著篤定和鋒芒。 先前嘲笑他的人群,此時則似被什麼利器戳中了眼球。 無不覺得現在的烏小龍,在其身上有種淡淡的刺目光華,讓他們快要不敢直視,場上因此也變得鴉雀無聲。 烏小龍卻是遽然出聲,揉碎了這異樣的寧靜: “我,烏小龍。” “荒州烏蒙山,盤山鎮修士。” “清士一品境界修為。” “天沖煉!” 話落。 小鎮少年身上,一股遠超濁士境界下五品的修為氣息猛然爆發。 而隨著那“天沖煉”三字,響徹四遭,便也有一股帶著鋒芒的非凡意氣沖天而起。 此刻,烏小龍他仿佛是打碎了什麼,也沖破了什麼。 或許,他打碎的是某種莫名的心靈束縛,是修道之心上的一重枷鎖。 而他沖破的則是修行境界。 人身三魂七魄,第一魄名為「天沖」。 古人修士既如此命名,自有其深意所在。 烏小龍當下的心境,恰與這“天沖”二字頗有交感。 適才他向前走出了三步,對「天沖煉」的修道境界,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悟,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在這一境界中向前邁出了一步子。 當地上三步、道中一步之後,他已由先前清士一品境界,第三層次的「自如」階段,進入到了第四層次「自得」階段。 對自身當前所處之境界的修行,已從“運用自如”的階段,至於“怡然自得”之境,道心中生出了幾分屬於自己的獨特心得體會。 正是意氣怡然,自有心得! 對於清士一品境界「天沖煉」的修習,此時的烏小龍,便是可與當年創建此種境界的古之修士比肩,二者立於同一高度之上了。 當前修行境界,古人的心得體會,已同化為我自家的心得體會,而不再光是鸚鵡學舌,純純照搬前人舊路了! 所謂少年心性,即本當如此! 我輩熱血好男兒,卻能今人輸古人? 這一刻的烏小龍,至少在清士一品境界之內,已是不輸於古人了。 至於那葉子灰? 他何止是不輸,還要勝上一籌吶…… 龍門山問道廣場處。 烏小龍身上那件縫縫補補的黑褐色布衣,盡管洗得泛白,可再也看不出半點寒酸意思,反比喻十六身上的那套華服,更為吸人眼球。 小鎮少年周身散發的修為氣息波動,陣陣漪散,意味也很明顯。 它無不強烈地向問道廣場上的那些濁士境修士們,昭著了自己專屬於清士上八品境界的威壓。 於是,眾修們皆傻站在那裡,沒有言語。 因為,他們不知該如何言語。 所以,他們隻能傻站在那裡。 張辛樂業已將他自己蜷縮了起來,全然將身子畏縮在喻十六的後麵,避開了烏小龍所有可能看到他一分一毫的視線。 但此刻的烏小龍,又怎麼還會去在意這樣的一個無端鼠輩呢? 小人們總喜歡用自己那促狹的心思,去打量大千世界的人和物,便將這好端端的風華世界,瞧得個滿目齟齬齷齪。 喻十六此時,更是麵色鐵青,牙關緊鎖。 他卻是抵死都想不到,那先前讓他跌了份兒的,出身低微的小鎮少年,竟真是個位列清士上八品境界的修士。 且勿論烏小龍是清士幾品境界,終究都是一名步入“上清”品階的修士了。 這比起出身豪門貴族,那位喻家十六少爺的一身修為來講,縱使他是濁士境界最高的第五品,可此人依舊還是——“下濁”。 喻十六他依舊還是不如對方,不如……小鎮少年烏小龍。 便從這境界品階的稱謂,二者“一上一下”,又“一清一濁”,其優劣自顯,而高下立判。 小鎮少年烏小龍,已在修行境界層麵,完全壓過了荒京城世家出身的喻十六了。 自古修行,便是與天爭勝,出身微末又有何妨? 君不復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烏小龍向世上所有出身自小鎮的年輕人,彰顯了一個事實: 何為——“小鎮少年,不弱於人!” …… “快哉!快哉!” “啪!啪!” 響起一陣突兀的贊嘆聲和鼓掌聲。 驀然闖入了問道廣場上尷尬至極的氛圍之中。 卻是葉子灰突然與當下的局麵,格格不入地拍手稱快了起來。 他現在笑得很是快意。 與場上眾修的呆滯神色,和喻十六的鐵青麵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現若是能將此場景落入於畫麵之中,那畫風應當也是相當暢快的。 此刻日正當午,六月的陽光很刺眼。 從烏小龍體內,持續噴薄爆發出的上清一品境界的修為氣息,不斷沖刷著廣場上的空氣和眾人的臉頰。 夏日炎熱空氣中。 有微弱的氣流不自然地扭曲著,在地麵上留下了模糊的影子印跡。 問道廣場上的很多修士們,但隻覺得拂動臉龐的氣流,無端像變成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扇在自己麵上。 就好像是葉子灰正在鼓掌的雙手。 不是他右手拍打在了左手上,也不是左手拍打在了右手上。 而是他的左右手,都火辣辣的拍在了他們的兩邊臉上。 此時。 喻十六覺得很荒謬,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在心底裡擴散開來。 打喻家少爺他自幼踏上這條修行路時起,就一直用的是家族搜集來的,各種常人難得一見的天材地寶,和高級修行功法。 但是觀他如今,也不過才是濁士五品「洗神境」的修為水平。 那出身卑賤的烏小龍,憑什麼在修行境界上比他還要高? “我堂堂喻家十六少爺是‘下濁’,而這鄉野出身的下賤胚子,卻是‘上清’?” 喻十六悄悄攥緊了雙拳,心底極其不爽道。 但,他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鬆開了雙拳,目中兩顆眼珠子一轉,已是有了什麼謀劃計較。 喻十六踱步到烏小龍身前,高揚起腦袋,說道: “哼!說你是‘小鎮修行家’,倒還真是沒說錯!你這賤胚子修士,先前是在最垃圾的境界階段一路破境升品的吧!本少爺差點,還真就被你這個鄉下野人給唬住了!” 進而,他更將一張瞧不起人的蔑視嘴臉,湊近到烏小龍麵上,很是不屑地道: “我看你是自知沒有修煉資源,修道資質也不夠,所以圖的就是個修行境界上的‘好看’吧,其實你這賤胚,壓根就是個‘銀樣蠟槍頭’而已。” 喻十六說完,又和烏小龍拉開了一些距離。 然後伸出右手食指。 平著隔空點向烏小龍的臉,又豎起指頭,緩緩搖了三下。 “烏小龍,你中看……不中用啊。” “境界虛浮,根基淺薄,就你這樣的,本少爺單手能打十個!” 喻十六臉上對烏小龍充滿了嘲弄之意。 “你!” 烏小龍頓時被徹底激怒了,隻覺得自己頭腦一熱,胸腔中氣血激蕩,便要欺前一步。 隻是。 他還沒等身子往前傾,就突覺身後一股大力襲來! 正是葉子灰猛地拉住了頭腦發熱,眼見就要沖動行事的烏小龍,更用力一扯,把他藏到了自己身後。 之後。 葉子灰修長身軀,阻擋在喻十六和烏小龍之間。 今日。 那襲藍衣,再次護在了小鎮少年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