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回鬥轉風漸靜,上弦新月細如勾。 半坡上小院中石屋窗口微微透出昏黃的燈光,屋內程柏蘅再次打開包袱,從中取出一個白布包,打開白布包裡麵是一件洗得發白的紅色鑲黑邊的肚兜,領口繡著“長命百歲”四個金線字樣,中間是一株掛滿粉紅仙桃的桃樹,這是母親親手繡的。那日在看到鄭辰琮的荷包時,程柏蘅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到底長什麼樣子?此時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母親眼睛很漂亮,看到自己就笑得彎彎的,眼中光波閃閃。她的聲音很溫柔,說話不急不徐,程柏蘅一直以為她就如同平常所見的那些貴婦一樣養尊處優,每日管管家繡繡花來打發時間。因為父親是武官,所以自己打小就舞槍弄棒踢天弄井,母親生氣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裡的戒尺舉得高高的,卻不會令人害怕,因為落到屁股蛋子上時還不如摔個屁股墩來得更痛一些。 五歲那年冬日初雪時,自己跟著母親到城西香檀寺上香,母親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她正跪在佛前誦經,祈求腹中孩兒平安降生。自己百無聊賴地四處閑逛,沒走多遠便聽到陣陣叮叮咚咚的鈴聲,自己尋摸一陣從安和塔的二層窗口中爬出去摘飛簷角上掛著的風鈴,卻不料踩著簷上薄雪腳下一滑便溜了下去,雙手扒著簷角身子懸空,很快便支撐不住就要掉下去,急得大喊大叫眼淚流了一臉。母親從大殿中奔出,飛步一個騰空將從簷角掉落的自己接住,穩穩落於地麵之上。那時覺得母親的懷抱又溫暖又安心,母親的巴掌卻是熱辣辣又清脆。 不過歸家之後,自己屁股又結結實實挨了父親的三十下戒尺,疼得三天沒下得了床。那些天,母親總是一邊拿帕子拭淚一邊輕柔地為自己上傷藥。 程柏蘅手指摩挲著緞麵上的繡紋,回想著母親挺著肚子倚在窗前一針一線地繡著這些花樣,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 “阿蘅睡吧,明日還要早起趕路。”程懷北輕喚著。 程柏蘅用袖口狠狠擦擦眼淚,仔細將肚兜包好,壓在幾層衣服中間,又將包袱係緊。吹熄了油燈,在父親床邊的榻上和衣躺下。 這幾日,程柏蘅與鄭辰琮到集上將家裡的七頭大羊和兩頭羊羔賣掉了,換了二兩八錢銀子,又買了三雙布鞋好趕路穿。 賈平於第八日清晨回來,帶來了辰理太子飛鴿傳來的書信,讓他們六月十五到晉陽城瑞祥布店,有人在那裡接應。程懷北一算時間,尚有近半月,時日還算寬裕,便決定次日到縣裡與大夥會合一齊出發。 程懷北去裡正家裡,告知裡正自己二弟李川托人捎話,其受傷被遣散,因腿傷難行,他父子二人要去興慶府接二弟回鄉。又將家中小院托付給鄰居吳二伯照看。家中除了鍋灶被褥也沒有什麼值錢物事,父子兩人很快便收拾好了行裝。 遠處隱隱聽得犬吠,泥鰍也跟著叫了幾聲。黑暗中程懷北一下子坐起,輕呼:“阿蘅!” 程柏蘅並未睡深,連忙起身:“爹,出什麼事了嗎?” “你叫他倆起身,我先去看看。”程懷北立時出門查看。 鄭辰琮和賈平雖已睡熟,卻也十分警醒,很快便出了屋門。少頃,程懷北回來,他閂上院門道:“帶好東西,咱們快走!”說著從桃樹下撿起柴刀。四人迅速背好包袱,魚貫自羊圈處越墻而出,往山上奔去。 不多時回首,一隊舉著火把的官兵已將他家小院團團圍住,一時間破門聲、犬吠聲、呼喝聲響成一片。程柏蘅停住腳步,遲疑道:“是泥鰍!” 程懷北厲聲道:“快走!” 程柏蘅咬牙回頭,緊跟上程懷北的腳步向著山林深處疾行。 一夜翻了幾個山頭一直向著西南而行。等太陽升起時,四人坐在山溪邊,吃著乾糧暫時歇腳。 程懷北問道:“賈千戶,那日你向大公子飛鴿傳去的書信是怎樣寫的? 賈平道:“我字寫的不好,是宋千戶寫的,信上寫的是:康在龍崖牛家窪,傷愈欲返。” “那你同來的幾人,都有誰知道五公子在西坡村?” 賈平食指捋著八字胡回想片刻,答道:“那天我回去縣裡就告訴了宋、孫兩位千戶,當時趙、湯兩位副千在外打探消息,三天前回來也知道了。程點檢,你是懷疑他們?” 程懷北道:“有些疑點,不得不防,但我覺得更像是大公子那邊出了紕漏。賈千戶,煩請你回縣裡宅子打探一下,其他四位千戶可都安好,宅子四周有可人監視。如果沒有異常,就傳書給大公子:康遭追拿,隱於深山,秋後返蜀。對其他四位千戶也要瞞著。” 見賈平連連頷首,程懷北又問了晉陽縣瑞祥布莊的情形。那布店是大公子早前設的一個落腳點,掌櫃姓朱,原是鄧總兵麾下的一個校尉,從軍前曾在布店做過夥計,故安排在晉陽城開了店鋪,主要做一些打探傳送消息,聯絡往來人等事務。這樣的落腳點,基本每座大城都有一處。 程懷北又道:“我們三人會提前到達晉陽城。六月十三日,你獨自前來瑞祥布店與我們相會。” 賈平道:“程點檢,我都記下了。你們保重!”抱拳一禮後轉身,向龍崖縣城方向奔去。 程懷北父女與鄭辰琮三人一直沿荒山野嶺晝伏夜出一路疾行,如此奔走了三日到了順平縣又改走官道。 六月十二日一早,三人進了晉陽城北城門,恰逢城北大集,程懷北因麵上有疤,便買了頂竹笠戴上。三人在集市上各吃了碗湯麵,打聽得瑞祥布店就在向南不遠,程懷北便安排程柏蘅前去探一探情況。 過了兩條街向西拐走不多遠,就看見一絳紅幌子掛在一高大鋪麵之外,上麵繡著一個黑色大字“布”。這布店上下兩層頗是氣派,寬大的匾額上四個大字“瑞祥布店”筆墨橫姿大氣恢宏,落款是青峨居士。有株棗樹枝葉從房頂伸出,上麵掛了不少青色棗子。店前有個夥計招呼著來往的行人,不時三兩婦人進進出出。街對麵鋪子是賣茶的,鋪名玉茗茶鋪,門口一側有個燒餅餛飩攤,一對夫妻模樣的男女,一個烤燒餅,一個煮餛飩,有四五個人圍著那兩張小矮桌在吃早飯。 再往前走是一家糧店,程柏蘅過去買了二斤麵,順便與夥計聊了幾句:“那邊賣餛飩的大哥,在這擺攤多久了,我記得上回來還沒有這個攤子。” 夥計殷勤笑道:“今年開春就在這擺攤了,街麵上人多,生意還不錯。” 程柏蘅又問:“看那瑞祥布店生意也是很不錯啊。” 夥計的眼光中透著羨慕:“他家是咱們晉陽城最大布店了,麵料品種全花樣多,除了賣布還賣成衣,朱掌櫃人也和氣,生意自然好。就是夥計的月錢也比我們鋪裡的要多不少呢。” 程柏蘅謝過夥計拎著糧袋往回走,邊走邊打量街邊情狀,一抬眼忽見對麵茶鋪二樓臨街窗戶開了條縫,有人正探看著瑞祥布店門前進出人等。程柏蘅裝作抹汗,再從指縫中看過去時,那窗又關上了。 程柏蘅在大集上找見程懷北和鄭辰琮二人,將探得的情況一一說明。三人在城中各處轉了一圈,待得後晌方住進一間簡陋的車馬店。用過晚飯後天漸漸黑透了,程懷北帶程柏蘅出門,鄭辰琮身份貴重不容閃失,便留在店內等候消息。 瑞祥布店臨街的鋪麵已經閉門上板,小巷裡的後門也緊緊閉著,後門處不遠的角落有兩個乞丐蜷縮在地上,應該是在盯著布店的動靜。拐過一道彎,確定周圍沒人後,程懷北將耳朵附在側墻上傾聽片刻,父子二人就一前一後慢慢貼著院墻攀上,程懷北甩出繩索套住棗樹樹杈,輕身一蕩一旋便坐在了樹椏上,整個過程未發出半點動靜。程柏蘅也如法炮製坐上棗樹。 院中耳房傳出陣陣鼾聲,正房窗口透出昏黃燈光。程懷北打著手勢讓程柏蘅在樹上望風,自己從樹上緩緩溜下,輕步移至正房窗下,隻聽得房內算盤劈啪,透過算盤的聲音又聽到有個渾厚的聲音小聲道:“我看還是再等等。後日就是十五了,萬一五公子前來,豈不自投羅網嗎?”若不是程懷北功力深厚耳力極好,這聲音是聽不清的。 另一個聲音道:“大公子不是傳信說五公子秋後才回嗎?這兩天前門後門都有盯梢的,若再不走怕是一個也走不掉了。” 渾厚的聲音道:“四年來,我朱某親手撐起這個店,即刻就走心中怎能舍得?再者若我們逃了,企不是連累這幾個夥計?” “放心,若隻我們兩人逃了,他們自然就會知道這些夥計的不知情的,必不會為難他們。” “看這重重盯梢,可知人數不會少,咱們得想個法子走啊?” “是啊,今日我去趕集時,身後就緊跟著倆,遠處還有幾個。” 程懷北聽到此用手指輕敲窗欞,兩長三短,停一下,又敲了一遍。室內燈光驟滅聲音全無。程懷北沖窗口小聲念道:“星闊平野垂。” 室內傳出一句:“月流大江湧。” 這是賈平所講的他們接頭的切口。片刻後,屋門打開,一個矮胖男子把程懷北迎進屋內,探頭向外四下查看幾圈,方才把門關好。 室內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程懷北目力極佳,也隻能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高的那人開口,是剛才那聲音渾厚之人:“請問閣下是?” 程懷北道:“在下姓程,受賈平兄弟所托,護送五公子到此。” 矮的那人急道:“五公子身在何處?” 程懷北道:“五公子今日抵達晉陽城,現在一處穩妥之地。明日賈平兄弟也會到。白日瞅著這店外有人盯梢不便相見,隻好乘夜來訪,望二位海涵!不知哪位是朱掌櫃?” 高的那人拱手道:“在下正是朱宣,這是二櫃王義。” 程懷北道:“此處落腳點已被朝廷獲知,請兩位盡早離開。我有一法,想請二位參酌。” 朱宣道:“程先生快快請講。” 剛到巳時,太陽已經升得高高的灑下火辣辣的熱意。 瑞祥布店門口三個夥計把門前道路灑掃乾凈,用木材、竹簾搭起長長的涼棚。店門前擠滿看熱鬧的人,夥計們說今天六月十三,是朱掌櫃的四十壽辰,今日布店全部八折,還會請城裡有名的貴喜班來唱一天大戲。 程柏蘅混在人群中打量著圍觀人群,果然有昨日燒餅攤前吃飯的二人,對麵茶鋪二樓窗戶也開了兩扇,有幾人透過窗戶向外張望著。掃視到人群外圍時,看到了挑著擔子的賈平,程柏蘅慢慢擠到賈平身邊,跟他耳語了幾句。 朱掌櫃身穿輕薄的赭色長衫,滿麵笑容出來店門四下作揖,樂嗬嗬道:“各位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今日是朱某的四十壽辰,感謝大夥平日多多照顧瑞祥布店的生意,今日我朱某請大夥看戲!”說完,又是拱手作揖,退回店鋪大堂坐在高背扶手椅上。 不多時,隨著一陣嵇琴和琵琶的樂聲響起,一位身著素白窄袖衫襦的俏麗女子和一位頭戴僧帽身穿黃色海青扮作僧人模樣的戲子走到涼棚中間,他們唱的是《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這出戲,他們時唱時念,圍著涼棚下小小的場地走著圓場,那“白娘子”並未演出被法海鎮壓時的驚慌失措,反而滿麵春色。她眼波流轉,含羞帶怯,聲音婉轉,引得街上眾人視線不離她半寸。待法海舉著金缽步步逼近時,“白娘子”柔聲道:“高僧且慢!” 法海喝問:“妖女,你又有何詭計?” “白娘子”念白:“昨日蚊蟲甚多,咬得奴家一身大包,奴家先撓一撓。” 法海接話:“你是蛇妖,怎會怕蚊蟲?老僧不信!” “白娘子”道:“高僧請看,奴家手臂上的這個包又腫又痛。”說著,伸出柔荑細指將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玉雪肌膚上被蚊蟲叮咬出的紅包,煞是惹眼。她媚笑著輕移蓮步繞場而轉,向大夥展示著:“諸位看官,這個包實在癢得難受,哪位大哥施舍些藥費,奴家好去買些藥膏來抹抹。” 看熱鬧的眾人哪見過這個,紛紛咽著口水、伸長脖子去窺探那一抹瑩白。前麵有個膽大的更是伸手想去摸一把那白嫩的手臂。“白娘子”將手臂一抽,放下袖子笑道:“眾位大哥看來不肯施舍了。奴家腿上還有幾個包,又癢又痛,這戲也唱不得了,這可怎生是好?”說著慢慢向上提起裙角,眾人皆屏息凝神視線隨著裙擺向上移動,隻見白色羅裙下隻露出粉色襯褲。眾人更是嘩然,看不到的伸長脖子使勁往裡擠,被擠到外圈的婦人臉露鄙夷之色,卻也不肯離開,等著繼續看熱鬧。有個看來是手頭寬裕的粗壯漢子往“法海”的金缽中扔了一把銅板,粗聲道:“小娘子,隻要能看見腿上的包,大爺還有賞!” “白娘子”笑眼如絲對著那漢子道:“多謝這位大哥。”將裙角又往上拉了幾寸,突然捂住口美目輕睞一圈,道:“對了,隻能這位大哥自己看。別人又不肯施舍幾個診金,是看不得了。” 一個後生也扔出幾個銅錢道:“我也開開眼。” 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穿著薄綢大衫掌櫃模樣的漢子也扔出一把錢,道:“我給的診金多,我來幫小娘子撓撓癢!” …… 一時之間,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眾人起哄的、灑銅錢的、往前擠的亂作一團。 忽聽有人高呼:“失火了!快跑啊!”隻見瑞祥布店一樓、二樓窗口均冒出滾滾濃煙,很快涼棚也燒了起來,對麵玉茗茶鋪窗下也冒起了火苗,街麵上登時大亂,人群紛紛奔逃。茶葉鋪裡沖出二十餘個便裝漢子,其中一個高喝道:“看好了,別讓他們跑了!”從後巷處也沖過來一群人,逆著奔散的人群沖到冒著濃煙的瑞祥布店門前,而布店中朱、王二位掌櫃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個時辰後,朱宣、王義與程懷北一行人會合在城南二十裡的東梁村村口。朱宣帶的盤纏豐足,六人雇了兩輛大車一路西行。 這一年天氣大旱,北方多地近兩個月滴雨未降,莊稼減產過半。有些地方還發生了大蝗災,更是顆粒無收。一路上,處處是龜裂的土地,四下是奔徙的饑民,更有甚者賣兒賣女的。 程柏蘅想起了自己所居的龍崖縣,隻嘆那裡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有山有水風調雨順,隻要勤勞肯乾,人人都能填飽肚皮。 這一路由賈平、朱宣安頓,他們六人均是身強體壯,那些災民不敢侵犯,也算平安順遂。如此行了六日,進了關中,打聽得秦軍總兵袁戎已率兵拿下潼關,大公子現駐漢中。朱掌櫃買了馬匹,六人中隻有程柏蘅不會騎馬,不過她頗是膽大靈巧,程懷北隻教了半個時辰,便能縱橫馳騁不落人後。這般又行了五日,終到得漢中。 漢中在太子鄭辰理的治理下,雖也有旱災,但災情並不重,又有蜀地糧食支援,百姓生活也還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