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慢慢在公主府側門停下,門房李元安跑出來迎接,王勇搬下車凳,“沈苓”扶著王勇的手臂慢慢下得車來,吩咐道:“老李,車上有東西,麻煩叫人幫忙搬進我院裡。” 老李笑著答應,轉頭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太監匆匆經過,便高聲喊道:“真,過來幫忙搬東西啊。”小內侍脆生生地答應,快步跑了過來。 “沈苓”好奇問那小太監:“你叫什麼,叫真?” 小太監放下手中大木盒,羞澀答話:“沈大人,小的名叫知恩,馬知恩。大人還記得嗎?上回小的割破了手,還是大人給小的包紮上了藥。” “沈苓”笑道:“馬知恩,我記起來了。可老李為什麼叫你‘真’呢?” 馬知恩用手撓撓頭發,憨憨笑道:“大夥瞎叫著玩的。小的師父高掌事腿腳不便,經常老遠叫小的,‘真,過來。’大夥就這麼叫奴婢了,其實‘真’就是知恩倆音連在一起的。” “沈苓”恍然大悟:“對,真是這樣呢,知恩連起來就是‘真’。” 馬知恩搬起木盒,又道:“還有門房李大叔,名叫元安,奴婢師傅總叫他李遠,小的就叫他遠叔。” “沈苓”如感鵜鶘灌頂,口中喃喃念著:“知恩真,元安遠,知恩真,元安遠……”突然加快腳步向著荷香院走去。 知辛從房中出來,見“沈苓”風風火火地走回來,急忙問道:“小姐,你回來了。是不是肚子餓了,要不吩咐廚房上飯菜吧?” “沈苓”搖搖手道:“不急用飯,我有個藥方記不得了,我要去書房默一默。” 知辛殷勤道:“那我伺候小姐筆墨。” “沈苓”道:“不用,你去做別的吧,我得靜靜想一想。” 知辛道:“小姐不是有些上火嗎?前幾日采的菊花曬好了,我為小姐泡碗菊花茶吧?” “沈苓”皺眉擰成一個“川”字,沉聲道:“閉嘴!我想靜一靜,再跟我說話我可就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知辛一驚,退到一邊不敢再發一聲,她的小姐可是很久沒有這樣詞嚴色厲地對她說話了。 “沈苓”走進書房,關好了門,執起筆極力回想著六日前看到的那兩頁奇怪的菜譜,一個字一個字地拚湊著那記憶的碎片。 距嘉慧公主離京和親的日子不多了,要做的事情又太多。她每日半夜都要去姬園仔細調配那“無常”的方子,白天又在琢磨找到解暗語的法子,每日睡眠的時間很少,對那菜譜的記憶被沖得很淡了,有幾個菜名仿佛飄動在空中的光影,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卻怎麼也抓不住。 不知扯下多少發絲,拗斷幾支筆桿,待到天光大暗的掌燈時分,“沈苓”終於將那兩頁菜譜給拚了出來。 一頁是: “酒泉飛水波 仙樓牛尾凍 米蛋炸魚糕 糖烤燴茶肉” 還有一頁是: “月半空 菜最美 燉嫩筋 熬冰耳 炸薄荷 蔬魚粥 蒸糖酒 熏雞鵝” 從第一頁的二十個字中取某個字的聲,再從第二頁的二十四個字中取某個字的韻,再加上陰平、陽平、陰上、陽上、陰去、陽去、陰入、陽入八個聲調以一至八的數字來表示,連起來就是一個新的音、一個新的字。 “沈苓”點上蠟燭,揀了一段詩句,用這個法子拚湊在一起,每個字都能拚得上。她不禁暗暗贊嘆:“真是太奇妙了,這是一部注音密語!”縱觀她所看過的兵書,從未有提及這樣的密語,鄭辰玦和嚴予真乃有才之人,他們創造的這種密語真是奇思妙想,令人嘆為觀止。 “沈苓”裁了一張半個手掌大小的紙條,以蠅頭小楷將這兩頁菜譜謄抄下來收在身上。又取過火盆,將桌案上淩亂的紙張在蠟燭上點燃,看著它們一頁頁化為灰燼,這才推開窗子打開門走出房間,見知辛、丹砂幾個丫頭緊張不安地站在廳門口,才想起今日對知辛過於嚴厲了,不禁升起一股愧疚之感,對知辛溫和一笑道:“知辛,傳飯菜吧。” 知辛立時如受赦免,露出滿麵的笑容,道:“是,小姐。剛才殿下令廚房送來幾樣菜,說是聽說你受了驚嚇,得好好補補,我們不敢送進來,一直在小廚房煨著呢。”便急急去傳菜了。 “沈苓”又對丹砂道:“丹砂,你去問問王勇,我藥箱裡一包銀針找不到了,讓他去車上好好找找。” “阿苓,你沒事吧?”馥陽由玉芝小心地攙扶著跨進沈苓的房門,“聽說你把自己關在屋裡半天,飯也不吃,水也不喝,還發了脾氣。” “沈苓”笑著扶馥陽坐下:“殿下,我隻是因為一張藥方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就在屋裡硬逼著自己想起來的。是誰又跑到殿下那裡告我的狀了嗎?” 知辛忙小聲道:“小姐,不是我,我沒有!” 馥陽道:“倒是沒人告狀,隻是三嫂叫邢女官過來和我說,你在三哥府裡受了驚嚇,請我好好看顧你。我就叫玉芝過來看看你,她沒見到你又見你這幾個丫頭噤若寒蟬的樣子,這不就打聽了幾句。” “沈苓”笑道:“在三皇子府確實嚇了一跳,不過回來之後忙著寫藥方,都把那事給忘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也請殿下著人轉告三皇子妃不要記掛著,我真沒事的。” 馥陽的婚期定在十月十六日。雖然婚後夫婦二人多會住在公主府,但附馬也是要有處像樣的府邸的,常宏原來住的小院太過寒酸,馥陽是瞧不上的。這些天她忙活著大婚的事,又操心為常宏買處舒心的宅子,犯了兩次頭風。每回“沈苓”都是讓梁新月為馥陽按摩,她在旁邊看著。梁新月對穴位和力道的把握越來越準確了,雖還欠些火候,但舒緩止痛的效力還是可以的,一套按摩下來,“沈苓”頂多會指點上一句半句的。 “沈苓”勸慰馥陽:“殿下身子要緊,常都事雖然年輕,但在正京也有不少年頭了,你要買什麼樣的宅子,隻需告訴常都事讓他去辦就行,他自己挑的自己住著也舒心。咱們府上這麼多管事,安排兩個幫常管事掌掌眼也好。” 馥陽自有孕以來,人也柔和了許多,願意聽人勸了,便道:“都聽你的。阿苓,你這幾日可有哪裡不適,我總看到你很是疲累的樣子。” “沈苓”笑答:“隻是有些秋困,每日下晌補上一覺便好了。” “我看新月也能上手了,日後我要萬一再頭痛,就叫她自己過來就行了。你呢就好好歇著,養養秋膘,等出嫁時一定要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西羌那麼遠,人得經得起折騰才行。”馥陽說著說著眼眶就濕了,“之前隻覺得這是伯好事,趙卓待你是真心的好,一直光為你高興了。這會兒掐著指頭一算,還有一個多月你就要走了,我心裡這才難過得不行。阿苓,這幾年多虧你日夜陪著我,為我治病止痛,你我之間雖為君臣,實則在我心裡早就如姐妹一般,你做了父皇母後的義女,就更是我的姐妹了。” “沈苓”看這個爽直的公主,一邊是不可舒解的家仇國恨,一邊又是成為“沈苓”幾個月來與馥陽同進同出、互相體貼的感情,兩股感情交織在一起,一時間她的心也軟了,眼眶不自覺紅了。 程柏蘅麵上蒙著布巾輕輕攪著砂鍋中的藥物,一陣困意襲來她不禁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接連幾日,成半宿的配藥、熬藥、煉藥,回到公主府後要應付馥陽、梁新月、知辛一眾人等,有空的時候還要考慮下一步的計劃,隻有在午後補眠一個時辰,她實在太累了,好想扔下手中木勺,靠在溫暖的爐火邊好好睡上一覺。 這幾日,鄭辰琮硬要陪著程柏蘅一起熬藥,任程柏蘅怎麼攆他回房休息也不肯。昨日離開前,程柏蘅忽然記起一事,叫他去買些上好的龍涎香來,今夜再來時就看到龍涎香已擺在案上了,還有一張字條是鄭辰琮寫的,說他今日外出辦事,就不能陪她製藥了。 為了掩蓋毗梨勒油的清香味道,“無常”配方中加了一點豬油,可豬油容易凝固,所以正和殿中的帳頂才會有油痂凝結成塊,容易被人瞧出端倪。這回程柏蘅就不準備加豬油了,隻加上一點龍涎香來壓製毗梨勒油的清香,本來鄭景儒的寢殿裡就常用龍涎香,半點也不會覺得突兀。藥熬好之後,果然隻有淡淡龍涎香味,聞不出其他異香,隻是性狀略稀一些,流動得太快會在短時間內將毒物發散到空氣中,達不到想要的慢慢累積神不知鬼不覺中毒的效果。 差不多到了五更時分了,程柏蘅將這些毒物裝進罐中封存,準備明日再熬去些水分便能製成了。她走出製藥的房間,脫下身上穿的罩衣,洗了手摘下蒙麵的布巾,坐在案前給鄭辰琮寫一張字條。心情大鬆之際,隻寫了幾個字,又一陣困意襲來手下的筆扭曲幾下不知寫了什麼,頭慢慢低垂到案上睡了過去,那筆也在案上滾了幾圈落在地上…… 一陣搖晃和男子的喊聲將程柏蘅驚醒,她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寬厚的懷抱之中,有人焦急地在耳邊呼喊:“……阿蘅,你快醒過來……你是在騙我,你最喜歡騙我了…….我真是被你嚇著了,你醒過來好不好……”是鄭辰琮的聲音。 程柏蘅吃力地睜開眼睛,瞧著正上方焦急萬狀的鄭辰琮,聲音有些艱澀:“阿舅,你怎麼了?” 看著懷中之人醒來,鄭辰琮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他緊緊摟住程柏蘅,聲音中帶著哭腔:“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以為你中毒死了……”說著捧起程柏蘅的臉,沒頭沒腦地下嘴就親,眼淚鼻涕糊了程柏蘅一臉。 程柏蘅正迷糊著,忽然熱乎乎濕乎乎的嘴唇就猛地落到了臉上、眼上、額頭上,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臉被捧著動不了,眼珠一轉正看見門邊垂手站立的邢掌櫃正滿臉窘態慢慢往門外挪,她又羞又急,猛地用力一把將鄭辰琮推開。這一推力道很大,鄭辰琮毫無防備之下被推得踉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翻身一招“燕子抄水式”才堪堪站定。他站在原地呆楞了片刻,一時間又喜道:“這麼大的力氣,看來中毒不深!” 程柏蘅紅著臉,拿袖子抹著蹭在臉上的眼淚,羞惱道:“胡說什麼,什麼中毒不中毒的?” 鄭辰琮走上前來盯著她仔細打量:“瞧你這副樣子,怎麼不是中毒?你一個當大夫的,不能為自己號號脈嗎?”說罷,用拇指在程柏蘅鼻下輕輕抹了抹,伸手給她看。 鄭辰琮修長的手指上沾著半凝固的血漬,程柏蘅一看之下也嚇了一跳,連忙用手指抹了自己的鼻子,果然是鼻血。她右手搭在自己左腕脈上,隻覺自己脈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不大不小,節律一致,從容和緩並無異常。她道:“我脈象好得很,不過這幾日休息不足,上了心火,流了點鼻血而已,剛才也不過是太困了睡著了,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鄭辰琮指著案上寫的字條給她看,道:“你是要嚇死我嗎?你看你寫的什麼!” 程柏蘅一看之下也不禁好笑,字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阿舅,毒已製成,效用……”之後便如蟲爬一般歪扭了幾下,還有筆滾落時染的紙上一片墨漬。 剛才,鄭辰琮辦完事情回府時,發現這邊專門辟出來製藥的小院中仍舊亮著燭光,問了守在外院的餘管家,才知程柏蘅一直在院中未歸,便與餘管家一道進院來看。一進門看見程柏蘅伏在桌案上,鼻孔中有血流出,旁邊還有一張這樣的紙條,饒是鄭辰琮經歷了不少大事也不禁慌了神,嚇得趕緊抱住她呼喚起來。因時近十月中旬,夜間氣溫已很是寒冷,程柏蘅熬藥時衣著單薄,又脫下了外麵的罩衣,此時隻覺程柏蘅身上冰涼,鄭辰琮更是斷定程柏蘅中毒身亡,心中悲痛難當,隻覺是自己沒能照顧好這個心愛的女孩兒才致她香消玉殞,恨不得要隨她一道而去。等見到程柏蘅尚能睜眼說話,這才喜極而泣,情難自抑捧著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又一口。 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鄭辰琮和程柏蘅不由相視大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記起剛才鄭辰琮那沒頭沒腦的親吻,隻覺得羞赧難當,二人心中怦怦跳著,紅了臉岔開了話題,眼睛也再不敢瞧向對方。 過了半晌,屋門被輕輕敲響,是餘管家的聲音:“程小姐,已近卯時了。” 程柏蘅這才如夢初醒抬起頭,慌忙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日我再來煉製一遍,這藥效用就更好了。今日熬好的藥我已經灑幾滴在那紅布罩的鳥籠上,藍布罩的鳥籠不要滴,等我夜裡再來察看。” 鄭辰琮心中有些不舍,還是道:“我等你過來。” 程柏蘅方低了頭去銅盆中洗了臉,又在鏡前細細描畫一番,麻利地妝扮成沈苓的模樣。 鄭辰琮看著她在臉上抹抹畫畫樣子,回想著自己嘴唇觸碰她臉龐的感覺,涼涼的滑滑的膩膩的,不禁一陣心搖神旌。 多虧夜已長,“沈苓”離開的時候夜色尚濃。鄭辰琮立在院門處,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呆立良久。沒有月亮,初冬的涼風帶著幾分濕意撲在麵上,鄭辰琮忽然記起那年除夕宴上,太子哥哥為自己賜婚時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隻是那時自己尚未覺察,對阿蘅早已是情根深種。還有不長時間,她便要隨趙卓前去西羌,他知道這個姑娘對趙卓並無男女之情,是為了兩方聯盟才願意與趙卓成親。可趙卓並不是這樣的,鄭辰琮能看得出趙卓對程柏蘅早已傾心,他樣貌、家世、功夫皆不遜於自己,與程柏蘅樣樣般配,可自己一顆真心難道就這樣難以交付?鄭辰琮慢慢捏緊拳頭,明天,對,明天他一定要向心愛的姑娘說清心中的情意。