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李恒又是送飯喂水、清創換藥,又是放羊打獵、采藥買糧,忙得腳不沾地,李山也拖著病體幫著照料少年換衣、如廁等事。李恒進出小院總先鎖好院門,好在他家比較偏僻,離村子其他人家距離挺遠,平時他父子二人一個臥病,一個在山上放羊采藥,在村裡也鮮少與人來往,倒也沒人發現他家有何異樣。 少年傷勢已大為好轉,頭上、身上的傷口都已結了痂,夜裡也不再發燒,卻仍是呼之不應,問之不語,傻傻呆呆。李恒使出渾身解數,今天打隻野兔,明天逮兩條魚,煮湯熬藥滋補著,少年臘黃的麵容也漸漸有了血色。李恒給他找出了李山的一套粗布衫褲,少年穿著肥肥大大不甚合身,但比他原來那劃爛的衣衫強上許多了。 春季的草藥多是草葉類,李恒在院中翻動著笸籮裡晾曬著的車前草、蒲公英、貓爪草、地丁草……日頭曬得後背發燙,李恒穿著單薄的布衫,黑黃的麵容微微透出紅潤。 李山坐在房前臺階下吭哧吭哧地磨著那兩把柴刀,他用拇指試了試刀刃,覺得還不夠鋒利,便沾了點水繼續磨著。隨著天氣轉暖,李山的咳喘之癥也慢慢有所好轉,不再咳得整宿難安。 “嘭、嘭、嘭”……有人有敲門。 李山迅速回屋關門,李恒大聲問:“誰呀?” “阿恒啊,我是你四叔啊!我來看看大哥病好了嗎。”門外熱情答道。 西坡村多是姓吳,隻有幾戶姓李,雖然算是同族卻來往不多。李四柱住在村東頭,人勤快嘴又甜,每隔一兩個月來李山家羊圈挑兩擔羊糞給自家莊稼施肥,每次也都會捎來兩塊菜餅子、幾個蘿卜瓠瓜什麼的。 李恒打開院門,李四柱挑著一對籮筐進來了,手裡提著一捆青菜,他進門就問:“大侄子,大白天的你爺倆咋老是關著門呢?” 李恒答:“四叔,前幾天吳三大爺家的驢跑進我家院子,一院子的草藥給啃了大半,這不隻能天天關著門呢。四叔,你看我家羊糞又攢了不少了,我去幫你拿鏟子。” “不急、不急!”李四柱把青菜放在桃樹下的石桌上,籮筐也順手放在了門口,扁擔豎到門框邊,“我先去看看大哥好點沒?”說著,熟門熟路地推門就要進屋。 李恒想伸手去攔,又覺不妥,忙疲道:“四叔,我阿爹在睡晌覺呢。” “都快一月沒見著了,有點想大哥了,就看兩眼,我不耽誤大哥歇覺。”李四柱笑說,腳已經踏進了屋門。 “四柱兄弟,挺長時間沒來哥這裡了。”李山已經迎出了臥房,“屋裡陰冷,咱們來外麵說話!” “大哥,看來你是好了。你看你咋起來了?”四柱殷勤地扶著李山出門,滿臉歡喜不似作偽。 李山轉頭吩咐著:“阿恒,去搬兩個凳子,倒碗水來。” “大侄子莫要忙活。我看大哥氣色不錯,心裡也是高興。孩子他娘在後院裡種的青菜,嫩著呢,你們晚上嘗嘗。大哥你坐著,我自去羊圈裡拾掇拾掇。”李四柱嘴上不停,拎著籮筐自去裝羊糞。 院外道上“撲咚、撲咚、撲咚咚”的撥浪鼓聲和著脆亮拉長聲的“細針彩線桃木梳,剪子碗碟酥點心,小孩吃的飴糖,姑娘戴的絨花來—”叫賣聲傳來,一個身形瘦小的漢子挑著貨擔來到了院門口,伸頭朝院裡打量,看見院中有人忙滿臉堆笑,小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唇上的八字胡也翹得飛起:“大哥,針頭線腦、油鹽醋茶,咱家裡還缺啥嗎?” 這山裡人家雖說家家都不寬裕,勉強能填飽肚皮,隻能偶爾賣點藥材換點銀錢,貨郎進村卻是稀罕事,尤其各家女人也想買些小物件、換些鹽糖,改善一下貧乏的生活。 李山不欲多事,道:“我家沒有女人,也不缺啥,你去別家吧。” 貨郎見被人拒絕也不以為意,跨進院門說:“大哥,若銀錢不湊手,也可以拿草藥來換啊。” 李恒笑問:“能賒賬不?”眼睛瞟著貨郎挑的擔子。 貨郎立時答道:“也行!小哥想賒點什麼?” “阿恒,別胡鬧。”李山伸手製止,又轉向貨郎,“貨郎兄弟,我家不缺啥,也不換啥,你去別家吧!” 貨郎微頓片刻,笑說:“大哥,我也走了半天了口渴地緊,能討碗水喝嗎?” 李山略略皺眉,轉向李恒說:“阿恒,給這位大叔端碗水來。” 李恒答應著進柴房端水,貨郎放下擔子沒話找話:“大哥家裡好幾頭羊,也是富裕人家,家裡有幾口人阿?”說著,探頭看向半掩的屋門。 李山:“兩畝山薄地,種不出什麼糧食,還好有這幾頭羊!貨郎大哥從哪裡來,都是去了哪些村子呀?” 貨郎邊東張西望邊說:“大哥啊,我是從縣城來的,聽說村裡東西好賣。去了北嶺村、牛欄村,唉,也沒賣多少。” 李恒端來水,貨郎謝過一飲而盡,又要了一碗,繼續問:“大哥,你家草藥賣不?” 李山淡淡答道:“草藥還未曬乾,不好賣的。” “我拿鹹鹽和你換行不?” “你這貨郎也忒沒臉皮了,人家三番五次不要你東西,你還在這裡纏磨。趕緊挑著你的東西走吧!”李四柱挑著裝滿羊糞的籮筐往貨郎的貨擔旁一放,揮手幫著李山趕人。 貨郎一看實在沒有留下的由頭了,隻好訕笑道:“大哥,你看我走了半天了,也沒賣出幾樣東西,這不著急嗎?”說完,挑起貨擔搖著撥浪鼓吆喝著出了門。 少年一直睡在李恒的臥房,李恒就在李山床旁用木板搭了個睡榻,這幾日少年夜間不再需要人照料,李恒也能睡個囫圇覺了。 這天晚飯後,父子二人躺著小聲聊天,李山忽問:“阿恒,你覺得這人什麼身份?”這幾日,父子二人心中各自猜測,卻都沒有說出口,一直沒有談起這個話題。 李恒躺平身體,緩緩道:“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武將子弟。大概是從盤龍山皇陵那邊遭襲,從棧道逃到龍爪山上跌落。我救起他那天是三月十三日,此前的一天三月二十二是我母親的祭日,也是先帝的祭日。阿爹,孩兒覺得他應該與太子鄭辰理有關。還有,這人一直裝傻充愣,想是不知我們是敵是友。他閉口不言,該是為了掩蓋他的口音吧。” 六年前早春,大弘先弘文帝身染重病,太子鄭辰理弒君篡位。楚王鄭景儒是先淑太妃之子,年長弘文帝八歲,親率平北大軍十萬兵馬平息叛亂,鄭辰理太子率逆軍殘部逃往蜀地深山,太子妃林氏、剛滿兩歲的皇長孫及國舅林閣老全族被滅。弘文帝的皇子們個個死的死、殘的殘,二皇子、四皇子、七皇子被叛軍所殺,五皇子在皇宮大火中不知所蹤,三皇子受驚被嚇瘋,六皇子在叛亂中爬到殿頂躲避卻摔斷了腿,未及時治療落得終身殘疾。同年三月,楚王被擁登基稱帝,尊號昌皇帝,奉先淑太妃謚孝恭太後。這幾年,弘昌帝派出無數批人馬想要剿滅辰理太子,而辰理太子憑借蜀地險峻易守難攻的地勢以及蜀軍總兵鄧禮的支持,勢力未被削弱反而逐漸強大起來,幾年間慢慢占領了渝、滇、秦、桂、黔大部,大有與朝廷分挺抗禮之勢。 盤龍山因形得名,崇山峻嶺,綿亙起伏,氣勢雄偉,有如一條青龍盤踞於蒼茫大地之中。百餘年前,欽天監勘得龍脈便在此處,故大弘歷代皇帝皆安葬此處。此山在京城之南,雖距京城僅八十餘裡,但道路蜿蜒曲折崎嶇難行,朝廷便動用大量人力財力修建了多處棧道,以方便皇家每年祭陵。 龍爪山就是由盤龍山脈綿延而出的小山,延伸出幾道山脊,形似龍爪,山裡散布著幾個小村落。若能耗費大半天時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翻過幾座山峰,從西坡村便能到達皇陵,隻是皇陵那裡有軍隊駐守,小百姓沒人敢去而已。 李山側頭就著窗欞透進的微弱月光凝視著李恒與其母肖似的俊秀的側臉,良久才長舒了一口氣,笑道:“與爹所想無二。” 李恒一下從臥榻中坐起,喜道:“真的?這次竟是十成了!” 李山心中卻不禁喜憂參半:孩子啊,爹從小便要你心思縝密,你也聰慧過人,一點即通。爹常對你說過剛易折,可下一句便是慧極易傷啊!福兮?禍兮?六年前他的發妻、阿恒的母親林聞笙決絕的麵容浮現在麵前,那聲堅定又滿含不舍的“快走,帶孩子逃命!”在腦海中反復回響。李山登時雙眼模糊,右眼下傷疤隱隱作痛,胸中煩悶,喉中一陣癢意難耐,翻騰的咳嗽似要奔湧而出,怕阿恒擔心,趕忙從床頭摸到一根甘草根放在口中嚼著,慢慢平復了心中的波濤。 李恒並未發現異狀,輕輕躺平接著又問:“阿爹,咱們什麼時候和他交交底?” 李山反問:“你覺得呢?” 李恒:“我覺得,這事兒得慢慢來。他的腿還得養一陣子,反正一時半會也離不開這裡。隻是,咱們家藏著這麼一個人,難保不被人發現,那些狗官差發了話,是要誅全族的,怕是會有人會告發啊。” 李山:“物有不可強者,則順其變;不可求者,則安其然。這事咱們先順其自然吧,隻不過要多加警惕、多加謹慎。咱們也慢慢打算,想個法子出來。” 父子二人不再言語,卻一時輾轉難眠,到得後半夜才陸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