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蘅有些怏怏的,隱隱覺得自己是沒戲了,心想自己不遠千裡來到正京,但是就連鄭辰琮給她安排的第一樁任務都沒有完成,自己真是太沒用了。出了柳條巷,看到鄭辰琮就站在馬車旁邊,不禁低下了頭快步走了過去。 “大外甥,這是落榜了?”鄭辰琮看她的神情,不再像那個一直以來自信開朗的姑娘,心中也覺得這個任務對她來說還是難了些,微微有些心疼,便溫和地問道。 “嗯。”程柏蘅點了點頭。 “已經很不錯了,聽說最後隻留下了五個。咱們先上車吧。”鄭辰琮安慰道。 上得車來,程柏蘅道:“阿舅,我雖然不是落選,但也跟落選差不多。沈苓選了一個,說是另一個人選得好好琢磨琢磨,後日午時前才能給到準信。” 鄭辰琮嗬嗬笑著道:“那還是有機會的嘛。大外甥你也是盡了心力的,中午想吃什麼,阿舅犒勞犒勞你去!” 說起吃的,程柏蘅又提起興致來:“嗯,是有些餓了,我想吃炙羊肉。” “好,留仙居的炙羊肉一絕。”鄭辰琮朝著馬車外吩咐道:“老李,轉道,咱們去留仙居。” 來京十幾天了,程柏蘅專心學習易容,今日終於有功夫到處逛逛。吃完了飯,鄭辰琮便帶著她逛了京城最繁華的街市——雁林街,照例又是書籍、糕餅、小玩藝買了一堆。不過這一回,程柏蘅對水粉鋪子大感興趣,一連逛了幾家水粉鋪,研究哪家胭脂顏色鮮艷,哪家香粉細膩柔和,哪家的頭油芬芳馥鬱,最後得出結論:香寶齋的眉黛著色最是自然,秀玉閣的香粉味道好聞又顯得氣色好,天香館的口脂抹上去就像成熟的櫻桃……在哪家都會買上好幾盒,喜得掌櫃顛顛的跟在後麵誇她人長得美眼光也特別的好。 待回到姬園,日頭已是西斜。門房幫著搬卸馬車上程柏蘅買的一乾物事,餘管家過來回話:“沈府派了管事來送信,在二廳上坐了小半個時辰了。” 鄭辰琮心中一喜,笑著對程柏蘅說:“看來你被選中了。走,一起去看看。”便一馬當先,大步往二廳走去。 沈府的管事見了鄭辰琮,趕忙站起身行禮,道:“我家大人讓我給姬公子送一封信,讓我討了回信再回去。” 鄭辰琮打開信封展開信紙看了微微皺眉,心中疑惑:“這沈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刷刷幾筆寫了回信,讓人給沈府管事打了賞,道:“你且去回你家沈大人,我一準在明日酉正到。” 程柏蘅見沈府管事謝賞後離開,便問鄭辰琮:“阿舅,這是怎麼回事,是我落選了嗎?” 鄭辰琮摸著下巴道:“沈苓邀我明日去五味樓赴宴。阿蘅,你到時候就裝扮成我的小廝楊鬆與我一道去吧。” 程柏蘅自學了易容之後,一直缺少機會來練習一番,自是欣然答允。 天擦黑,酉時三刻。一輛馬車在五味樓前停下,車夫搬出車凳放在車轅下,小廝麻利地跳下車來掀開車簾,一位氣質出塵的男子從車中出來,隻見他身著月白錦緞深衣,濃黑的發髻上別了一根岫玉簪子,麵如冠玉,氣宇不凡。他彎身扶著小廝的手臂緩緩下車,晚風輕拂之下,衣袂飄飄,宛若謫仙落入凡塵。 五味樓前迎客的夥計趕忙笑著迎上前去,看到車前掛著的燈籠上的“姬”字,彎腰作揖:“姬公子,二樓文錦苑的客人已到了。” 那公子便是化名姬朗的鄭辰琮,小廝便是扮作楊鬆的程柏蘅。夥計在前引路,二人穿過熱鬧的大堂拾級而上,又轉了兩個彎進了雅間文錦苑。 沈苓就坐在正對門口的八仙桌一側,左手細長的五指在桌麵輪番敲擊著,見姬朗進門,平日端嚴的小圓臉竟然綻出一絲微笑,慢慢從桌前站起身來。 鄭辰琮上前作揖道:“沈大人久等了。” “姬公子客氣了,是我到早了。”沈苓伸手請鄭辰琮在八仙桌另一側坐下。站在鄭辰琮身後的程柏蘅暗暗打量,隻見室內陳設富麗堂皇,四下的掛畫和擺件又顯出別樣的文雅和精美。透過敞開的縷花軒窗可以看到一樓大廳的戲臺,上麵一位青衣和一個小生雙袖交疊正唱得纏纏綿綿如訴如淒。 沈苓坐定後又道:“今日請姬公子前來赴宴,不揣冒眛了。” 鄭辰琮道:“在下一介商賈,能得沈大人相邀,真是榮幸至致。” 沈苓的丫鬟知辛為姬朗斟了茶來,沈苓看著鄭辰琮不時透過窗戶瞧向戲臺,便道:“這五味樓的傳奇唱得不錯,這出《南浦囑別》,蔡伯喈與五娘依依惜別,唱得叫人肝腸寸斷。姬公子看出來沒有,演五娘的正是風頭正勁的男旦江如梅。” 鄭辰琮點頭笑道:“在下不太懂戲文,隻是經沈大人指點,才記起這是《琵琶記》裡的一出啊。這江如梅可真是叫絕,這扮相、這身段、這唱腔,在整個京城梨園行也是拔頭籌的。剛剛這一段,真是優美圓潤,一唱三嘆,字字泣血,蕩人心魄吶。” 沈苓輕笑:“姬公子對江如梅如數家珍,怎好說自己不懂戲文呢。” 鄭辰琮抱拳笑道:“在下班門弄斧,叫沈大人見笑了。慚愧,慚愧!” 夥計端著托盤進來,將八仙桌上的幾樣乾鮮果品、點心糖酥撤下,先上了四樣涼菜,四樣熱菜,一壼酒和兩隻酒杯,所有瓷皿都是一水的豆青龍泉青瓷。沈苓親自執壼倒上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放到鄭辰琮麵前。鄭辰琮趕忙站起雙手接過:“怎敢勞動沈大人!” “噯?”沈苓端起酒杯,含笑瞥了一眼鄭辰琮,“客隨主便,姬公子坐著就好。這五味樓的三絕,桃花酒、烤乳鴿、蒸桂魚,就請先嘗嘗這桃花酒吧。”說罷舉杯一飲而盡。 “沈大人豪爽!”鄭辰琮端起酒杯,望著豆青色酒杯裡那一汪朝霞色的酒漿,輕聲吟道:“紅酒桃花色,東風吹更鮮。”也仰首乾杯。 沈苓聽那句詩,不知姬朗是贊那酒還是喻自己,心下竟然撲通撲通亂跳起來,臉上也緋紅了一片。她左手手指在桌上輕敲了幾輪,又清了清嗓子,這才穩住了心神,待臉上紅暈慢慢退去,她繼續道:“五味樓三絕正合了‘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句詩,桃花就是桃花酒,鱖魚就是蒸鱖魚,沒有白鷺用乳鴿來代替也說得過去。姬公子,試試這鱖魚可還適口?”說罷,挾了塊魚腹肉放在姬朗的碟中。 “恭敬不如從命。”鄭辰琮也挾了塊魚肉放在沈苓碟中,然後品嘗了自己碟中那塊魚肉,不住口地稱贊味道鮮美。 知辛又過來斟滿了酒,沈苓拈起酒杯,問:“聽說姬公子的親眷參加了我選徒的考較?” 鄭辰琮笑道:“正是。我家甥女江籬仰慕沈大人才學,今日參加了考較卻未曾入選,好生遺憾。” 沈苓輕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盞道:“你家甥女在今日應試中進了前五,在脈方針藥上可說小有造詣,尤其是開的藥方,十分老道,聽說師從方外高人?” 鄭辰琮道:“正是。” 沈苓頷首:“按說,她在今日應試眾女中絕對可拔得頭籌,姬公子可否知道我為何沒有選她?” 鄭辰琮向八仙桌緊靠了一靠:“請沈大人明示。” 沈苓嘆了一聲:“我故去的祖父,名諱就有一個‘離’字。” 鄭辰琮吸了一口涼氣,頓了片刻才道:“如此,是我甥女沖撞了令祖父了……” 沈苓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沖撞談不上,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尚且不少,隻是一個字音重了而已。不過,既然我收了徒弟就要時刻帶在身邊,我該怎麼叫她好呢?” 鄭辰琮低頭略一沉吟,心想還是得爭取一下:“感謝沈大人直言告知在下。我這甥女還有一小字,叫澤蘭。沈大人看可否能用此名?” 沈苓手指桌上敲了兩輪,見鄭辰琮盯著自己手指,嘴角彎了一下道:“讓姬公子見笑了,我從小左手就笨拙,祖父讓我學按摩之術,每日得勤練左手手指。說實話,現在左手比右手靈活多了,隻是有事沒事它總要活動兩下。”沈苓收起手指,輕咳一聲道:“姬公子可還記得兩月前在城西奎文山,曾經幫人抬過一輛陷進泥溝的馬車?” 姬朗思索片刻,點頭道:“嗯,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日正月十六,我去城西樵山三清觀為亡母供了明燈,快到山下時,路上積雪融化路麵泥濘,車輪陷進溝裡。我家車夫和下人五六人一起抬,過了半個多時辰了也沒抬出來。多虧姬公子騎馬經過伸了援手。姬公子身手真好,隻一個人便抬起半邊車身。後來我令管事問公子高姓,好到府上致謝,姬公子高義,隻是擺手說微不足道,便上馬遠去。回來之後,我便派人四下打聽公子,不過隻知形貌,不知姓名,京城之大找人難如大海撈針。多虧公子帶甥女前來應試,被我家管事媽媽和丫鬟認了出來。想來,我還一直未向姬公子道謝呢。”說著站起身福了一禮。 姬朗忙起身躬身還禮,口上道:“在下哪敢受沈大人之禮。” 兩人坐定,知辛為兩人布菜,姬朗舉起酒杯道:“無緣對麵不相逢,今日能識得沈大人真乃三生有幸,在下借花獻佛敬沈大人一杯。” 沈苓看來心下暢快,杯到酒乾,兩杯桃花酒下肚,麵上也綻開了兩片桃花,一改整日端嚴的神情,嘴角帶出笑意,眼睛裡似也汪滿了春水。她輕輕咳了一聲,知辛會意走過來對程柏蘅說:“小哥,請到隔壁房一道吃些茶果點心吧。” 扮作楊鬆的程柏蘅一直在偷偷打量沈苓的舉行言談,沒想到自己會被丫鬟請出此間,抬眼望向姬朗,見姬朗微微點頭,便隨著知辛來到隔壁雅間。 這一間地方略小,可是布置依然華麗,桌上擺了幾道菜肴點心。知辛為程柏蘅倒上茶水,盛了一碗魚丸。程柏蘅心下發虛,怕被知辛瞧出端倪,便粗聲謝過了她,低頭猛吃東西。一邊的知辛嘴也沒閑著,“幾歲了”“家裡幾口人”“主子和善不”“月錢多少”之類的問話連珠似的冒出,程柏蘅耳朵盡力搜摸著隔壁的語聲,一邊回答著知辛的問話。隔了一堵墻,沈苓聲音又很輕,隻聞有聲不清其言,偶爾隱隱聽見鄭辰琮的語聲,好生分辨好象是“……一介商賈榮幸之至……沈大人厚愛在下哪敢……隻是父母之命難違……甥女之事也不能……” 坐在一旁知辛見姬家這位叫楊鬆的小廝空長著一副清秀的麵容,回答問話卻笨嘴結舌傻傻呆呆,有時還答非所問,不禁皺了眉頭,隻一個勁地往他碟裡添菜。 待程柏蘅吃了半條魚、一碗魚丸、兩條鴿腿、三塊酥糕、四根菜心、五片羊肉之後,在文錦苑門口伺候著的丫鬟過來說主子撤了菜換了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程柏蘅忙漱了口,進到文錦苑裡候著。 程柏蘅偷偷抬眼觀察,沈苓正垂首撥動茶盞中浮著的茶葉,從衣領中露出的半截脖頸也微微泛著紅暈。鄭辰琮輕咳一聲,道:“今日,多謝沈大……沈小姐的盛情招待。沈小姐公事繁忙,聽甥女說有些肩頸攣滯,今天帶了一樣小玩藝,願沈大人能用得上。” “姬公子又稱我沈大人了,這樣顯得太過生分了。”沈苓淡淡道。 鄭辰琮連忙道:“一下子還改不過口來。”這時,程柏蘅捧著帶來的錦盒交到知辛手中。 知辛打開錦盒,裡麵的物事就顯露了出來,竟是一件和田玉枕,這玉質溫潤瑩白,雕成一個臥睡的胖娃娃,身上蓋著一張大荷葉,荷葉上散布著點點水珠。這件玉枕雕工精巧,那憨態可掬的小娃兒,圓圓的小屁股,肉嘟嘟的小手小腳,讓人不由心生憐愛。沈苓卻用手指撫著那荷葉上的水珠,眼神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歡,輕聲道:“風池、玉枕、天柱、百勞……嗯,對應得很準,每日臥於此枕之上,便可治療百疾,真是一個稀罕的寶貝。姬公子,這禮物如此貴重,我受之有愧。” 鄭辰琮道:“正所謂寶劍贈英雄。沈小姐一眼瞧出這玉枕的好處,正是這東西最好的歸宿。”兩人推讓一番,沈苓便叫知辛收下了。 鄭辰琮告辭之時,沈苓還是跟上前一步,叮囑道:“令甥女這個徒兒我就收了。今日所說之事,還望姬公子盡快安排。” 鄭辰琮躬身道:“好,我明日便使人往家中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