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皇子鄭辰瑞率平靖聯軍南下楚地後與蜀軍交戰數次,因聯軍人馬眾多裝備精良,又有皇子坐陣,一時間官兵齊心士氣大振,接連取得幾場勝利,僅一個月餘聯軍的防線便向西移動了兩個城池。 與此同時,粵地布土族土司莫真剛愎自用任人唯親,其聯合的幾個部族漸有分崩離析之勢,與大弘的粵軍交戰也是連戰連敗,布土之亂已不成什麼氣候了。 於是過完中秋節之後,弘昌帝的禦駕便依著欽天監卜出的吉日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三皇子鄭辰玦與四皇子鄭辰瑾留守正京城,兩兄弟一道代弘昌帝主持朝局。 雖是大皇子一向不得聖心,但自打鄭辰璞自戕、鄭辰玦毀容後,聯軍又屢得勝績,於是風向便轉到鄭辰瑞這邊來了,朝中立儲的聲音也時有響起。 那日朝上,左督禦史祁懷忠上書議立太子,弘昌帝並未再像之前那樣將立儲之事視為忌諱一提便怒,反而饒有興味地問戚南星道:“戚相,祁大人奏請朕早日立儲,你覺得朕該當如何冊立、立哪個為好?” 戚南星的侄女婿鄭辰玦此時已沒有了繼承皇位的可能,想來弘昌帝知其忠心,而戚南星自己也從沒有搶從龍之功的心思,便撚了撚稀疏的胡須,輕咳一聲道:“冊立之事乃皇家家事,全憑陛下聖裁,臣等必全力擁護。” 弘昌帝眼皮微抬,又問祁懷忠:“祁卿,你覺得如何?” 祁懷忠哪肯放過這個機會,道:“戚首輔所說的,臣並不以為然。立儲之事乃安定國本之大事,既是國事,我們做臣子的就得為國效力,為君分憂。” 弘昌帝臉上神色不顯,繼續問:“祁卿,你看朕立哪個為太子的好?” 祁懷忠道:“陛下,自古立儲無非是立嫡立長立賢三種了。臣以為,隻是這立嫡……” 禮部尚書李琰與祁懷忠向來不睦,他上前一步打斷祁懷忠的話:“陛下,祁禦史之語臣不敢茍同。咱們做臣子的就要謹守臣子的本分,不論國事還是皇家家事,臣子們怎敢妄議立儲?” 對李琰的話,弘昌帝未置可否,對祁懷忠道:“祁卿的意思可是要立嫡?” 祁懷忠見弘昌帝曲解了他的意思,便道:“陛下,雖說立嫡排在首位,不過三殿下因麵容損毀,不適立為儲君。而大殿下論長為陛下長子,論賢他在朝中勤勉當差,掌管吏部多年,朝中吏治清明各司其職,實當得有才二字。這段時間以來,大殿下又在楚地屢獲戰功,故臣舉薦大皇子為儲君。” 弘昌帝盯著祁懷忠冷笑兩聲道:“祁卿,叫朕該如何獎賞你才好呢?你真是又管朕的家事,又管朕的國事,替朕操碎了心啊。” 聽得弘昌帝此言,祁懷忠略顯得意的臉瞬間麵如死灰,全身驚出一層冷汗,跪地連連叩首:“臣罪該萬死,求陛下寬恕。” 祁懷忠在朝會上大談立儲之事,已是觸動了弘昌帝的逆鱗,而後又說起三皇子鄭辰玦臉被損毀之事,更是勾動了弘昌帝心底的悲傷與憤怒。弘昌帝並再不搭理祁懷忠,陰沉著臉從殿中眾臣臉上一一掃過,隻見一個個垂首斂目噤若寒蟬,空氣如同凝滯了一般。過了半晌,弘昌帝才從鼻中哼出幾個字:“既無臣奏本,退朝!”由龍椅上起身拂袖而去。 大弘以武立國,歷經幾代帝王傳承下來文治武功並重。因此每年秋獮的狩獵行圍不僅可以促進大弘的幾支中央軍隊演習戰術、戰略配合,使得官兵安不忘危、常備不懈,時刻保持驍勇善戰的本色,同時也能夠震懾北秋、北梁,還有畏兀兒各部。 朝廷早在兩月前各地就開始整修正京前往四象圍場的路,因出京時剛下過雨,第一日還略有一點泥濘,之後便是越走道路越發平順了。因方皇後體弱,弘昌帝便將她留在正京統理後宮,還留下了五皇子生母淑妃幫助皇後協理,自己則帶了八個高位的妃嬪,還有一位新近才得寵的趙才人一道隨駕。這位趙才人是濟南知府趙清泉之女,趙清泉乃蘇州人,他的女兒不但生得柳嬌花媚,一口吳儂軟語更是細膩婉約,直酥到人骨頭裡。趙才人還有一樣技藝,就是彈詞,那青蔥般的玉手撥著琵琵傳出叮咚之聲,伴著那溫軟甜糯的的歌喉,總是撩撥得弘昌帝心頭癢癢的。 弘昌帝雖然已五十出頭,但有美人在側,眾臣擁躉,帝王龍心大悅,數日趕路倒是一點也無疲累之感。 同樣不感疲累還有燕王與燕王妃兩口子,兩人大婚剛滿一月,正是琴瑟和鳴、蜜裡調油之時,雖然燕王右腿不便,但也不影響騎馬,趙寧兒自西羌帶來的良駒自是神駿非凡,兩人時而在草地上策馬奔馳,時而在車駕中低低私語,比起在京中王府裡不知要瀟灑愜意多少倍。 作為皇帝愛女,馥陽自然是要隨駕的。不過此時她已不是弘昌帝的唯一愛女,出行前半月,進宮剛滿一年的潘美人生下了弘昌帝的次女。洗三時,馥陽也去看過這個小自已近三十歲的小妹妹,粉團子一樣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心裡也不禁生出幾絲愛憐和親近之感。弘昌帝更是喜不自勝,每日都要去盯著好生看一看,每回都說這位小公主鼻子隨自己眼睛隨自己,連腳丫子也隨自己。 馥陽的馬兒阿寶無疑是此次秋獮眾騎中最出挑的一匹,無論是那身高腿長的體型,還是那金黃耀目的皮毛,還有那躡影追風的速度,都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為頭風馥陽受不了一路顛簸,已有連續五六年並未隨駕秋獮。往年雖然學過幾天騎馬,但她怕日頭會曬黑皮膚,還怕馬兒顛得腰痛,因而並不精通騎術。今年不同了,她有了阿寶,有這樣絕世獨立的馬兒,不騎著出來亮個相就如同耗費千萬銀兩做出的華服不在京中眾貴婦中展現一番一般,心中怎甘?於是,馥陽便在大家紮營休息時,騎上阿寶由馬夫牽著在帳篷間溜達,怎麼也不敢讓馬夫放手。弘昌帝看不下去了,慈父心大發親派殿前司一位擅騎射的都事去教女兒騎術。 燕王大婚後,西羌使團已經回程了,趙卓卻留在了正京,他要等弘昌帝所說的半年期限一到,好帶著自己的未婚妻子一道返回西羌,因此他這個異邦的王子也被邀請一道隨駕秋獮。途中,趙卓便時常跟隨在“沈苓”的車駕之後,多次提出要教她騎馬射箭,不過“沈苓”對騎射之術意興闌珊,趙卓便今日送兩隻兔子,明日掬一捧野花前去搏美人一笑。 隊伍行了七日,這日傍晚隊伍宿到了落珠行宮。行宮位於淩霄山山腹緩坡之中,行宮內外分布著大大小小近百個湯泉,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因此得名。 王公貴族和文武大臣們早已著人租下行宮周圍的民居莊園,這些宅子裡也多有湯池。不少人進入住處後第一件事便是更衣沐浴,跳入湯池中舒服地泡著,想要泡去連日旅途的疲乏之感。。 戶部尚書陸嚴與幾名相交甚篤的同僚住在一處名叫蒼柏庭院的園子裡,這些平素才高氣清的文官們跳入大湯池中玩起了曲水流觴,眾人四散靠在湯池邊緣的轉石上,在一個帶柄的木盤中擺放著酒盞,斟酒者將手柄撥轉,柄指向誰的那邊,哪個就得滿飲此杯,再即刻以秋獮為題賦詩一首,如此再斟酒往復。其他住處的官員聽到這邊歡笑聲震天,也紛紛呼朋喚友帶著酒水鮮果過來湊熱鬧,七皇子鄭辰瓏自然也被邀請來參加。不多時,這湯池中竟然泡了二十多個三品出的官員,院中歡笑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行宮東南不遠的二進小院蘭廬中,鄭辰琪含笑望著身邊被熱氣蒸騰得滿麵紅霞的妻子,伸手為她拭去頰邊濺上的幾滴水珠,問:“寧兒,你覺得這水熱嗎?” 趙寧兒抿了抿潮濕的鬢發,道:“我覺得還好。我們西羌王宮向北三百裡也有一處湯泉,隻是沒有這麼多泉眼,也沒有這裡宮室修得好。每年冬天,我們都會到那裡的湯泉泡上幾天,那幾天全身通泰,連睡覺都覺得更香甜了。剛才,阿苓姐姐說這裡的水裡含硫磺,除了能治瘡瘍外,對你的腿疾寒痛也大有益處。既然咱們還要在這裡再住上一天,就在這裡多泡一陣子吧。”說著,她從溫泉上飄著的大木盤中拿起一枚黑乎乎小圓球,在湯泉邊的石磚上的輕輕磕了幾下,慢慢剝開皮露出裡麵白色的小圓球。原來這是附近農人在山裡撿的野雞蛋,用硫磺泉水煮得黑乎乎的,味道比一般雞蛋更加細膩綿密,據說吃了能強健筋骨延年益壽。趙寧兒剝好了野雞蛋,伸臂往鄭辰琪這邊一送,道:“辰琪,再吃一個吧。” 鄭辰琪伸手去接,趙寧兒卻將手一縮,大眼睛裡笑波閃閃,鄭辰琪打量了一眼泉邊不遠處侍立的宮女,笑著張開了嘴,那顆剝了皮的野雞蛋就塞入他的口中。鄭辰琪口中嚼著,也取來一枚細細剝好送入愛妻口中,還取了大盤中的茶盞遞過來,愛憐道:“這蛋雖小蛋黃卻大,飲口茶慢慢咽別噎著。” 鄭辰琪坐在湯泉邊倚著打磨得光滑的石沿,捏著老山檀的蓮花槌輕輕敲打著右腿,這右腿明顯比左腿要短上近兩寸,還要細瘦上幾分,雖然站立的時能盡力保持身體端正平穩,但走起路來就不得不一腳深一腳淺的樣子。鄭辰琪抬眼望著慢慢剝蛋殼的妻子,將她拉到身邊來,輕聲問:“寧兒,大弘那麼多位高爵顯的皇子郡王,而我隻是一個瘸腿的落魄王爺,你可有過後悔?” 趙寧兒靠在鄭辰琪的肩頭,小聲道:“辰琪你這是什麼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怎麼會覺得後悔?我選你不光是因為你在箭術上勝了我,不光因為你長得好看,是你讓我感覺溫暖親切,隻想守護在你身邊,使你一輩子平安喜樂。對了,你知道嗎?我頭一次見你,便覺得你極像一個人。” “像哪個?”鄭辰琪低頭笑看妻子。 “我遠遠見過那人一回,他叫姬朗,是一個商人。”鄭寧兒伸手撫摸鄭辰琪的眉眼,“現在看又不像了,還是我的夫君更好看一些。” “嗯。我與姬朗確實有些淵源,以後再說給你聽。”鄭辰琪擁著愛妻纖軟的腰肢,眼睛透過池中蒸騰的熱汽望向遠方,一字一句堅定地道:“寧兒,多虧有了你,我的境況變得好了很多。但是,我不會一直這樣被人拿捏於股掌之中,隻能仰人鼻息、朝不保夕地過日子。改變這樣的日子不是那麼容易,你願意跟著我吃苦嗎?” 趙寧兒盯著鄭琪一瞬不瞬,半晌才帶著嗔意道:“辰琪,你說的不對。我小的時候,母妃就對我說過,貧困艱難不是苦,富貴榮華不是福,沒有希望才是苦。我和你在一起,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怎麼會是吃苦,難道你覺得和我在一起是吃苦嗎?” 一瞬間鄭辰琪眼眶濕了,他轉過頭來嘴唇輕輕印在趙寧兒的額上,滿含歉疚道:“寧兒,我說錯了。這些年,我本來對往後的日子沒存什麼期望,有了你之後,我就知道了以後我要做什麼了。寧兒,你要相信我,我們不會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下弦月柔柔的光輝籠在淩霄山上,山中吹來涼涼的風,拂開了滿池雲霧般的水汽,仿若置身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