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京,在程柏蘅的腦海裡已是一幕幕模糊的影像。依稀是冬日那火紅的冰糖葫蘆,是廟會上賣風車、賣風箏的攤子,是外祖家大院裡的飛簷朱欄,是母親買給自己又不讓多吃的糖餅。那點心鋪子叫什麼來著?好像叫“季祥福”,以至於多年後程柏蘅在夢中見到媽媽的時候,又同時夢見那又香又脆的芝麻糖、鬆子糖…… 程柏蘅走在正京的大街上,望著寬闊的街道、林立的店鋪、熙攘的人群,神情不由有些恍惚。 匯雲樓位於街道的三岔路口,背靠白沙河,斜倚安定橋,旁邊都是京城最熱鬧的安定大街。三層的門麵軒敞開闊,金字招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已過了午時飯點,但進出的食客仍是絡繹不絕,正門兩側各停放著一溜馬車、一溜轎子,門口送迎的夥計麵帶笑容殷勤唱喏著。 程柏蘅一路問詢而來,進了匯雲樓找了一張僻靜靠窗處的桌子坐下,一個年輕精乾的小二過來倒茶招呼點菜,程柏蘅道:“我初登貴店,麻煩小二哥幫忙點菜吧?” 小二見程柏蘅雖是年紀沿小且衣著普通,但神情自若氣度悠閑,倒也不敢怠慢,笑道:“公子一個人來吃飯,我家菜碼不小,菜點少了嘗不到幾味,點多了吃不了又耗損你的錢銀。這樣吧,我給你點幾樣菜,讓後廚給你做小份菜碼,隻收你五成菜價,你看成嗎?” 程柏蘅含笑頷首:“那就有勞小二哥了。” 不多會兒,菜就開始上桌了,蜜汁羊肉、糟溜魚片、什錦瓜丁、火腿芙蓉湯,配一碗點了香油、灑了香蔥的陽春麵,雖說隻是小份菜碼,但份量也是不小的。她每樣嘗了嘗,隻覺鮮香滿口,這幾道菜也真是色、香、味、形兼備,又是葷素搭配各具特色,心裡也是暗暗嘆服這家飯店的刀工火候。 望著窗外河堤垂柳新綠,波光鱗鱗,安定橋上如織的人流,河道中偶爾駛過的小舟,程柏蘅細品慢咽,悠然吃過了這一餐。 程柏蘅拿出一小錠銀子付了飯錢,又把剩下的打賞了點菜的小二,贊他點菜點的好。小二見賞的錢遠超過菜金,樂得見牙不見眼,忙不迭躬身謝賞。程柏蘅道:“還要勞煩小二哥幫個忙,請咱們匯雲樓的邢掌櫃出來相見。” 小二盯著程柏蘅瞧了片刻,道:“公子,你認識咱們邢掌櫃。” 程柏蘅頷首:“認識。” 小兒道:“公子,你就是咱們邢掌櫃的大外甥吧?” 程柏蘅順著他的話頭答:“正是。” 小兒道:“公子,你也不早說。”他將程柏蘅給的賞錢又放還到桌上,“你要早說是邢掌櫃的親戚,小的也不能收你的賞錢啊。” 程柏蘅笑著抓起賞錢塞到小二手裡,道:“他是他,我是我,我覺得你很好,該賞!” 小二謝了又謝,轉身去後堂請邢掌櫃去了。 不多會兒,小二領著一個又高又胖的男子過來,程柏蘅一瞧,這不是瑞祥布店的掌櫃朱宣嗎,隻是一年多未見,身材和臉更是圓潤了。她迎上幾步,躬身行禮道:“阿舅,你身子可好?” 朱宣笑得胖臉上眼睛瞇成一條縫,雄渾有力的聲音帶著微微嗔意:“來了怎麼不早些進來見阿舅呢?” “我要先嘗嘗店裡的菜色。”程柏蘅頗為滿意地點頭,“味道真不錯,這位小二哥也不錯,有眼色,行事周到!” 朱宣道:“嗯,沈泉是個好孩子,年前也剛給他長了月錢。既然都吃飽了,我就領你到住處去先安頓了吧。東家已經給你安排好住處了。”說罷,便引著程柏蘅出了大廳,請她上了一輛馬車,親自駕車轉了幾個彎,過了幾條街來到一處宅子前停下。程柏蘅掀開車簾打量了一番,隻見綠柳周垂,粉墻環護,氣派的門樓上掛著厚實的黑底匾額,上書兩個朱漆大字“姬園”。 朱宣請門房通傳了餘管家,不多時一個個頭不高身材微胖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來,向著程柏蘅作揖:“小少爺,你可算到了,快請進吧。”說著在前帶路三人進了姬園。 朱宣邊走邊向程柏蘅小聲介紹:“這位是餘管家原就在都尉府,名叫餘進,掌管著姬園內外事務,也幫著公子整理各處情報。在這姬府裡,有什麼事請盡管找他”。他們穿過庭院,沿著抄手遊廊進來一處小院前,餘管家道:“小少爺,這個小院就是你的住處了。”程柏蘅左右打量著小院,隻見西邊一叢翠竹,東墻爬滿了薔薇,開得正是熱鬧,正中是三間正房,她滿意地點頭道:“這地方不錯,有勞餘管家了。公子在府中嗎?” 餘管家笑道:“公子有事出門了,大概明天才能回來。這幾天公子總念叨著他大外甥快來了,可事不一巧,外甥來了他倒出去了。” 程柏蘅問:“餘管家,你可知道我來到這裡要做什麼事,我們的身份是什麼?” 餘管家道:“小少爺,我也不清楚呢。五公子交代過了,你來了之後先讓你見一個人。你先休息一下,我派人給她送個信去。”說罷與朱宣一起告辭出了小院。 程柏蘅自行進了屋,隻見屋裡擺設雖是簡單,可家具、陳設都是上好的。走進臥室,裡麵是一張覆著輕紗帳縵的厚重櫸木床,床擋雕著繁復精致的雕花,床邊梳妝臺上立著半人高的銅鏡,墻上掛著荷花鯉魚圖,極是雅致。 正打量間,院門被叩響,程柏蘅開門,是餘管家領著幾個小廝抬著熱水和浴桶魚貫而入,後麵跟著幾個丫鬟端著換洗的衣物、洗頭的木槿汁、抹麵的香脂走進旁邊的浴房,一個圓臉小丫鬟端過來茶果點心放在程柏蘅身邊的桌上。餘管家道:“小少爺,請你沐浴吧。” 程柏蘅不喜人伺候,道了謝便請這些人先出去,自己關了院門、屋門,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洗完換了乾凈褲褂,未待頭發全乾,看著床鋪上柔軟膨鬆的被褥,隻覺一陣困意襲來,倒頭便睡。 “篤篤篤”,窗外傳來敲門聲,程柏蘅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匆匆束起頭發,走出屋來打開院門門閂,落日餘輝下一個瘦高挺拔的身影立在門前,一襲銀灰色的合體錦袍,黑緞般的頭發被一個白玉冠高高束起,幾縷發絲隨風輕曳,宛若載種在雲端的瓊芝玉樹,籠著一層淡淡的華彩。他不動不語,望著程柏蘅露齒輕笑,漆黑的眼睛中閃著點點光芒。 一年多未見,他好象高了些,臉龐也變得更加棱角分明,程柏蘅眼睛一陣酸澀,淚意盈滿眼眶,心中湧起一陣沖動,好想奔過去抱住他,問他這一年在京城過得怎麼樣,問他去年在春耕禮上傷得重不重,問他會不會時常記起自己……隻是她喉頭發緊,如同堵了個麻核一般,隻能艱難吐出兩個字:“阿舅……” 鄭辰琮伸手在她肩頭拍了兩下,輕聲道:“進屋說吧。”說罷,便抬腿進了屋,自顧在正中的官帽椅上坐下了。 這一會兒的功夫,程柏蘅悄悄吐了幾口氣,激動的情緒已然漸漸平息,道:“阿舅,邢掌櫃說你明天才回來,你看我也沒換身像樣的衣服。”說著低頭看了自己的穿著的淡青色的內衫。 鄭辰琮輕笑:“嗯,自己家人,換不換也無所謂。” 程柏蘅便進裡間臥室套了件丫鬟準備好的外衫出來,道:“阿舅,你讓小白給我送了信,小雪在哪?我想看看它。” 鄭辰琮道:“小雪,噢,在後院呢,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它。” 程柏蘅笑著湊上前一步:“好啊,好久都沒見了,怪想它的。”說罷,一道寒光閃出,一柄鋒利的匕首便抵在鄭辰琮的脖上。鄭辰琮坐在椅上退無可退,腳下一蹬身子隨椅子往後仰倒,想躲過這突然的變故,不料那匕首如附骨之疽一直緊貼著他的脖子。鄭辰琮姿勢狼狽地躺在地上,雙腿還架在仰倒在地的椅上,他恨聲道:“阿蘅,你這是做什麼?” 程柏蘅蹲在他身前,冷聲問:“你是誰?為什麼扮作我阿舅的樣子?” 躺在地上的鄭辰琮咧嘴笑了,朝她輕輕吹了一口氣,程柏蘅隻覺幽香撲鼻心中暢快,有些飄飄欲仙之感,心下大駭,立時抬頭用袖子掩住口鼻,匕首往又脖子中間挪了半寸,喝道:“再敢耍花樣小心你的小命不保!” 鄭辰琮不再吹氣,聲音一轉變作清脆宛轉,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丫頭,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扮成辰琮的樣子,學他說話做事,不知騙過了多少他身邊的人,我也沒和你說什麼,怎麼你一下子就敢斷定我不是他?” 程柏蘅道:“因為我不是他身邊的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是熟悉他的人。” “嗯,還是熟悉的人最難騙。”扮作鄭辰琮的女子嘆了口氣,氣色又轉為嚴肅,“小柏蘅,快把你師父扶起來!” 程柏蘅愣了一下,問:“什麼師父?” 躺在地上那人道:“小丫頭,辰琮說你最聰明,還想不明白嗎?我是辰琮給你請來的師父。” 程柏蘅收起匕首,將地上那人扶了起來,又將倒在的椅子扶起請她坐下。扮作鄭辰琮那人一揚下巴道:“丫頭,給我端盆水來。” 很快,那人用水洗了臉,從麵上、頸上拉扯下一片片皮膚樣的東西,從衣服中將肩墊等物取了出來,又從腳下脫下半截假腿,此時站在程柏蘅麵前的竟然是一個姿容秀美的嬌小女子,看模樣大概二十歲上下。程柏蘅不禁呆住了。 看著程柏蘅此番模樣,那女子抿唇一笑,露出一對嬌俏的酒窩:“丫頭,沒見過吧?服不服氣啊?” 程柏蘅連連點頭:“服氣、服氣!這易容術得學多少年才能像你一樣厲害啊?” 那女子道:“我入師門已有十二年了,不過隻得師父真傳的十之五六。學這個得看個人的悟性,你想學嗎?” 程柏蘅眼睛中冒出熱烈的小火苗,道:“真的嗎,我真的可以拜你為師嗎?” 那女子哼了一聲,道:“今日就算了。出門前我看過了黃歷,今日宜安床、宜動土、宜婚娶,但是忌祭祠、忌拜師、忌訂盟。明日吧,今日你摔了我一個大跟頭,明日得好好給我嗑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