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第四天,皇駕行至獼山腳下的一道河灣處,平北大軍的武德將軍肖旦陪著滿麵憔悴的趙卓在官道邊迎候王駕。 平北大軍派出了五千兵士,如梳篦般沿著獼山一帶搜尋了五六天,山匪殘部倒是殺了二十幾個,又生擒了十幾個活的,不用怎麼刑訊一個個都招了,說那車駕中躺著的半死不活的人和他那兇悍的老婆當場被殺,珍寶錢物倒是搶了不少,不過山匪也是折損過半。之後,大頭領和幾個頭目說要去山裡藏匿寶物,離開了幾天也未見回歸,隻剩下他們一些老弱病殘的躲在深山裡。 河灣旁的灘地就是燕王夫婦遭遇山匪的戰場,“沈苓”跟隨趙卓走在其間,四下散亂著殘缺破損的兵器,那輛四輪馬車斜歪在道邊,車頂的氈布已被亂刀砍破,轎簾也被撕下半幅,可以想象當時戰況的慘烈。 二人走進路旁的樹林,趙卓指著前方不遠的一株毛白楊道:“看這樹。” 隻見這株一人抱的毛白楊背陰麵的樹皮被削去了兩片,裸露的樹乾被草汁染成了綠色。這是他們與鄭辰琮早前便定好的暗語,意思就是兩人均被救走。 腳步聲驚起一對大山雀,喳喳叫著在樹頂上方盤旋著。“沈苓”舉手遮擋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抬頭望著那對飛翔的鳥兒,不由慨嘆一聲:“自由了,真好!” 趙卓也循聲望向空中,卻道:“樹葉開始變黃了,秋深了,冬天就快來了。至多再過一個半月,就該下雪了,咱們該去向皇帝求個恩典,早早帶你去西羌看一看了。” “沈苓”吃了一驚,道:“有這麼快嗎?還以為半年時間還早著呢,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 趙卓轉身抓住“沈苓”的手,急切道:“阿蘅,我知道你做事謹慎,但百密必有一疏。你現在做的我大概也是清楚的,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常聽說,富貴險中求,命在險中丟。還是早早脫離這個虎狼環伺之地的好。” “沈苓”聞聽此言麵色一沉,緩慢地而又堅決地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富貴?我一直以為你是懂我的,一直以為你覺得我付出的心血都是值得的。原來是我弄錯了。” 趙卓道:“阿蘅,你知道嗎?打從知道要進宮都得先洗臉之事,我就整日提心吊膽的,有兩回我做夢都是你被人識破了偽裝,被侍衛層層圍住,你倒在地上渾身是血……”趙卓哽得說不下去了。 “沈苓”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趙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有什麼閃失。可是,人所處的境況不會因為逃離就有所改變的。就如同燕王,鄭景儒早就存了害他之心,如果不涉險,他如何能順利地脫離你所說的虎狼環伺之地,如何能帶著寧兒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還有我,你覺得我一直在涉險,可是我做一件事都要反復推敲衡量,做最壞的打算,我也是惜命的,我會多方推演如何不出紕漏,成日測算怎樣能避開風險。我不畏死,但也絕不是個傻子,我會盡量以最小的代價來獲取最大的收益。是啊,世上沒有十拿九穩之事,我也做好了打算,就算輸掉一切也在所不惜。趙卓,要不你還是回西羌平平安安做一個王子吧,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要被我拖累了。” 趙卓一跺腳道:“阿蘅,我說錯話了,我辭不達意,你別說氣話好不好?” “沈苓”輕輕搖頭,緩緩道:“趙卓,我沒有說氣話。一開始聽到你說我要求什麼富貴時是有些氣的,之後就想明白了,你是想讓我平平安安的。趙卓,不算兩年前午子觀那場比武,你我相識也有半年了,你對我很好,我對你有敬重、有信任,有對你所說的那種生活的向往,還有對你的愧疚,可是獨獨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你看,我這就是這麼自私涼薄,一旦你的要求和我的目標相背離,我就會放棄你,這不也正說明了我對你沒有心嗎。” 趙卓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沒有心,可我也知道我對你有心。你對我沒有心是你的事情,我對你有心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什麼也不要,隻要對你好就行了。阿蘅,不管你怎麼說,我不會離開你的,就算你要涉險,我也願意盡我所能保護你。” “沈苓”道:“我一直希望自己對你有所回報,可我沒有多少力量,什麼也回報不了你。趙卓,你可要想清楚了。” 趙卓道:“我早就想清楚了。之前,我也是個會掂量得失的人,可自打我識得了你,就覺得什麼得失、什麼利益也都沒有你重要,隻要你願意我陪在你身邊就好。當然,我也希望你對我有同感,不過你沒有這樣的感覺那不怪你,隻能……隻能怪天道不公吧。” “沈苓”低著頭回想著趙卓的話,幾分不忍之情堵在胸口,如一隻毛蟲在心中扭動翻滾,蜇得心中一陣陣刺痛。兩人默默走出樹林,“沈苓”又問:“趙卓,你是準備回正京還是繼續在這裡‘尋人’?” 趙卓道:“做戲做全,還是繼續找幾天吧。寧兒現在在哪裡,我什麼時候能見著她?” “沈苓”想了一下道:“她現在大概已經到了京郊那處莊子了,那裡很僻靜,全村都是自己人,燕王先在那裡住一陣子好好養傷,等你回到京城後,我便找機會帶你去見他們。” 趙卓又問:“辰琪的腿能治好嗎?他腿傷得厲害,那個醫治的方法太過匪夷所思了。” “沈苓”點點頭:“是啊,這個醫治的方法是從一本殘破的古醫書上看到的,守信師叔祖說這本書是《青囊經》,祖師爺華佗在其中記錄了平生所遇到的病例,他老人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曾經用這個法子給人療疾了,不過此後的醫書卻再沒見過這種療法了。祖師爺乃神人啊!為燕王固定腿的木框和夾板都很結實,來接應他們的人之中也有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肯定會好好照料他的。不過路途顛簸,一路上吃疼受些小罪也是免不了的。” 趙卓回頭望向樹頂,那對鳥兒早已不見了蹤影,山風從林中吹來,涼意撲麵。 昏黃燭光映在鄭辰琮的臉上,高挺的鼻梁在半邊臉孔留下一大片陰影,那深邃的眼睛中星光點點。 自“沈苓”隨駕離京前往四象圍場,兩人已有一月未曾見麵了,“沈苓”覺得阿舅清瘦了一些,相貌更加俊逸非凡了。這些日子,他親率幾十名諜衛混在圍觀迎親隊伍的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鄭辰琚救出,算起來此時韓王應該已經到了漢中兄弟團聚了。之後,他又帶人一路趕往獼山,在山匪作亂時演了一出戲,扮作山匪“殺害”了燕王夫婦,實際上則是偷梁換柱將燕王救走了。 弘昌帝回朝後,得知韓王鄭辰琚走失已有半月餘,禦前司都指揮僉事陳正儀、刑部左侍郎郭普和京防司點檢祝勤都派了不少人手搜索了幾天,均無果。他勃然大怒,大罵陳正儀怠忽職守,連一個瘋傻之人都看不住,當下責廷杖二十,罰俸半年。分派到韓王府中的府兵和太監也一個個沒落得好,宋德海和那日當值的小旗被杖殺,其餘的幾個也都挨了板子罰了俸。 “阿蘅,我臉上有花嗎?你盯著我看了好久,我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鄭辰琮推了“沈苓”的手臂一下。 “沈苓”回過神來,訕訕道:“哦,剛才想起了些別的事。阿舅剛才說到哪裡了?” 鄭辰琮興致很高的樣子:“說到了和敬郡主的兒子王延,他也是你的兄長了,上月二十他辦了喜事,娶的是董樞密使的孫女董方。剛才你想到了什麼,那麼入神。” “沈苓”道:“韓王走失,燕王夫婦被劫殺,雖一件算作是鄭景儒老賊的手筆,可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以鄭辰儒的奷滑猜忌,怎會不懷疑其中有人作祟。上一回丟了布防圖,鄭老賊便從皇宮裡下手,這回在京城中肯定會大肆搜捕間諜暗樁。阿舅,你和你手下的人可要加倍小心才是。” 鄭辰琮道:“阿蘅,你提醒的是。最近我們的人接連辦了幾件大事,一個個都有些洋洋自得,是該警醒一些了。我明日就派人到各處說一說,好叫他們時刻小心。” “沈苓”問:“我們的人雖是分散在正京城各處,但多在太子殿下的鋪子中做事,如果他們要是出個什麼事,會不會牽連到阿舅身上?” 鄭辰琮道:“我們的人大多都有正京城的戶籍,而且都是三年以上的民籍、匠籍和商籍。我與各處聯絡都是有專人單線聯係,各處諜衛隻知道正京城裡有個老大,不知老大是誰,就算有人出了事挨不住刑訊招了,一時半會也不會牽扯到我這裡。這樣吧,打從明日起,我就下令那些沒有上好戶籍的,還有與我一道去獼山的那幾十個兄弟,都安排到城外莊子裡聽從調遣,有需要再叫他們進城便是。” “沈苓”點頭:“此事乾係重大,再小心也不為過。” 鄭辰琮道:“前日,我的南貨鋪子進了一大批貨,裡麵有兩罐從交趾購來的靚梅,這下材料終於集全了,我已將旁邊院子空出來,以後你就在這邊配藥吧。” “沈苓”喜道:“比預估的時候還要早上一些呢,這下有功夫好好好按配方推敲一番了。此前我也想過在我的小藥房裡配藥,可這些藥非同小可,我身邊又人多眼雜,一不小心會被人窺知,在你家配藥就不用操這些心了。以後我每夜三更過來,五更回去,這兩天你先幫我配齊藥房裡的一應物事,後日我就開始配藥。” 鄭辰琮道:“阿蘅,這樣太辛苦你了。” “沈苓”道:“細細算來,我還能以沈苓這個身份在正京城待兩月,在此期間就盡量為太子殿下多做些事吧。阿舅你放心,我身子壯得很呢。” 鄭辰琮目光溫和地看了她一陣,才掏出幾張紙卷展開給“沈苓”看:“阿蘅,你現在做的事如履薄冰,可是我不得不再給你一項任務。這是從平靖聯軍的流星報馬那裡得的,是由我們三十斥侯在聯軍主營外山中埋伏多日,一天內從各處捉了四個流星報馬,還折損了不少人才得來的。這上麵寫的肯定是軍報,可全是數字暗語,而且俘虜來的流星報馬也都瞧不懂,說軍中隻有幾個主將才能看懂。咱們找了不少謀士來破解這些暗語,可費了很大勁都說破解不了。你看,這一封信是要送到京城兵部的,袁總兵覺得這暗語肯定是由兵部所製的,這才捎到京裡來,讓我們想法子將這些暗語破了。” “沈苓”接過紙卷打開,共有四張紙,紙上印著稍大的紅色格子,每行六個,共六排。每個格子中都寫著三排數,例如“十一、四”或是“二十、二十三、三”“五、十一、六”……這些紙上有寫了十幾格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寫了二十幾格的,都沒寫滿。“沈苓”手指在那些格子上比比劃劃,喃喃道:“暗語,暗語,一定有什麼規律。” 突然她抬起頭對鄭辰琮道:“每個格子中有三個數,這些數必然能合成一個字。阿舅,你看這四張紙裡頭有三張有寫著‘五、十一、一’這個數,這肯定能合上一個軍中常用的字。難道這前兩個數字分別代表著半個字,最後一個字為這個字的結構,如左右布局、上下布局,還有框的、帶底的、出頭的……就像咱們小時候開蒙時常玩的添筆造字遊戲,比如一個‘日’字、一個‘一’字,合在一起能合成很多字,田、申、旦、目、甲、由、舊……對軍事情報而言,可謂差之毫厘,謬之千裡,可不敢亂用,必得找到正確的破解之法。” 鄭辰琮喜道:“阿蘅,你一下子就看到這密語的關鍵之處了,咱們軍中十幾名謀士聚在一起琢磨了好些天,也是得出這樣的結論來。” “沈苓”問:“這四張軍報都是送到哪裡的?” 鄭辰琮道:“這一張是由聯軍主營送去南昌大營,兩張是由安南軍大營送往聯軍主營的,還有這一張是由聯軍主營送往京城兵部的。” “沈苓”閉目沉思好一陣,才道:“我之前看過一些兵書,在上麵看到有些暗語是用陰符的,有些是用字驗的,這個暗語明顯都不是。不過既然暗語要在各處傳遞,自然有解語的法子。你剛才說有一封密信是要送到兵部的,那兵部自然有人會這解語的法了,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