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弘昌帝以手指揉捏著眉心,瞧著下麵跪著的二皇子鄭辰璞,一股無力之感猛地從心底升騰起來。 鄭辰璞、鄭辰玦,一個英武果決,一個老成持重,都是他最看重的兒子,是他心中儲君的唯二人選,隻是兩個兒子各有千秋他一直難以抉擇而已。而今,一個心狠手辣,連自己的同胞弟弟都派死士刺殺、下毒,而另一個生性敦厚,卻九死一生最後落得麵容被毀的下場。 弘昌帝一抬手屏退左右內侍,冷冷道:“老二,說說吧,你是怎麼想的?” 鄭辰璞沉默半晌才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弘昌帝,他嘴唇緊抿麵容沉肅。在宮裡關了七八天了,雖然在衣食湯水上哪個也不敢有所怠慢,但鄭辰璞還是眼見得消瘦了一圈,他眼窩微陷,嘴角冒出一串熱瘡,進宮之前剛剛修剪過的胡須也憑空添了幾縷銀絲。 弘昌帝心中一揪一揪地痛,仿佛看到了兒子小時候練武時滿麵淚水卻咬著牙一聲不吭那倔強的模樣,突然好想過去摸著他的頭,問他是否還吃得消,要不就歇一會兒。 鄭辰璞嘴唇翕動,最終艱難地吐出一句:“兒臣讓父皇失望了。求父皇不要降罪於李氏和五個孩兒,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弘昌帝點頭道:“刑部已經查明,此事並不牽涉你嶽家東昌侯李德誠。李氏是朕的兒媳,五個孩子都是朕的皇孫、皇孫女,朕怎麼會怪罪他們?辰璞,除了這些,你還有要說的嗎?” 鄭辰璞伏地叩首:“謝父皇隆恩。兒臣再無要說的了。” 弘昌帝隻覺得心浮氣躁,他轉動了一下手中把玩著的白玉彌勒,低頭看了著這個佛像背後刻的“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三行字。七年前冬末,他夜夜目不交睫,隻要合上眼便是惡夢連連,如此一來人也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院眾太醫也是想盡了法子,卻始終治不好他這失眠之癥。向來不信神佛的他,到了正京北凈山皇家寺院明鏡寺求見無相法師。那無相法師年逾八旬,須發皆白,瘦骨梭棱,整日麵向彌勒佛像坐禪,已有多年不見外人。此番聽了弘昌帝的來意後,便道出了這句佛語,之後任弘昌帝再三詢問也不發一言。弘昌帝心下氣惱便推了無相一把,無相法師卻是應力而倒,原來法師已是坐化了。弘昌帝又請住持無住來解這句佛語,無住沉吟半晌方道:“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不論之前做過什麼,隻要時時懺除己過,離惡向善,便能得到清靜自在。”於是弘昌帝便下旨為明鏡寺重修了舍利塔,為寺中僧眾賞賜了袈裟,還出資大開粥棚一月來接濟附近的貧民。 弘昌帝念著這句佛語回了宮,當天夜裡便能安穩地睡著了。之後,他便讓人雕了這個彌勒佛像,不時把玩,有空沒空都要念幾遍上麵的這句佛語,以期心平氣和,安閑自在。 弘昌帝用手指細細摩挲著那行小字,胸中的煩鬱之氣仿佛消散了許多,他道:“辰璞,此事你就不向朕做個交待嗎?” 鄭辰璞眼睛盯著地毯上的花紋,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弘昌帝閉了閉眼,長長吸了一口氣,道:“老二,你為何要這樣做,辰玦是你的至親手足,他生性敦厚,你小時候屢屢欺負他,他可是從來都不說你一字的不好。可你,你一而再地要殺他,是怎麼下得去手啊?” “嗬。”鄭辰璞從鼻中哼出一聲冷笑,“是啊,他生性敦厚,我便是那奷詐之人了。小時候,我是作弄過他幾次,可他那次是自己從馬上摔下擦破了臉,父皇問他是怎麼摔的,明明是他自己摔的,可他就是低頭不說話,他什麼意思,不就是想陷害於我嗎?於是父皇就提了鞭子來問我。” 鄭辰璞一把扯開衣領,露出肩頭一道傷疤問:“父皇,你還記得這道傷疤嗎?” 那道疤痕已是年久,如同一條淡褐色的毛蟲趴伏在肩頭,在鄭辰璞白皙的肌肝映襯下還是那般刺眼。弘昌帝嘆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還記著呢,其實朕也一直記在心底。那件事,朕確實錯怪了你,可朕問你時,你卻一直嘴硬道是我又怎樣?朕對你恨鐵不成鋼啊。那一鞭子,以你的功夫明明是能躲得過去的,可你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硬是挨了那一下。” 鄭辰璞嘆道:“是啊,這一鞭子時時提醒兒臣,在你的心裡,他總是排在前麵的。” 弘昌帝道:“老二,憑心而論朕待你還有你母妃怎樣,你該是清楚的。朕可是一直將你當成儲君來教導培養的。” 鄭辰璞反問:“是啊,父皇將兒臣當作儲君來教導,那父皇又當老三是什麼?” 弘昌帝:“對他對你,朕是一樣的愛重。” 鄭辰璞冷笑:“嗬嗬,一樣的愛重。可儲君隻有一個,自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父皇,兒臣自小不擅文章,便潛心學武,長大一些一直各方奔走替父皇打通軍中朝中各處關係。父皇登基後,兒臣在兵部也是殫精竭慮,幫父皇清肅反賊,穩固江山,算起功勞苦勞來,在我們兄弟幾個中肯定是無人能及的了。可兒臣不過在臨汾之戰上輸了一場,父皇就換了三弟來執掌兵部,換兒臣去接替他的刑部。他能懂什麼掌兵?他不過運氣好,巡視安南軍時得了一場大勝,可安南軍總兵張廷義不正是兒臣親手提拔栽培的嗎?不過一場勝利,父皇就大喜過望,在朝上多次贊他是塊良玉。是啊,他是良玉,我就是那包在泥巴裡的石頭。兒臣多年辛苦建起的死士營在他手裡灰飛煙滅,父皇竟然一字不提他的過失。他是嫡皇子,這段日子以來,在朝裡也有不少立老三為儲的聲音,父皇是不是馬上就要立他為儲了?這麼些年來,兒臣對他素不相讓,他雖是不說,心裡不知有多恨兒臣呢。這些年來,父皇是寵愛我母妃,有時更甚於母後,但父皇想過沒有,萬一哪天父皇殯天,三弟登了基,母妃一個柔弱女子手中無權無勢在這深宮之中又能如何自保?天下之大又有哪裡是兒臣的立足之地?父皇是知道兒臣的,兒臣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弘昌帝又是一陣氣急,不自主地捏緊了手中的白玉彌勒:“老二,你不要妄自揣測朕的意思,實話告訴你,朕當下並無立儲之意。朕之所以將你調離兵部,是因你屢次擅作主張違背朕的旨意。” 鄭辰璞道:“是啊,兒臣違逆父皇的旨意,不過是殺了鄭辰琮那個野……”鄭辰璞咬住嘴唇忍住沒再說下去。殿中靜了片刻後,鄭辰璞接著說:“父皇並無立儲之意,可兒臣都熬到三十幾歲了,也不知道還能等多久。難道還是要等老三登了基,兒臣再像父皇一樣先臥薪嘗膽籌備上十幾年,再謀反篡位嗎?”鄭辰璞突然不可抑製地大笑起來。 這句話如同一把刀子捅進了弘昌帝心底最痛之處,他感覺壓抑的怒火一瞬間如蒸騰的沸水全冒了上來,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了頭頂,他冷冷問:“那你結交胡傑文,看來也是想對朕動手了?” 鄭辰璞笑得更加放肆:“胡傑文這個兩麵三刀的東西,膽子小得要死。兒臣不是沒想過對父皇動手,可這對兒臣又有什麼好處呢?就算真成了,還不是便宜了老三!母妃說兒臣的性子最像父皇,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父皇,你是不是就喜歡這樣的兒子呢?哈哈哈……” 弘昌帝終於怒不可遏,將手中彌勒狠狠擲向地上,道:“胡說八道。老二,你是失心瘋了嗎?” 這一擲力道極大,佛像瞬間碎裂成上百塊,濺起的碎玉撞擊得案幾和墻壁“砰砰”直響。鄭辰璞的額頭和鼻梁被碎玉片劃傷了幾處,幾滴血珠慢慢滲了出來匯在一起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麵色慘白,笑聲漸歇:“父皇可是解恨了吧。那些個茶盞、香爐什麼的就在你手邊,你為什麼不摔這些,怎地就把這寶貝給摔了?咳咳,要是再睡不著可如何是好?” 弘昌帝咬牙道:“朕都快被你氣死了,還睡什麼覺?就是摔碎了了也不打緊,再雕一個就好了。” 鄭辰璞苦笑:“是啊,有什麼打緊的,寶貝摔了就再雕一個,兒子死了還有好幾個。父皇,兒臣不孝……不能再侍奉在你身邊了。給老三生肌膏中下的毒叫清凈散,是清除業障往生凈土的意思。咳咳咳,沒想到老三抹在傷疤上還能活命,這回兒臣抹了一臉,和著血是治不了了……” 弘昌帝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疾走幾步來到鄭辰璞身邊,抓住他的肩頭急切問:“辰璞,你說什麼?這毒藥是誰給你的?解藥在哪裡?…….傳太醫!”他一邊疾聲叫著,一邊用衣袖來擦鄭辰璞額上的傷口。 鄭辰璞連咳數聲,一口血從喉中噴出如雨點般灑了一地,他輕輕搖頭:“沒有,沒有解藥……父皇你好好洗洗手臉,別被沾上了……毒……”又是一口血堵上喉頭,咳得他翻腸倒肚,臉脹成了豬肝色,人慢慢軟倒在弘昌帝懷中,“父皇,幫兒臣照顧母妃……陳平之、亓開元是兒臣,咳咳,兒臣逼他們的……”鄭辰璞微睜著雙眼望著弘昌帝,眼中全是血絲,淡紅色的淚水從眼眶中緩緩流出,他嘴唇微微抖動艱難喘息著,隻是越來越無力,之後的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弘昌帝見鄭辰璞再無聲息,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悲鳴,愴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