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座落在皇宮之北半裡遠之處,雖處鬧市,但門庭冷落,府邸正門黑漆斑駁,頗是寒酸。 鄭辰琪拄杖出門,車夫王勇已將車凳擺好、車簾掀開,鄭辰琪輕輕頷首:“有勞了。”將拐杖交給身後的太監宋德海,便扶著車架上了車。 宋德海將拐杖放入車內,由小徒弟於鬆扶著抬腿便要邁上車凳也跟著要上車。王勇伸手攔道:“公公,我這車小,隻能坐一個人。” 宋德海打量了一下馬車,皺眉道:“這不是坐得開嗎?” 王勇道:“坐得開,擠著主子怎麼辦?” 宋德海道:“不坐車,難道還要讓咱家跑著去?” 王勇冷冷道:“那是公公自己的事。”收起車凳,跳上車轅,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響聲,馬車便徑自向前駛去。 “一個窮車夫,也敢狗眼看人低!”宋德海狠狠啐了一口。雖說自己是弘昌帝派到燕王府中的眼線,但這也不是什麼好差事,燕王沒什麼恩寵,隻靠那點食邑薪俸過日子,府中沒多少油水不說,他們這些燕王府的太監們偶爾出個門也要被人瞧不起,都說他們是“跛腳王爺家的閹兒奴才”,這回又被一個自己也瞧不上的車夫給冷落了,也隻能背後罵幾句,不敢與人爭執。 等車走遠了宋德海才開始高聲罵著身邊的小徒弟:“於鬆,養著你這個臭小子有什麼用?也不知道幫師父罵一罵這個狗奴才!” 十二三歲的小徒弟於鬆可憐巴巴道:“師父,這個車夫這麼高大壯實,我怕他打我。師父,咱們怎麼辦?” 宋德海無奈,揮手道:“怎麼辦?跑唄!”二人便小跑著遠遠跟在馬車後麵,可他們二人又哪裡跟得上。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著,鄭辰琪掀開窗簾打量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店鋪。他一年出不了幾次門,每日也就是府裡五進的院子轉悠幾圈,就是有出門的機會也不過是從燕王府到皇宮的那段路。 駕車的王強往後靠了靠,掀開門簾一角,向著車裡的人輕聲道:“六弟,想我了吧?從去年除夕在東華街上見了一麵,又快半年沒見著了。” 聽這聲音有些熟悉,鄭辰琪不解地望著車夫的背影。 “王強”回頭看了看鄭辰琪,笑著小聲道:“六弟,我是阿康哥哥。有位高人將我易容成了車夫的模樣。” 鄭辰琪從車裡起身,隔著車簾用手抓住“王強”的衣角,欣喜道:“是你,五哥!你是來接我走的嗎?咱們是要去找大哥嗎?” “王強”小聲道:“六弟,你別著急。” 鄭辰琪平復了一下心情,道:“五哥,接我走吧!沒人的時候我都在練拳劍、練射術,我還會騎馬,不會給你們拖後腿的。我雖然腿不好,可我身子結實,若是打仗還是能給大哥出些力氣呢。” “王強”道:“六弟,不止在陣前,在哪裡都能給大哥幫上忙的。你娶了西羌的十一公主,不讓西羌和鄭景儒那個狗東西聯姻就是給大哥添了好大的助力了。你覺得十一公主還不錯吧?” 說起十一公主,鄭辰琪蒼白的臉色開始微微泛紅了,他囁嚅道:“十一公主,她是挺好的。可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棄我這腿……” “王強”輕笑道:“十一公主不但不嫌棄你這腿,還日日惦念著你呢,今日這宴會就是她求馥陽幫忙想見你一見,馥陽才舉辦的賞荷宴。這麼好的姑娘,不光人長得漂亮,性子也直爽善良,你可要好好珍惜,好好待人家。前些日子我請教了一位神醫,神醫說你這腿是能治好的,不過得受一遭大罪,你可願意?” 鄭辰琪眼裡閃著光:“真的?受罪我不怕,隻要能治好這腿。” “王強”道:“傷筋動骨一百天,現下還是先不要治了,等你大婚以後再說。” 鄭辰琪連連點頭,道:“好,五哥,我聽你的。” “王強”道:“等你與十一公主成了親,她帶著自己的侍女仆從住進了燕王府,有他們在你們身邊伺候著,鄭景儒安插的人就沒法一直近身盯著你了,到時候我們傳些信息也是便宜了。” 鄭辰琪道:“五哥,有什麼我能做的,一定要叫人給我傳個信。” “王強”點頭:“好。今日公主府去人不少,你且打起精神,好好應付這些人吧。” 鄭辰琪已落座飲完了一盞茶,宋德海和於鬆才滿身大汗地進了公主府,彎腰扶著一處墻角呼哧呼哧直喘。 馥陽發上簪著一朵紫紅的荷花,身著緋色輕羅長裙,瞧這個堂弟前些年不怎麼打眼,這兩年突然就長開了,目若朗星,麵如冠玉,如果不起身走動的話,真真是一位絕佳的美男子,怪不得趙寧兒一見傾心呢。又見趙寧兒在另一邊端著茶盞,好半天沒舉到唇邊也不放下,一雙眼睛不住瞟著這個堂弟,沒有一點女兒家的矜持,臉上笑得像要開出花來了。 趙卓與鄭辰琪聊著從盛都到正京的一路見聞,鄭辰琪雖沒出過幾回門,但在府中看過不少紀行遊記,他又博聞強記,對這一路的沿途風俗也很說得上來,二人聊得甚是投機。 趙卓說起西涼州的草原一望無際,潔白的羊群如同綠毯中滾動的珍珠。有時候策馬奔馳上一整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倒是遇上不少黃羊、野兔,有一回遇上了有幾十頭兒狼的狼群,遠遠墜在他們的隊伍之後。他搭弓去射,可弓還沒拉滿那狼王便領著狼群鉆進草叢不見了蹤影,隻是夜裡還能聽到陣陣悲涼的狼嚎。 鄭辰琪也說起從遊記中看到當地人有種吃羊的法子,先燒一捆木柴,待火熄滅了之後,將整隻半年的嫩羊埋進柴灰裡,蓋上細沙,燜上兩個時辰再挖出來,那羊與大弘的羊不同,不但沒有絲毫膻味,還鮮嫩無比,拿一張麵餅子,搭在羊身上輕輕一抓,便能抓下一把羊肉,不需要什麼作料,隻要沾些鹽巴便勝卻無數美味佳肴。 趙卓道:“我倒沒試過這種吃法,不過我們的羊肉確實鮮美,煮著吃也是極美味的。” 馥陽笑道:“這簡單。我這就去叫人買幾隻羊羔,照此法做來試一試,雖今日午宴是吃不上了,不過咱們可以下晌接著遊玩宴飲。” 這時,三皇子府派人了來傳話,說三皇子身子不適,三皇子妃不能過來赴宴了。馥陽再問,那人也說不清楚了。眼見著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馥陽無法隻好先去招待客人,想等晚上再去三皇子府走一趟。 眾賓客被邀至壽湖邊上的雙月亭吃茶聊天。這亭原名望月亭,因馥陽喜歡在府中邀人聚宴,這亭子便成了一處舉辦宴會的好地方,因一座亭子坐不下多少人,馥陽便讓人又在望月亭旁邊修建了同樣的一座亭子,兩亭相連,故將兩亭合稱雙月亭。 兩座亭子三麵臨水,朝陽的一麵掛上了青紗縵簾,亭中擺了幾個青花蓮紋大插瓶,瓶中插了形態各異的荷花和荷葉,一圈小幾擺著各色精致的茶果點心,最受歡迎的還是那用了鮮藕的冰碗。 靠近岸邊的畫舫上,全副行頭的男旦咿咿呀呀唱著年輕小姐與落難書生纏綿的情意。亭子不遠處小碼頭係著七八艘舴艋小舟,兩位年輕的小姐相攜坐上了其中一艘,船娘劃槳蕩出圈圈波紋,小舟輕巧地駛出小碼頭向荷花深處劃去。很快,六皇子鄭辰現也與六皇子妃一道坐上了小舟。 趙寧兒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對趙卓道:“九哥,我也想坐船。”眼睛卻瞟向鄭辰琪。 趙卓會意,笑道:“燕王,你可願陪我妹子同乘一條船?” 鄭辰琪含笑起身:“榮幸之至。” 趙寧兒眼中閃爍出跳躍的光芒,如同日光射在湖中鱗鱗水波上映出的點點碎金,她走出去幾步,又停下來眼望著拄杖慢行的鄭辰琪,眼中的光芒漸漸轉為滿滿愛憐。 趙卓又向“沈苓”問道:“沈姑娘,可願與小王泛舟同乘?” “沈苓”也是頗感興趣,笑道:“好。” 馥陽笑著打趣道:“你們幾個要乘船就自己劃槳吧,可不要累著我家船娘。” 趙卓躍躍欲試:“那就由我來為沈姑娘劃槳。” 很快,小碼頭兩艘小舟開始原地打轉,有一回還撞到了一起,差點就撞得人仰船翻。船上之人手忙腳亂,亭中之人樂不可支。不過沒多久兩艘小舟便離開了小碼頭,一前一後向荷花叢中駛去。 荷葉擠擠挨挨,荷花形態各異。趙卓停槳采了一片闊大的荷葉交到“沈苓”手中來當傘遮陽,清風徐來吹拂得人涼爽愜意,“沈苓”不由將手伸入湖水中輕輕撥動。趙卓笑著瞧她,又指著不遠處鄭辰琪二人道:“看他們。” “沈苓”望過去,見鄭辰琪采了一朵關開的粉色荷花為趙寧兒簪在發間,二人一起低頭瞧著湖中倒影,輕輕地說著什麼,又抬頭對望相視而笑。“沈苓”不由贊道:“真是一對璧人。” 趙卓笑瞇瞇望著“沈苓”,道:“美人,我也為你簪上一朵可好?” “沈苓”退開半尺,皺著鼻子道:“我自己來,我自己有手。”隨手摘下一朵將開未開的荷花就往發髻裡插。 “不要往正中簪,還是偏一點更好看。”趙卓伸手給她往旁邊挪了挪,左瞧右瞧半天方吟道:“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沈苓”不想理他,自去看水中倒映,不料趙卓也伸長脖子湊過來瞧,小舟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迅速向一側傾斜。“沈苓”雖有辦法化解,但卻不好在眾目之下展露功夫,一咬牙便抓住舟舷任隨小舟傾覆。趙卓卻是在舟上一個翻滾,拉著“沈苓”疾向小舟的另一側移了兩尺許,這小舟才劇烈地晃蕩了幾下慢慢穩了下來,“沈苓”也被趙卓拉著抱了個滿懷。 “沈苓”羞得滿麵通紅,一把推開趙卓嗔道:“起開,離我遠些。我瞧你就是故意的。” 趙卓也是無辜,直道:“阿蘅你別生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也是別無他法,不能見你落水啊。”這情急之下,心底默念幾千遍的名字也叫了出來。 “沈苓”也知道自己這火發得忒沒有道理,但心裡還是有些不悅,怏怏道:“九王子,我不想乘船了,咱們回去吧。”可那槳在舟身動蕩之時已滑落在湖中,隨著水波漂進了層層荷葉下看不見了。 趙卓站起身來,沖著岸上喊:“船娘大嬸,麻煩送枝槳來吧。”又采了一個胖胖的蓮蓬遞給“沈苓”,笑道:“送給你一個蓮蓬,算是賠禮了。” “沈苓”接過來將蓮蓬剝開,蓮子還不太飽滿,剛長出蓮心,咬起來清脆甘甜,漸漸地滿心惱意也煙消雲散了。 兩人回到亭中,吳國公幺子吳湘英打趣道:“九王子,溫香暖玉抱滿懷的滋味如何?” 趙卓笑容可掬點頭道:“甚好,甚好。” 眾人又是哄笑一番。 “沈苓”紅著臉低著頭坐回幾前,馥陽笑道:“我家阿苓也害羞了呢。” 再看遠處,鄭辰琪與鄭寧兒那艘小舟一直在荷花叢中輕輕漂蕩,兩人輕言細語說著什麼。正是那“芰荷香滿鴛鴦宿,楊柳陰濃翡翠藏”。 茶點撤下,開始上菜,身著淡粉色短襖草綠色旋裙的丫鬟魚貫上菜,都是些荷葉雞、蓮花魚、荷花餅、荷包飯之類名目的菜肴,眾人一邊聽曲一邊談笑宴飲。下晌之後又吃到了鮮嫩的燜烤羔羊肉,賓主盡歡。臨別時,鄭辰琪還邀請趙卓兄妹和馥陽公主、“沈苓”幾人到燕王府做客。 待送走了一眾賓客,馥陽才帶著“沈苓”匆匆乘車前往三皇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