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苓”第一次見到弘昌帝。她微微垂首站在馥陽公主身旁,用餘光打樣量著上首那身著赭色常服的瘦精老人。 許是長年練武又極重保養的緣故,弘昌肩背挺直,動作乾練,並沒有多少老態,看上去竟像是比程懷北也大不了幾歲的樣子。雙目精光內收,偶爾抬眼目光中的崢嶸之意微微外露,竟讓人心生寒意。兩鬢雖有些花白,可一把順從的胡子卻鮮少有幾絲白色,為刀削般的麵容憑添了一些儒雅之氣。 “沈苓”低眉斂目,左手手指在右手手背上輪番輕敲,細細分辯鳳儀宮這間偏廳暗處藏著的暗衛。除了殿中服待的侍女太監,門外靜立的親衛,屋簷上、西窗外、門口,這三個地方都隱著兩名暗衛,皆是呼吸綿長功力頗深的高手。宮墻高處隱隱傳來風吹過弓弦輕微震動之聲,不過隔得遠了算不出高處有幾人。 如果此時暴起,有多大的勝算可以刺殺得手,又有多少機會能夠脫身?她心中反復推演著數種方案,最終得出的結果均是不到兩成。 “父皇,兒臣說過多少次了,那幾天沒休息好頭風癥犯得厲害了些,有人就懷疑阿苓的徒弟給兒臣常吃的藥裡摻了東西,誰料那小丫頭也是個烈性的,為了一證清白竟然跳湖死了,那湖水四五丈深呢,至今屍首也沒打撈上來。本來吧這也沒什麼的,不過那些嘴碎的閑人傳著傳著就變味了,有說什麼刺客給兒臣下了毒的,有說什麼刺客拿劍傷了兒臣的,這還傳到宮裡來把母後都嚇得病了。” “瓊兒,你若安份一點,少做些出格的事,你母後就能少操心,少些病災的。”弘昌嘆了一聲。 馥陽眉眼彎彎笑了起來,她起身過去緊挨著弘昌坐在羅漢榻上,端起幾上的茶盞捧到弘昌嘴邊,嬌聲道:“父皇,誰叫我是大弘唯一的公主呢?若說這世上哪個女子能隨心所欲,除了兒臣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何況兒臣安安分分也沒做什麼呢。” 三十歲的馥陽仰著頭一臉嬌憨,弘昌很是受用女兒這樣撒嬌,平素威嚴的臉上透露出滿滿的慈愛,就著馥陽的手吃了口茶,假意嗔道:“朕的位置你也敢來坐?都這麼大了,沒個正形。” 馥陽笑道:“請父皇恕罪,兒臣哪敢坐這個位置,隻是在一邊沾沾父皇的貴氣。”說罷,坐到羅漢床旁的繡墩上為弘昌輕輕捶腿。 “既然進宮了,就住上兩天好好陪陪你母後。你三皇兄已經啟程了,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辰玦真乃福將啊,張廷義率安南軍與蜀軍叛軍對峙一年多了,大小戰役幾十場互有勝負。你看,辰玦他代朕巡視南軍不過半年,安南軍就拿下了襄陽、夷陵兩府,砍了反賊鄧禮的兩員前鋒大將陸大平、周豐的首級。鄧禮逃出夷陵府時受了張廷義手下的神箭手郭洵一箭,雖被部眾救走,但性命保不保得住還得兩說。聽說安南軍的大小戰役,辰玦都是親上戰場督戰,安南軍軍心大振才屢獲勝績。”弘昌麵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手指在幾上輕輕敲擊著。 “沈苓”心下一沉,鄧禮是老永定侯三子,少年時選為弘文帝伴讀,文武雙全,忠直驍勇。八年前太子鄭辰理逃出京城一路向西,追隨的部眾被殺得七零八落,時任蜀軍總兵的鄧禮親自出城迎接,之後又聯合秦軍、黔軍、滇軍一道抗起討伐竊國賊鄭景儒的大旗,之後戰事勢如破竹節節獲勝,才取得今日鄭辰理小朝廷與弘昌勢均力敵之的局麵。今日忽聞鄧禮大敗生死未卜,“沈苓”一時心亂如麻,隻是極力維持著鎮定的表情。 馥陽與三皇子鄭辰玦一母同胞乃方皇後所生,聽到這等消息自是喜上眉梢,手上動作一停,道:“太好了,那兒臣就恭賀父皇百戰百勝,捷報頻傳。我三哥素來是誠心做事的,原來在戶部的差事就做得極好,現下在兵部當差又得了如此功績,父皇該要好好獎賞他才好呢。” 弘昌帝眼睛微瞇:“瓊兒,你與辰玦素來要好,依你說父皇該如何獎賞他呢?” 馥陽雖一貫驕縱任性,但也不是傻的,聽出弘昌話中的試探之意,便道:“要兒臣來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三哥對父皇如此敬仰孺慕,便是父皇隨意賞些吃的玩的用的,三哥也肯定會視若珍寶的。” 弘昌顯是對馥陽這番話頗為受用,笑道:“瓊兒這般說,那朕就不能隨意賞他了,定要拿出些珍藏的好東西來才是。” 父女二人說了一陣子話,弘昌便心情極好地回殿批閱奏章去了,臨走前又道:“雖說你母後並無大礙,但你既進宮侍疾,還是要多住了兩天好好盡盡孝心吧。”馥陽自是高興應了。 方皇後育有一子一女,平素身子並不十分康健,每月都要病上一場兩場,但要說病得多重,倒也沒有。因此,馥陽每月都有一兩回進宮待奉湯藥,被帝後留在宮中過夜也是家常便飯。 當年,初到京城的馥陽一眼看上了陸渙之,鬧著要與於海和離。其當時的公爹,立下從龍之功的於峻還執掌著安南大軍,為安撫於峻,弘昌帝將其封為安國公,世襲罔替。之後,弘昌帝又花了幾年的時間慢慢削了他的軍權。作為安國公嫡長孫,馥陽公主與前夫於海的兒子於瀚將來是要承襲爵位的,平時在公主府、國公府兩處住著,也常跟著他的公主親娘到宮裡來走動。隻是現下他已經十一歲了,不好在宮裡留宿,在探過外祖母方皇後的病後,就被送回國公府了。 馥陽在方皇後的病榻前坐了半日,直覺腰酸背痛,方皇後體諒女兒辛苦,叫她出去散散步舒緩一下筋骨。“沈苓”早巴不得這一刻了,跟在馥陽身後,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宮內層層的殿簷鬥拱和梁柱高墻,一邊回應著馥陽漫不經心的閑談。 “阿苓,這幾日看你很是不對勁,好像變了一個人。”馥陽忽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緊盯著“沈苓”。 “沈苓”一愣,接著笑道:“殿下如何這樣說?” “你是瞞不住我的。”馥陽一向當沈苓為自己的閨中密友,也不自稱本宮,與她說話都是自稱“我”,“那個丫頭跳了湖,也沒什麼能拿捏那個姬朗的了。你也別太過掛懷,一個末流商賈而已,有的是法子叫他上趕著來求你。你說,我叫常長史去給你辦這件事如何?” “沈苓”推辭道:“殿下,出了這事,我一時也沒那些心緒了。等我再想想吧。” “阿苓,你可不要拉不下麵皮說呀。聽說那個姬朗生得那般人品,我倒是好奇了,改天叫他過來瞧瞧。”見“沈苓”一臉焦急之色,馥陽又是一笑手中的團扇向她揮了一下,“別怕,我不會跟你搶男人的。” 暮色四合,禦花園裡的奇石佳木如同蒙上一層青紗,池中的睡蓮也閉合的花瓣。一位侍女匆匆過來,是皇後身邊的蕊心,她行禮道:“殿下,剛才周總管過來傳話,陛下一會要過來用晚膳。” 沿著彩石鋪就的小徑出了禦花園,遠遠一位身著橙黃色蟒袍的男子遠遠過來。 “六弟。”馥陽停住腳步,玉芝、洪喜也趕忙向男子行禮問安。 “沈苓”心下明白,來的這位是六皇子鄭辰現,目前在禮部任管事皇子,便也曲膝行禮。 鄭辰現加快了腳步過來,一禮道:“皇姐,母後可好些了吧?今早佳容帶著孩子們進宮向母後請安,聽說母後吃了藥剛睡下,隻是在寢殿外磕了個頭。中午和我一說,我也很是擔心呢。我們做兒子的不好為母後侍疾,隻好多多辛苦皇姐了。” 馥陽道:“母後已無甚大礙了,但要痊愈還得再拖兩天呢。六弟這是要出宮嗎?你們禮部又有什麼要事了,這個時辰還要進宮來?” 鄭辰現道:“皇姐還不知道吧,西羌國老國王遣使朝覲,使團大概後天就能到正京。今日父皇叫我過來詢問接待事宜。” 馥陽問:“不過番邦小國來使,哪用得著父皇親自過問?” 鄭辰現道:“皇姐此話差矣。西羌國雖小,但這幾年國力漸盛,老國王的兒子個個驍勇善戰,周邊不少部族都被其收服了。老國王野心頗大,這兩年對涼州邊塞屢屢試探,有過幾次擾邊戰事。好在他們與反賊鄭辰理那邊南北相鄰,二者互相牽製,暫時也不敢舉兵來犯我朝。父皇的意思是要穩住西羌,待平靖了鄭辰理再來清算西羌這筆賬。這回西羌王打著和親的名義,其實是來打秋風的,趁著我朝連年戰事國力不足,竟然要求重開榷場開展兩國貿易。西羌王這回派來的主使是九王子,同來的還有位十一公主,到時候還要請皇姐出麵照應一下。據說那位九王子生得還算英俊瀟灑,皇姐瞧瞧可還順眼不,如果有意,我便親為皇姐搭一座鵲橋。”說罷嘿嘿直笑。 馥陽“呸”了一聲,麵上卻笑意不減:“老六你少來打趣我,我可不願去西羌那處窮鄉僻壤。西羌老趙家倒是人丁興旺啊,兒子九個,女兒也有十一個。” 鄭辰現笑:“非也非也。據說老趙家共有兒子十七個、女兒二十四個。” 馥陽也格格笑出聲:“這樣算來,老趙王豈不是有四十多個兒女?不知他能不會認清楚自己的孩子。反正也不是多麼重要的兒子,看來和親人選是要從幾位皇叔家的堂弟妹中來挑了。” 鄭辰現道:“其實娶個番邦的公主倒也劃算,可那個王子嗎,哪有做父母的願意讓自己的嫡親閨女去那麼個地界和親呢。不過幾個皇叔啥都不乾還食邑萬戶,怎麼也得為朝廷做點什麼。而且倘若他們哪個家的堂妹能和親西羌,在父皇心中也是添些份量的。” 馥陽打趣道:“看來六弟是有意這個番邦公主了?我可聽說你宮裡可是鶯鶯燕燕無數啊,若能娶得這個公主六弟給她個什麼位份呢?” “西羌這樣的窮山惡水能長出什麼美人?若是如那些村婦田姑一般,還是不要的好。不過,若是如沈大人這般嬌美可人,我倒是不介意娶上幾個。”鄭辰現口角含笑,眼睛微瞇上下打量著“沈苓”,隻看得“沈苓”寒毛倒豎。 當天晚上馥陽與弘昌帝一道用了晚膳,弘昌帝又與方皇後說了一陣子話方才離去。不久,馥陽又覺得後腦隱隱作痛,便坐了軟轎離開了鳳儀宮,回到她在宮中一直居住的永樂殿。 “沈苓”令眾侍女退到寢殿外,點上熏香,除去馥陽的衣衫鞋襪,由腳上穴位開始,從太沖、太溪、公孫各穴沿著小腿一路向上一直推穴至手部合穀、外關各穴,肘上清冷淵、天井各穴,再向上至頭部的太陽、百匯、阿是,然後在最痛的玉枕、風池穴處推拿揉按。待頭痛稍緩時,馥陽輕聲道:“阿苓,你手勁大了不少呢。” “沈苓”手上一停,忙道:“臣一時心急,可是按痛了殿下?” 馥陽舒服地哼道:“此力道甚好。” 不久,馥陽沉沉睡去,“沈苓”方長長舒一了口氣。 自那日餘管家從徐州回京,程柏蘅也得了訊息,知道“江籬”這個人在公主府的時日無多了,白日沒什麼機會,便在夜裡時刻監視著沈苓選中。在第三日夜裡,馥陽的侍女過來請沈苓,說殿下忽感不適。程柏蘅聽到聲音後,輕輕自窗戶躍出,趕在沈苓之前到了馥陽寢殿窗下。因馥陽殿外時常有人經過,程柏蘅縱身一躍攀住高高的殿簷,雙足勾住一根橫梁,人倒立著蘸了口水輕輕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一隻眼睛湊過去正發好瞧見寢殿內的情景。 寢殿裡,五六個侍女立在床旁有人端水有人遞汗巾,床上的馥陽顯是煩躁得很,將手中茶盞摔在地上,問道:“阿苓怎麼還不來?” “殿下別急,臣穿好衣服就過來了。”沈苓掀簾進了寢殿,屏退眾女之後便從袖中取出熏香在馥陽床前點燃。 馥陽閉目長吸了一口氣才幽幽道:“還是這香好,聞著心裡就不著慌了。” 沈苓勸道:“這是藥香,其中藥材頗多,人說是藥三分毒,殿下還是要少吸一些才好。” 馥陽不再說話,沈苓從她腳底開始按穴,一直按到頸項頭頂,雖看不清到底是哪些穴位,但也大抵能猜得差不多。 馥陽睡得熟了,沈苓活動著酸脹的手腕,將茶水倒入熏爐中熄了熏香,又將濕透的香灰用帕子包了,裝入隨身藥箱中走出寢殿。候在殿外的知辛接過藥箱,跟在沈苓身後回到了荷香院。 沈苓進屋前停下腳步,輕輕對知辛說了幾句話,知辛應了便提著燈籠快步朝偏院走去。躲在簷上暗處的“沈苓”一驚,也從高處跟著朝偏殿過去。 隻見知辛走到“江籬”房前,附耳在門上聽了聽並無動靜,伸手往門上一推,門從裡麵閂好了紋絲不動。程柏蘅正準備翻到房後從窗戶進入室內,卻見知辛轉身朝梁新月房門處走去,她輕輕拍著梁新月的房門,沒多久梁新月被叫醒,問:“是哪個?” 知辛小聲道:“梁小姐,沈大人叫你過去一趟。“ 很快,梁新月披著衣服開門出來問:“知辛姐姐,師父叫我有什麼事?” 知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下巴朝“江籬”的房間方向一抬,梁新月會意點點頭跟著知辛往主院而去。 程柏蘅心道:“三更半夜的,這幾人有什麼事要背著我?我倒要去看看。”便跟著來到主院沈苓房間外,附耳在窗上聽著裡頭動靜。雖然室內兩人著意壓低聲音說話,但程柏蘅練功多年耳力頗佳,加之夜深人靜沒什麼聲音乾擾,也倒聽得清楚。 隻聽得沈苓問:“新月,你覺得為師待你如何?” 梁新月甜潤的聲音響起:“師父待徒兒很好,事事都照顧,新月心中很是感激呢。” “那你覺得師妹如何?” 室內靜了片刻,梁新月重新開口:“師父,其實徒兒覺得江籬很古怪,總是直勾勾地看人,看師父也是這樣,很是不敬。” 程柏蘅心道:“自打學了易容術後,天天盯著瞧別人的一言一行,心裡太過急切還是露了相,這毛病得改了。” “嗯。為師收了兩個徒兒,可最終還是要將畢生絕學傳給最出色的那個。” “悉聽師父教誨。”梁新月也是聰慧,立時聽出了沈苓話中要指點她的意思。 沈苓聲音壓得更低:“後日殿下與諸皇子妃約著要一起去芍藥園別苑遊玩,為師算著殿下的頭風癥也要發作一場了。到時候,你要……”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程柏蘅默默從主院退了出去,由窗戶躍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上發呆。她心中有了計較,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讓江籬消失吧。 既然拿定了主意,那些易容之物還是不要再放在公主府了,自後日起江籬就不會回來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萬一被別人發覺這些東西隻會徒增麻煩。她打開床下自製的暗格,將裡麵的物事一樣樣拿出來放進包袱裡,一個小瓶從包袱中滾落出來,眼看就要落到地上,程柏蘅探身一抄接在手裡,仔細一瞧是個粗糲的紫紅色小陶瓶,是當日她主離開午子山前守信道長交給她的,說裡麵是自己煉製的治療創傷的靈藥百愈丸,讓她收著以備不時之需。程柏蘅不由想到了在午子觀的時光,離開將近兩個月了,不知玉葵師父、守信道長、通元那幫小師兄們都怎麼樣了。程柏蘅想著嘴角忍不住上揚,將小陶瓶在手中摩挲了幾下,拔開陶瓶的軟木塞,倒出了幾顆玄色藥丸,一陣略帶酸澀的藥香傳入鼻端。 對,這就是從沈苓身上傳來的那種香味! 程柏蘅回想著守信講過百愈丸的配方,有一種藥材叫阿芙蓉,主治久痢不愈,有鎮痛之效,久用可成癮。 “是這樣。”江籬的使命已經全部完成,程柏蘅攥緊了手中的陶瓶。 弘昌帝不在的地方,半個時辰有一次殿前司侍衛的巡邏,四縱四橫八隊侍衛如“井”字交錯而過,沒有那些躲在暗處的高手暗衛。“沈苓”伏在永寧殿殿頂,順著宮墻間層層甬道,一直望向弘昌帝日常所居的明德宮、垂拱殿、崇政殿。到得寅初時分,她看到崇政殿頂暗衛換班,六名身著黑色夜行衣的暗衛躍上殿簷手執腰牌一晃,隱沒在暗處的另外六名暗衛立時從殿頂翻身躍至地麵,新到的暗衛立時紛紛隱伏下來。整個過程如水銀瀉地,片刻間歸於平靜。在地麵的暗衛也有兩隊,共十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