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從三皇子府回到公主府後,“沈苓”陪著馥陽一道吃了晚膳,馥陽放下碗筷便嚷著睏了,徑自回房休息去了。知辛拿來一本書,道:“小姐,這是車夫王勇送來的,說是小姐落到車上的。” 自那晚不歡而散,程柏蘅已有近二十日再未去過姬園,也未見過鄭辰琮,這期間所有的消息都是由車夫王勇來傳遞的。 “沈苓”接過書來一看,是一本常見的《木石藥集》,翻開折了角的一頁,書頁上用筆細細畫出了四樣藥名,正是江素娥為她改良“黃皮湯”所加的四味藥材。 “師父來了!”“沈苓”心中一喜,麵上不動聲色地將書放在案上,起身前往馥陽所居的璧輝堂。 璧輝堂院門已關了,裡頭靜悄悄地,知辛輕輕敲了門,小侍女玉瓶開了門道:“沈大人,公主已睡下了。大人可有急事嗎?” “沈苓”輕輕搖頭,道:“也無他事,隻是想在睡前給公主請一請平安脈。既然公主已經睡下,那就明日再說吧。”回了荷香院,也洗漱更衣睡下了。 這天夜裡是丹砂值夜,“沈苓”悄悄起身在她的床頭燃了半支安神香,輕輕推窗躍而出,一路高走來到姬園側門的那間小屋之中。 鄭辰琮正與江素娥談笑風生,見“沈苓”進了門頓時止了話頭站了起來,隻是訕訕笑望著她。“沈苓”上前兩步跪在江素娥膝下,抓住她的手親熱道:“師父,你怎麼有空來了?” 江素娥笑得合不擾嘴,雙手拉起“沈苓”道:“好孩子,快起來,給師父好好看看。”一邊說話一邊上下打量著“沈苓”,“不錯,很是自然。整日整夜地扮成這個樣子還妝扮得這樣精細,也是有心了。” “沈苓”笑道:“師父,這些日子天天隻扮一個人,徒兒都熟能生巧了,每日隻要早起一刻鐘就能辦妥的。” 江素娥又指點了她兩處妝扮上的小瑕疵,兩個人便坐下說話。 “沈苓”問江素娥是如何找到秦家五口的,江素娥一笑露出一對靈動的小酒窩,將這些日子來的事情娓娓道來。 五月二十五日,海津鎮的一艘客船被人包下,包船的是一個自稱姓宋的商人,給的價碼也高,說是要送一家人到金陵。這艘船的船家是漕幫永濟庵的兄弟,叫唐平安,船上還有他的媳婦馬氏。 二十六日一早,碼頭上來了一輛馬車,下來一家五口,其中有一對老夫婦、一對青年夫婦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後生。宋掌櫃領著他們上了船後,這家人行事頗是詭秘,整日待在船艙裡從不露頭,經常湊在一起說話,若見有人從窗前經過就忙止了聲。唐平安夫婦便對這一家人多留了心。 船上的廚房就在這家人船艙的隔壁,煮午飯時馬氏隔著墻壁聽見那老婦人哭罵:“都怪你這個天殺的,我的香兒現下還生死不知呢。我的香兒那麼心善那麼手巧,每月月錢一個子兒不留全都捎回來,這才攢了錢給你翻修了房子娶了媳婦……” 一個男子粗聲道:“娘,你就別嘮叨了,人家可是給了咱家一千兩銀子,以後咱們置地買宅子,也買他三五個丫鬟來使喚,娘後半輩子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我托了蘭表妹留意著香兒的消息,說不準還啥事也沒有呢。” 老婦人聲音猛地拔高:“別說那個狐媚子,你賺的那點錢,全填到她那個娼婦窩裡了。你這回若不是在她那裡逞能鬥狠,咱家也不能叫人訛上二百兩銀子,一家老小沒處躲沒處藏,香兒也不會被逼著去做那種要命的事,我苦命的女兒啊……” 男子道:“哭哭哭,就知道哭!難道你兒子的命就不值錢嗎?兒子、閨女你總得選一個吧,我媳婦肚子裡可還懷著你大孫子呢,你想讓大孫子一生下來就沒了爹嗎?” 老漢的聲音響起:“都給我閉嘴!都到這一步了還吵什麼,不怕別人聽了去?”船艙裡再無人出聲。 船在運河裡行了一晝夜,第二日午時到了嶧縣,宋掌櫃吩咐客船靠岸,說還要再捎上幾個人一道走,他給了唐平安一兩銀子,讓他去縣裡多買些魚肉菜蔬來待客。沒多久,四個壯漢上了船,馬氏眼尖,瞧見其中一人衣衫下藏著尖刀,她心中暗忖:“難道這些人是來劫船的?”不過,馬氏隨丈夫在江湖上磨礪已久,當下卻不動聲色,笑嗬嗬為這些人端上了茶水鮮果,好吃好喝伺候著。 待唐平安買菜回來,在做飯的時候馬氏將心中擔憂告訴了丈夫,唐平安卻帶來了幫中傳下的急訊,查探從正京出逃的秦家五口,看樣子船裡的五人正是秦家人,剛上船的壯漢應該也是沖著他們來的。 吃了飯,這幾個壯漢倒頭就睡。秦家人卻更是惶恐不安,打發他家小兒子出來向馬氏打聽現下到了哪裡,還有幾日能到金陵。 天黑透了,唐平安將船泊至徐州界河道緩闊之地,宋掌櫃卻嫌這邊停的船多太過喧鬧,又讓唐平安往前駛了幾裡才肯泊船休息。 半夜,唐平安夫婦歇息的船艙被人從外麵閂住,唐平安聽見外麵動靜推窗去看,卻是白天上船的壯漢中的一人持刀守在窗口,威嚇道:“睡你們的覺!若膽敢多管閑事,小心你們的狗命!”唐平安夫婦便裝作怕事關了窗戶,卻從船艙的暗門偷偷溜出來爬到艙頂,隻見四個壯漢持刀將秦家全家堵了嘴巴裝入麻袋扔進河水中,之後便與那個宋掌櫃一道下了船沒入夜色中。 唐平安一揚手,隱在河道暗處的幾艘小舟迅速劃了過來,“撲通撲通”幾人跳入水中,不多時幾個麻袋被撈了上來,一番控水吹氣後,除了懷孕的秦家媳婦,其餘四人的性命被救了回來。 原來,唐平安上岸後將秦家一家在他船上之事已盡數向漕幫的魯通庵主稟報了,庵主便派了人遠遠墜在他的客船之後,以防發生什麼變數。 秦家人被蒙上眼送到江素娥那裡,他們四人被嚇破了膽,隻要有人問起,自然是知無不言,從頭到尾老老實實招了。 秦虎有個遠房表妹叫嬌蘭,生得俊俏好模樣,因老爹好賭輸光了家中值錢物事還欠了一屁股債,無奈之下便做了暗娼賺幾個皮肉錢供全家糊口。秦虎雖說有了媳婦,可還是禁不住美色誘惑,常去嬌蘭那裡尋歡。嬌蘭除了長得好看,又素知男人習性,溫柔小性軟聲細語地哄著秦虎,叫他恨不得將心掏出來奉給蘭表妹。 那日,秦虎又去蘭表妹處,卻見街麵上的一個潑皮與蘭表妹拉拉扯扯,原來是這潑皮想白嫖,拉扯之下潑皮還揚手打了蘭表妹一個巴掌。秦虎上前去爭論,一來二去兩人動了手,這潑皮雖然蠻橫不講理,卻沒什麼力氣,被秦虎幾拳打斷了鼻梁和肋骨。 潑皮雖然功夫不行,但他們有一夥人,天天抬著潑皮到秦家吃喝打砸,揚言若不賠給他們二百兩銀子,便先弄死秦虎再弄死秦家全家人。 如此鬧了幾天,一日晚上秦家門口停了一輛馬車,下來一個自稱姓王的白胖的男子,給愁容滿麵的秦家人指點了一條“明路”,讓秦家在三皇子府中做事的女兒秦香在三皇子治臉的藥膏中加點“佐料”,說這隻會讓傷疤深一些,不會有人發現藥膏中有蹊蹺的。隻要秦家答應,自己便給他們一千二百兩銀子,還將他們送到江南富庶之地買地置宅享盡富貴。 那個白胖男子回去時,秦老漢長了個心眼,叫二兒子秦豹偷偷跟著那馬車去看看到底是誰家的人要動三皇子。秦豹常年在街麵上跑腿,練就一番好腿腳,馬車七拐八轉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在一座府邸前,秦豹也氣喘籲籲地跟到了胡同口,他遠遠看到了宅門前的匾額,又向旁邊經過的人打聽得這就是陳尚書府,才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慢慢挪回了家。 第二日一早,秦母就“病”得起不來床了,托人給在三皇子府的閨女捎信讓她回來探望。孝順的秦香帶回了兩個月的月銀給老娘買藥,回來卻發現家中一片狼籍,還有幾個潑皮守在門口。她大吃了一驚,忙問緣由。 如此,一家人關在屋中哭的哭、跪的跪,天快黑了秦香才抹了一把眼淚,懷裡揣著那小包藥粉回了三皇子府。 隔日一早,便有馬車過來將秦家五口人接出了城,在海津鎮住了一晚後又坐上了船一路南行。 “師父,再之後呢?”“沈苓”繼續問。 “小機靈鬼,這還用問?自然是師父將他們四人送到姬朗這裡了。說說吧,你和辰琮你倆到底怎麼回事?”江素娥笑著點了一下“沈苓”的額頭。 “師父,我們沒什麼啊。”“沈苓”裝作一切如常。 “師父的眼睛可什麼都能看出來。以前我過來,你們兩個小娃兒總湊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這回來你倆不但不說話,連眼神都躲著。是不是鬧別扭了?”江素娥將一縷碎發抿到“沈苓”耳後,溫聲道。 鄭辰琮忙道:“江姐姐,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我們哪會鬧別扭?隻是你好久沒來京城了,阿蘅想你隻顧著跟你話說呢。” 江素娥一笑不語,隻是瞧著“沈苓”。 “沈苓”見避不開,便道:“師父,阿舅總懷疑我背叛,你給評評理,我是最受不得冤枉的。” 鄭辰琮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想起那日之事,“沈苓”更是委屈眼圈突然就紅了,道:“你怎麼不是這個意思?”便將二人鬥氣之事簡單向江素娥說了一下。 江素娥聽後看著二人收起了笑容,輕輕嘆了一句:“阿蘅你還小,有些事還弄不清楚,隻是你們眼神躲躲閃閃的看著別扭,其實你們二人之事我這個做師父的也不好多嘴。你且慢慢體會吧。” “沈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又訴了幾句別情,江素娥便推說困倦要回去歇著了,留他們二人在此商量大事。 江素娥走了後,鄭辰琮輕咳了一聲打破沉默:“阿蘅,你還生我的氣嗎?” “沈苓”想了一下道:“已經不太生氣了。隻是,你說我哪裡不好都行,就是別懷疑我的忠心。” 鄭辰琮道:“嗐,我怎麼會懷疑你的忠心呢,我是寧願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你的。賈平穿著你繪著楚地布防圖的內衫也走了二十天了,這事拖不得,咱們的軍隊該早有行動才對。楚地輸了這一場,太子哥哥已經開始整編自己的親軍了,他的軍隊名叫光復,即收復國土光盛大弘的意思。打鄧總兵陣亡後,袁總兵已經接手的他的蜀軍,說是也要整編出一支新的部隊。有了這張布防圖,咱們的軍隊肯定如虎添翼,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這些日子,咱們要密切注意朝中動向,以防生變。” 想像著馬上要一血襄陽、夷陵大敗之恥和鄧禮總兵陣亡之恨,“沈苓”的臉上逐漸露出笑容。 鄭辰琮見她高興自也歡喜,又道:“阿蘅,這次漢中送信的人說,你家還有一件喜事,和敬大姐姐為你添了個弟弟,現下應該快滿月了。” 提到弟弟,“沈苓”心下一沉。雖然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還是不禁想到了八年前臨盆的母親忍著巨大的痛苦拔劍刺殺了追兵首領,又被飛馬撞飛、亂箭穿身的場景。 “弟弟……當年傅院判也曾說過娘親腹中是個男胎,如果能長到今日應該有八歲了吧?”她心中默念著,眼眶突然熱熱的。 鄭辰琮見她臉色突然僵住,忙問:“阿蘅,你怎麼了,這不是喜事嗎?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沈苓”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沒什麼。”沉默半晌,她才幽幽道:“小時候,我見父親母親如此恩愛,就想著夫妻就應該這樣,心裡隻裝著一個人,形影相攜恩愛直到白首的。在村裡那幾年,我見父親時時思念著母親,有好幾回見他對著空處與母親說話,就想這樣也挺好的,我就在那裡一輩子陪著他。可到了漢中不足一年,他便另娶了。我知道,他做的也一點沒有錯,我得祝福他和繼母,還要疼愛這個小弟弟。可我心裡就是很失望,不是對父親失望,是對夫妻的感情失望。我不明白,既然有了心愛之人,就算這個人不在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難道心裡還能裝下第二個人?” 鄭辰琮也感同身受,輕聲道:“阿蘅,我小時候也不明白,父皇很寵愛我母妃,可我母妃並不開心,還經常躲著父皇,說話也不好聽,父皇經常會氣得轉頭就走。後來我知道了,是因為父皇有很多女人,難道帝王的心就那麼大,能裝下那麼多的人?現在我想明白了一些,就像兩國聯姻一樣,人有時候是為了利益得失來選擇相守的那個人,你的父親也是這樣,他選擇了和敬郡主,就相當於收服了先晉王的舊部,所以太子哥哥才會極力推動你父親與和敬郡主的親事。” “沈苓”道:“所以我才納悶,夫妻的感情不得不與利益得失掛鉤,若是哪天其中一家失勢,豈不會影響兩人的感情?或是夫妻兩人失和,會拆散兩家的利益聯盟?” 鄭辰琮苦笑道:“我不還是一樣的。太子哥哥為我選了與袁家的親事,是因為這樣一來咱們的軍隊就更加穩固了。” “沈苓”道:“這不同。阿舅,未央姐姐對你可是一心一意的,等你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待她。” 鄭辰琮雙眼望著虛空之處,長嘆一聲:“太子哥哥說,誰的勸說她都不聽,她已經搬進我的王府裡以未亡人自居了。” “沈苓”也跟著嗟嘆:“隻盼著早日推翻弘昌老賊的朝廷,好教有情人終成眷屬。” 鄭辰琮不再說話,兩人各懷心事低頭坐了良久。 隻聽得街上遠遠響起了打更人敲擊鑼梆之聲,一慢三快,竟是四更時分。算著已經離開公主府近兩個半時辰了,“沈苓”趕緊告辭出了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